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六年,上元節,京師,謝遷府邸。
謝遷的正妻讓府上的仆婢把上元節的花燈準備好,府裡府外再好好打掃收拾一番,待她來到前院正堂時,心頭無比落寞。
謝遷實在太忙,就算新年裡,工作也未停輟,而春節期間來府上送禮的官員數不勝數,斯時幾乎所有朝官都認為,劉健和李東陽處於半致仕狀態,謝遷成為首輔是遲早的事情,人情講究的是趕早不趕晚,此時不攀附更待何時?
但謝遷一直未歸家,禮物堆放在前院的倒座房裡,徐夫人不敢擅作主張。
謝丕頭年會試考得不甚理想,名落孫山,被謝遷勒令閉門讀書,平日連妻子史小菁都不敢隨便打攪。
謝丕畢竟被謝遷過繼到弟弟謝選名下,如今旁人提及謝丕,要麼提及謝丕的父親謝遷,要麼就說謝丕的母親陸夫人。
徐夫人很是鬱悶,兒子是我生的,怎麼就跟我沒關係了呢?
“也不知君兒怎樣了,為何不多寫幾封家信回來。”徐夫人坐下來,想的最多的要數曾跟自己朝夕相伴的孫女謝恒奴。
想到謝恒奴嫁給沈溪,徐夫人臉上湧現笑容。
孫女婿是孫女自己挑選的,無論是做妻做妾,孫女喜歡比什麼都重要,頭年裡曾有封家信回來,謝恒奴說她在南方一切安好,讓家裡人不用掛念,徐夫人沒事就會拿出信來看,看著看著就不由抹起眼淚來。
徐夫人神遊天外,以前在家的時候有謝恒奴陪她,現在獨自一人,形單影隻。
謝遷的妾侍金安人生了四個兒子,這四個兒子年歲不大,每天在家讀書,金安人平日有兒子照顧,生活充實,謝丕偶爾回來也都是在金安人那邊過夜,要說不孤獨那是騙人的。
由於長子謝正及兒媳染上天花早亡,留下謝恒奴這個孫女,謝丕又過繼,如今連兒媳婦史小菁也是抱著兒子跟陸夫人進進出出,好像整個家裡,就她一個人是多餘的。
“夫人,夫人,老爺回來了。”
下人一句話,讓徐夫人回過神來,臉上湧現欣喜之色,在家裡等一天,終於把丈夫給盼回來了。
徐夫人剛出正堂,就見謝丕一臉黑煞之氣,耷拉著頭走過來,她正要上前行禮,卻見謝遷擺擺手,嫌棄地說道:“你怎麼在這兒?進去進去,有客盈門。”
徐夫人原本滿心歡喜,如今宛若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雖然謝遷不許她留下,她還是過去幫丈夫解下大氅,等謝遷坐下後,又將丫鬟送上的熱茶遞到丈夫手中。
謝遷對妻子有所愧疚,跟妻子相濡以沫這麼多年,在家裡總是把這張老臉擺著,彆人不習慣,發妻卻習之為常。
謝遷皺眉:“我說的話,你沒聽到嗎?”
徐夫人委屈地說:“老爺,您難得回來,讓妾身多看看您。”
謝遷挺直腰板:“老夫無病無災,朝堂大小事情都等著老夫參詳,一切順心如意,有何可看的?你……”
望著妻子那憋屈幽怨的神情,謝遷不舍得再去斥責,“要看就看吧,之後客人到,退下便是。”
徐夫人欣然道:“是,老爺。”
謝遷喝完一杯茶,徐夫人趕忙讓丫鬟給摻上,這才問道:“老爺,可有君兒的消息?”
提到“君兒”,謝遷火氣頓時上來,帶著幾分氣惱:“君兒的消息沒有,不過他夫君的事情倒是一籮筐,你想知道?”
“是沈大人的消息嗎?老爺,您要是方便,說來聽聽?”徐夫人每日裡盼著的,要麼是丈夫能回來陪她,要麼是謝恒奴有家信到來,現在丈夫在身邊,要是能再知道沈溪和謝恒奴的一丁點兒消息,她又能高興得幾天睡不著覺。
謝遷怒道:“那小子,成天給我惹麻煩,東南三省被他鬨得雞犬不寧,他到地方後簡直恣意妄為,彈劾他的奏章都要把內閣的桌子擺滿了。”
徐夫人本以為從丈夫嘴裡能得到點好消息,不想卻聽到這種讓人心裡堵得慌的情況,當下試探著問道:
“那老爺,能不能……讓沈大人早日回京?給太子教書不也挺好的嗎?老爺當初也是這麼過來的……若君兒有閒暇,還能回家來看看。”
徐夫人對朝堂之事了解不多,隻知道翰林官是怎麼升遷的,因為她丈夫就曾常年在京師給太子上課,後來不知怎麼著,一天之間就從東宮講官變成內閣大學士,從此後公務纏身,她很難再見到丈夫一麵。
謝遷沒好氣地說:“就算沈溪那小子回來,君兒也是嫁出去的閨女,豈能隨隨便便回娘家?不過……”
謝遷話鋒一轉,“這小子倒也做了件長臉的事,年前他帶兵平了粵西南沿海匪寇,戰功卓著,消息剛到京城,朝廷正擬為他嘉獎!”
