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九,鄉試正式開考。
貢院內幾千名考生同時奮筆疾書,而考場外同樣有人運作,他們要把剛剛得到的四書文考題,找人快速做出來,再想方設法送進考棚內,完成作弊。
有科舉以來,同時便伴隨著考場舞弊,在大明的四級正式考試中,作弊難度最高的要數殿試。
在殿試中作弊的意義不大,因為不作弊也是進士,但要是作弊被發現的話反而會問罪被斬。
會試的作弊難度比之殿試稍微容易點兒,但也隻是相對的,實際上在會試中作弊難度依然很高,而且一旦發現罪名很大,程敏政、唐伯虎等人便是前車之鑒。
在四級考試中,以院試和鄉試作弊的人最多,牽連也最廣,涉及手段無非是提前獲悉考題、夾帶、試卷做記號等等。
沈溪身在內簾,就算他有心杜絕考場的舞弊欣慰,也力不能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儘可能公平公正地去評定文章的優劣,做一個稱職的主考官。
但很多時候,這種批卷帶有一定的局限,因為一篇文章,十個人看過便會有十種看法,每個人都會帶有主觀臆斷,要直觀地分出文章的優劣,幾乎不可能。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誰敢說自己所選擇的文章是最好的?
就連一個大文豪,讓他隨便寫一篇文章,也不一定比一個普通人殫精竭慮寫出來的強,更何況這年頭的八股文幾乎都是一個腔調,引用的同樣是四書五經,有時候區分好壞的標準便是從眾,要是大家都覺得好,那就真的好,若有人找出缺點,那這就致命了,一個人文采再好也會被判死刑。
鄉試以三篇四書文來定成績,體現得尤為明顯。
這也是為何那些自詡文采出眾的大才子,在科舉試場上卻屢屢落第的原因,不是他們的文章不好,而是不入考官的法眼,隻要考官認為你好,就算你寫的是一篇狗屁文章,最後也能被錄取。
若是考官就是拿有色眼光看你,就算舌燦蓮花,最後就是個落榜的命。
沈溪在內簾中,平日所能做的,無非是看看書寫寫字,偶爾跟靳貴和幾個內簾官討論一下考試內容,日子過得挺無趣。
八月十六鄉試結束前,沈溪要持續留在貢院內簾中,對於外麵的消息一無所知。
難得有此空暇,沈溪趁機整理一下心中所存的一些文稿,都是他以前想寫但沒時間,又或者是因聲名不夠不敢寫的。
這其中,既有古代佚失但在後世出土,也有明末以後文人墨客的著作,在清朝乾隆年間《四庫全書》的修撰中,很多古籍就此流失,沈溪很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把一些文稿整理出來,編輯成冊後一代代傳承下去,避免出現後世文化傳承斷裂的浩劫。
沈溪寫東西的時候,靳貴總會到他的房間看。
弘治三年殿試探花的靳貴,驚訝於沈溪在文學上的深厚造詣,沈溪這邊正在寫,那邊他就拿起墨跡未乾的稿紙看,往往他看的還不如沈溪寫的快,因為沈溪的書稿中,有很多發人深省的東西,需要他反複思考和斟酌。
“沈兄弟,以前是我太過目中無人,想不到你在學術上竟有這般造詣?愚兄真是自愧不如啊!”
靳貴麵色羞慚。
雖然靳貴平日對沈溪客客氣氣,但總抱著一種偏見,認為沈溪不過是時來運轉,再加上有人欣賞,才會小小年紀便有今日今時的地位。
但等他見識過沈溪的文章後,才知道沈溪的才情有多高。
沈溪搖頭苦笑:“不過是總結前人文稿,靳兄過譽了。”
沈溪把這一切都歸於古人,其實也不儘然,他自己在一個文化知識爆炸的年代都可以做到大學教授,他腦海中儲存的知識量相當恐怖,這其中也涵蓋許多他對曆朝曆代文化的理解和總結。
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前世沈溪從小到大熟讀的書籍數以萬計,他就好像是一座大型的圖書館,穿越後隨著年齡的增長,精神力越發旺盛,許多記憶深處的書稿總會莫名在腦海深處浮現,他需要做的便是把這些東西用文字記錄下來。這早已超出繼承者的範疇,而可以說是一個創造者。
最開始,靳貴在貢院內閒著無聊,可有沈溪所寫文章可看,他感覺內心無比的充實。
在彆處都找不到的文章,在沈溪這裡卻能親眼目睹,看沈溪所寫文稿,就好像在領略一部華夏文明的巨幅篇章。
以至於到後麵,靳貴廢寢忘食,走到哪兒手上都要帶上些文稿,看過後總會自言自語,甚至會拿紙筆記錄下來,留待以後慢慢研究。
“兩個瘋子!”
這是旁人對沈溪和靳貴最直觀的評價。
來主持順天府鄉試,外麵考生在考棚考試,這兩位居然也不停地書寫……好吧,知道你們兩個是翰林官出身,學問高,但不用在我們麵前表演吧?而且演戲還演上癮了,隨時都是那幅專心致誌的樣子,不知道我們現在看到書稿就煩?
