在大宋沒有改變對少數民族的政策和觀念之前,即使是再有德的君子,再有抱負的能吏,也不可以在五嶺以外的“南獠之地”做到勤政。
準確的說,彆說是勤政了,在大多數士大夫眼中,五嶺以外,都不能算是大宋的疆域。它的作用隻限於留放政敵,還有在山河圖上,讓大宋看起來很大。
所以,與其讓漢人來出工不出力,還不如把昌化就交給黎人,至少能真正乾實事,還能記下唐奕的一個好,拉近漢黎兩族的關係。
何樂而不為呢?
......
從農田折返,唐奕準備先回家,正好老賈沒什麼事兒也要回家,與唐奕同行。
“對了,有一件事想正相爺請教。”
“哦?”
老賈心生疑竇,唐奕可是很少這麼客氣。
“何事?”
“你說,我要是上表請求官家把閻王營和楊懷玉調回京,官家能不能賣我這個麵子?”
上回賈昌朝的提醒,讓唐奕一直心裡沒底。閻王營在遼河口不是什麼好事,左思右想,覺得還是想辦法調回來踏實些。
“老夫勸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
“為什麼?”唐奕不解。“當初派閻王營北上,也是迫於壓力,不得以而為之。”
“如今朝中那些老頑固被華聯弄的自顧不暇,正是順理成章的好時機。官家要是下旨,不一定有人出來搗亂。”
老賈聞言無語的搖頭,這是很明了的局勢,可惜,唐奕的情義又用錯了地方。
“很簡單,問題不在魏國公那幫人,問題在官家自己。”
“官家派楊文廣南下,說的露骨一點兒,就是在防你!”
“防我就防我唄。”唐奕無所謂地一聳肩。“這和閻王營有什麼關係?”
“他信得過楊文廣,就更應該把楊懷玉調回來。”
“錯了!”老賈的回答出人意料。
“官家信得過楊文廣,才更不會把楊懷玉留在京中!”
“!!!”
唐奕立時愕然,“你是說......”
老賈點了點頭,算是認可,知道以唐奕的才智已經猜出了問題的關鍵。
“殿子想的沒錯,官家連你都要防一手,自然也要防一手楊文廣!”
“......”
......
————————
這裡麵的邏輯有點亂,但也不難理順。
趙禎是信得過楊文廣,所以派他南下牽製唐奕。
可是,楊家,包括楊文廣本人,同時也與唐奕關係匪淺。所以,趙禎在用楊文廣的同時,也不得不防一手。
萬一楊文廣和唐奕一條心呢?萬一他派楊文廣南下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呢?
如果真是那樣,那把楊懷玉和他手裡的大宋第一戰力放在自己身邊,可就不是什麼好事了。
“煩躁!”唐奕憤憤的出聲兒。
“鬥來鬥去,很他媽有意思嗎?老子要是有不軌之心,早就不是今天這個局麵了!!”
看著有些激動的唐奕,賈昌朝卻是十分平靜。
“權力之術,向來如此。”
“朝堂之上,你不去揣測彆人,彆人卻多半會用最惡毒的方法去揣測你。”
“所以,在這個局裡,.好人,一般都不長命。”
唐奕斜了一眼老賈,“這個問題咱們早就聊過了。”
望向遠處,似有憧憬,“總要有人高尚一些,付出一些。”
老賈點著頭,跟著唐奕的腳步慢慢的往前走。
“道理沒錯,高尚確實值得讚美。”
“可是,誰也不想當那個活不長的好人。”
看著唐奕,“你也一樣,不也在抗爭,在竭儘所能的想活的長一點嗎?”
唐奕聽著,有些無言以對。
過了一會兒,無奈地苦笑出聲兒。
“其實......我就是個俗人。”
“隻是比彆人聰明一點,知道的多一點兒而已。”
“若沒有這兩樣,可能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說到這裡,唐奕停了下來,踩著腳下的沙灘,看著遠望的一望無際。
“相爺是不是也覺得,奕很幼稚。”
“明知這樣執拗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卻還是不知悔改。”
賈昌朝低頭沉吟,隨之緩緩點頭:
“確實幼稚。”
“不過,這很好。”
“哦?”唐奕頗為意外。“好在哪裡?”
老賈隨著唐奕的目光亦看向遠方。
“一個人的精力總有窮儘,這世上沒有十全之物,更沒有十美之人。”
“縱使天資過人,專於一事尚不能窮理,何況事事勞神,事事分心呢?”
“比如老夫,一生鑽營權術,就無暇分心於大世之治。”
“比如範公,撲身於大世之治,也就無力鑽營權術,方落得個黯然離朝的下場。”
“唐子浩。”
老賈轉過身來,鄭重的看著唐奕。
“你知道,老夫為什麼徹改初衷,想和你一起瘋一回嗎?”