徐夫人驚喜道:“老爺,那是好事啊!”
“是不是好事另說,藩司衙門奏報他得罪佛郎機人,就是外藩……陛下曾讓他與佛郎機人交換農作物種子,如今引起兩國糾紛,若因此開戰,他定然吃不了兜著走!稍後劉尚書會過來與我商議此事。”謝遷臉色陰沉。
徐夫人之前聽說沈溪平匪有功,要受朝廷獎賞,心裡還替沈溪開心,現在聽說沈溪可能要受懲處,不禁揪心起來。
徐夫人問道:“老爺,那……您能幫幫沈大人嗎?沈大人是個好孩子,他做官清正廉明,眼睛裡揉不得沙子,再則……他是咱的孫女婿!”
“婦道人家,有些事知道就好,彆妄自揣度,老夫要如何做,那也是跟劉尚書商議之後,請陛下決斷,何時輪到你說三道四!”謝遷黑著臉訓斥。
徐夫人識相地點頭:“老爺教訓的是。”
夫妻長久相處下來,徐夫人明白丈夫隻是愛麵子,隻要順從丈夫的意思,讓丈夫感覺受到尊重,就會對她有所回饋。
果然,謝遷一擺手:“你先退下,待晚上……叫上丕兒夫婦和安人過來,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頓飯。”
徐夫人趕緊提醒:“還有勵兒。”
謝勵是謝丕長子,如今已經一歲多,平日為徐夫人掛念,畢竟是自己的親孫子,但過繼出去的兒子跟潑出去的水差不多,兒媳史小菁很少帶寶貝孫子到主屋看她。
“知道了,派人過去傳話就是。”謝丕道。
徐夫人彆提有多開心了,丈夫回來,還要留下來一起吃家宴,又得知孫女婿的消息,似乎立下功勞,就是得罪佛郎機人有點兒麻煩,不過她相信有丈夫和劉大夏等人幫忙,孫女婿會化險為夷。
晚上能見到兒子、兒媳和孫兒,徐夫人鬱積的心情突然變得開朗起來。
謝遷歎了口氣,跟妻子說幾句話,無端引發他的愁緒。謝遷並非無情之人,跟發妻相處多年,夫妻情分始終在那兒,見到妻子因為自己回來一趟就高興成這樣,他不禁開始擔心妻子平日如何打發那孤寂無聊的日子的。
正思忖間,劉大夏的轎子停在了府門口,得到管家通報後謝遷親自出去迎接。
謝遷和劉大夏一同往正堂而來,二人從不同渠道,得知沈溪在粵省率四千兵馬平匪有功,但地方奏報褒貶不一。
都司衙門和廣州知府、雷州知府對沈溪的功勞大書特書,而承宣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則陳述沈溪“三大罪”,認為沈溪擾亂吏治、違法買賣鹽引和與佛郎機人通商影響民生,開罪佛郎機人造成兩國關係破裂隨時可能開戰,條條都可以讓沈溪罷官免職。
剛來到書房坐下,謝遷便生氣地說道:“這小子行事一點兒都不穩重,陛下讓他去平寇,他連陣腳都沒站穩就急著出兵,導致與番邦交惡,這不是明擺著落人口實嗎?”
劉大夏清楚謝遷為什麼生氣。他們這些老臣通過人脈把陸珩調任粵省擔任左布政使,便是為幫助沈溪順利平頂匪寇。結果沈溪沒等陸珩到任,就迫不及待出兵,讓謝遷覺得沈溪立功心切。
劉大夏安慰道:“於喬切勿動怒,以我看來,地方藩司和臬司衙門所報未必屬實,其中定然另有隱情。再則,就算開罪佛郎機人又如何?沈溪捍衛疆土主權,有功無過,事情說不定另有轉機”
謝遷氣惱道:“有何轉機?你的意思,莫非讓他跟佛郎機人談和?若是他作出賣國求榮之事,我第一個上書參他!”
劉大夏道:“佛郎機人雖船堅炮利,但不能上岸,且地方有沈溪坐鎮,佛郎機人對其多有畏懼,料想不敢胡作非為。倒是沈溪,借與佛郎機人交涉之機,或可揚我大明國威!”
謝遷想了想,道理說得通,但他依然擔心沈溪會亂來。
劉大夏問道:“於喬準備如何就東南平匪之事奏請?”
“地方上奏,一切如實呈奏,交由陛下聖裁!”謝遷說話神情,好像不管不問,任由沈溪“自生自滅”。(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