沈溪和靳貴卻旁若無人,隻是做自己喜歡的事,哪裡管彆人看他們的目光如何?
……
……
八月十六,持續了九天七夜的鄉試終於結束,但此時所有的運作仍舊在外簾,內簾官要閱卷,大約會到二十日後才會開始。
從八月十六到八月二十這段時間,是謄錄考生考卷的時間,順天府調動府學、縣學的教諭、訓導、囑托等人員過來幫忙謄錄考卷。三四千名考生,每人差不多都要寫萬字,這些謄錄官幾乎日夜筆耕不輟,就算這樣也未必能把所有考卷都記錄完整。
為了防備考卷謄抄過程出現錯誤,又或者考卷跟考生考號間出現交叉錯亂,還會有專門的對讀官進行檢查。
待考卷謄錄完畢,所有考卷會按照考號進行封存,把所有考卷謄錄本送進內簾,交由內簾官進行批閱。
內簾官一共九名,除了沈溪和靳貴兩位主考官外,還有負責審閱考卷的同考官四人,以及《易》、《詩》、《書》三經考官各一人,但真正決定考生是否會通過初選的是四名同考官。
沈溪為了防備自己在院試時經曆過的那一幕,好卷子被同考官刻意刷下去,他已經做好準備,但凡被刷下來的考卷,他都會看一遍這些卷子的四書文部分,從中挑選優秀者進入最後的複選。
經過統計,弘治十四年順天府鄉試考生,數量是三千六百九十一人,最後厘定,過初選的考卷大約在三百五十份到五百份之間,因為大明朝直至嘉靖之前並無鄉試副榜,最後錄取的舉人數量是有定額的,至於順天府,規定錄取一百三十五名舉人。
最後的複選,就是從初選的那三四百份考卷中,選出最後的一百三十五名舉子,並排定順序。
按照規矩,每屆鄉試可以在固定數額上有一個上下的微小浮動,上可以到一百四十人,下限為一百二十人,而每屆主考官為了避嫌,通常都是儘量少取而不多取,防止其中有才學不佳的考卷混進去,事後被人追究。錄取少了,可以解釋為這屆鄉試的考生質量普遍不佳,那些卷子是拉出來充數;錄取多了,可就不好解釋了。
寧少勿多,是鄉試錄取的一個潛規則。
沈溪很清楚考生的苦,所以他秉承的原則是寧多勿少!而且他這個主考官非常負責任,一份考卷若是不能定奪,會暫且放下,等回頭再仔細比對。
直接判斷文章的好壞或許很難,但有比較的話,就比較容易判斷優劣了。
因為“磨勘”要到嘉靖朝以後才會有,所以沈溪和靳貴最後的錄取決定,就代表鄉試的最後成績,他們隻需要把這屆鄉試中考生的卷子上交留存,並不會有人去計較到底其中是否存在貓膩。
一言而定!
沈溪和靳貴在這屆順天府鄉試中,權限非常大。他們的一個決定,就能判一個人在科舉上的生死,許多人可能是最後一屆參加鄉試,這屆不中,那他們之後注定就是碌碌無為的生員,靠教書營生來度過殘生,而永遠與士族階層無緣,隻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八月二十下午,考卷終於謄錄完畢,送到內簾進行最後批閱。
考卷的批閱,儘量在八月底完成,也就是有十天的時間,連同最後的開封和張榜,一切均在九月上旬完成,鹿鳴宴暫時定在九月初八,鹿鳴宴之後,沈溪才能回家跟妻兒老小團聚。
也就是說,沈溪要在貢院裡一共住一個月零兩天。
單個人的卷子似乎不多,但加起來數量就極為驚人了,等送到內院時,沈溪看到的便是幾十口大箱子。
四名同考官,一人要負責九百多人的考卷,忙也能把他們忙死。
沈溪給他們的定額,是要每人從自己的考卷中選出一百份相對優異的考卷,而初選的時間,定在七天。
也就是說,最後的複選,會在三天內完成。
同考官各自把卷子領回去,就在會經堂內,每人麵前堆放的都是疊得高高的卷子,考卷閱卷必須在白天進行,到掌燈時就得離開會經堂,並且會經堂將上鎖,並有專人值守。這主要是防止晚上蠟燭照明引發火災,那之前的所有工作就等於白費。
第一天的閱卷,沈溪主要是看被同考官刷下來的卷子,在幾百份考卷中,他隻是補選兩三份,就是這兩三份卷子的質量也不是很高。這說明,眾同考官在第一天的交叉閱卷中還是能做到慧眼如炬,就算一個人選不中的考卷,彆的同考官也能點出來,補錄上來,沈溪這最後一關顯得無關緊要。
但就怕隨著時間的推移,同考官開始敷衍,到那時,好壞卷子就難以分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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