“不是你拿出一張圖,三言兩語表白一下宏願,老夫就信以為真,傻傻的跟著你乾了。”
“更不是你講的那些高尚的大道理,而是......”
“專注!”
“專注?”
“對,專注!”賈昌朝重重點頭。
“在你身上,老夫看到了從沒見過的專注!”
“專於一事,至死不悔!”
“這讓老夫有些動搖,也許......”
“憑著這股子瘋勁兒,真可以實現那張山河圖。”
......
老賈說了半天,唐奕聽了半天。
最後,唐奕還是苦笑著搖頭。
“相爺這是安慰我嗎?可是說到底,我還是幼稚的。在朝堂上,我依然不適應,依然不合群。”
“專於一事,卻不懂得權術周旋,下場可能還是和範師一樣吧?”
“又哪來的什麼很好呢?”
賈昌朝緩緩搖頭。
“子浩還是沒明白老夫的意思。”
“老夫是說,你不是一個人。”
“你的那張圖,也不是你一個人的能力就能完成的。”
唐奕全身一震,似有明悟,卻又一時無法通透。
隻聞賈昌朝繼續道:“樣樣精通,就是樣樣稀鬆。”
“事必躬親,則代表著事事分心。”
“一個勵誌要把大宋鋪滿山河圖的瘋子,又哪來的精力去管什麼朝堂,練什麼精兵,掙什麼大錢呢?”
“專心做你的唐瘋子,專心規劃好你的那張圖。”
“其它的事情......”
“交給我們!”
“......”
.....
好吧,老賈這麼“深情”,唐奕有點不習慣。
“相爺,您......”
賈昌朝接道:“軍隊,要相信楊文廣、曹覺。等你要用的時候,一定有一支百戰強軍。”
“觀瀾,有曹國舅和潘豐為你分憂。”
“至於朝堂上那些權謀心術,就交給老夫與範公吧!”
“我們會儘一切可能,讓你‘幼稚’下去,讓那些你無法處理的醜惡,遠離你的視線!”
“而你!!!”
賈昌朝拔高了聲調,一字一頓道:
“掌握好大局,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那張山河圖上就足夠了!”
“千萬!彆讓老夫失望!”
......
“......”
唐奕怔怔的看著賈昌朝,良久不語。
“懂了!!”
猛的一點頭顱。
“也就是說,我負責發瘋,相爺負責擦屁股。”
“是這個意思吧?”
啊呸!!
賈相爺差點一老痰淬唐奕臉上,老夫這般語重心長,結果......
結果這家貨還是沒個正經。
不過,到最後賈相爺還是氣勢一弱,“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那行。”唐奕認真的點著頭。
“我儘力!”
......
————————
賈昌朝的一番話,讓唐奕想起一段往事。
在前一世,唐奕的父親曾經給唐奕講過一個故事。
大概意思是:
有一個農民,是遠近聞名的養殖能手,家裡不管養什麼禽畜,皆是又肥又壯、子孫滿堂。
這件事甚至驚動了縣裡的領導。
為了帶領全縣致富,領導專門去找這個農民取經。
縣令就問這個農民,你是怎麼做到的?為什麼彆人家的禽畜都養的一般,獨你一家,雞肥鴨壯羊成群,就連圈裡的豬都又比彆人家胖上好幾圈兒呢?
農民回答,“其實我什麼都沒做。”
“我隻是把雞放到田裡去吃蟲,把鴨趕到池塘裡遊泳,把羊帶到山上吃草。”
“至於肥豬,那就更簡單了,喂完就讓它睡覺,什麼也不乾。”
“雞鴨羊豬,自然就變成這樣兒了。”
......
唐奕的父親,講這個故事給唐奕,其實是想告訴他一個道理:一個領導者應該把合適的人放在合適的位置上。
物儘其用,才是上位者的用人之道。
......
那時,唐奕隻是點頭哈腰的聽著,從來沒有用心思考過。
可是,今天賈昌朝卻是提醒了他,也許正如他所說......這些年,唐奕分心太多了。
觀瀾、朝堂、宋遼大戰、新政改革,每一件事,大宋經曆的每一點改變,都有唐奕的影子,而且幾乎都是他引領完成的。
這不正常。
也許賈昌朝說的對,他應該信任身邊的人,讓他們更多的分擔,而自己則是把精力更多的放在掌握大局上。
如果他能做到這一點,而不是花費心神和趙禎頂牛,花費精力和魏國公等人鬥法......
也許,金五國部的事情不用賈昌朝提醒,他自己就能發現。
也許,修河罷役,還有王安石的青苗法,就不用碰巧回京遇到,碰巧解決,而是早早的就扼殺在萌芽之中了。
......
不過,話說回來,老賈有點過了啊!
隻管發瘋,他來擦屁股......
八輩子也沒遇到過這麼過分的要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