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遷明白一個道理,以老臣對抗劉瑾,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皇帝對朝中這班老臣缺乏足夠的信任,更沒有耐心,根本就不納諫,而且劉瑾已經把握老臣的命脈,使得大多數人在朝堂都得過且過,不想再窮折騰。
現在要對付劉瑾,隻能靠沈溪這樣的新貴。
沈溪回朝第一件事就狠狠打擊了劉瑾的囂張氣焰,奪回部分朝政主導權,這次朝議沈溪完全可以進一步打擊劉瑾,對此謝遷分外看重。
抵達乾清宮時,謝遷有些遺憾:“可惜沒時間找大臣商議……他們要是跟之前的我那般,腦殼不開竅,回頭全都埋怨之厚就不妙了。”
正想著事情,文華殿等候入朝的大臣全都過來了,平時跟謝遷關係較好的屠勳等人也在列,謝遷點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後對沈溪感慨了一句:“現如今六部尚書,已有半數為劉瑾控製,你可要小心些。”
沈溪稍微琢磨了一下,其實六部中,暫且明確投靠劉瑾的隻有吏部尚書劉宇,其餘人等尚處於搖擺不定的狀態,不過是平時對劉瑾虛以委蛇罷了。
以沈溪料想,距離朝中下一次官員更迭不會太過遙遠。
劉瑾得勢,主導朝中官員升遷大權,而他要跟劉瑾正麵相鬥,劉瑾在無法染指基本國策的情況下,就會在朝中主要部門負責人上做文章,全力孤立自己。未來一年內,眼前能剩下半數老臣留在任上都存問題。
大臣們過來,沒有心思寒暄問候,因為朱厚照已在乾清宮等候多時,根本就不允許臣子有駐足閒聊的時間,直接便排成兩列入殿麵聖。
作為兵部尚書,沈溪在六部中的地位僅次於吏部尚書劉宇和禮部尚書周經……李傑辭官後,禮部尚書已換成了周經。
周經,字伯常,號鬆露,山西陽曲人,天順四年進士,選庶吉士,授檢討,進編修,遷侍讀、左中允,繼任太常寺少卿、南京戶部尚書等職,直到現在出任禮部尚書。
至於其餘幾部尚書,戶部尚書是跟劉瑾走得很近的劉璣,刑部尚書還是屠勳,工部尚書為沈溪舊交李鐩,而此時左都禦史則是屠滽。
此番並非是大朝會,朱厚照把內閣三位大學士和各部尚書,以及各寺卿、通政使司等衙門負責人召集至乾清宮,武將中則有張懋、張鶴齡等人出席,五軍都督府各都督也來了不少,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朱厚照要說的事情跟文治無關。
大臣們一起進入乾清宮。
沈溪遠遠地瞥了一眼,朱厚照身後侍立太監兩人,一左一右分彆是司禮監掌印劉瑾,以及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戴義。
朱厚照於龍椅上正襟危坐,見到大臣們進得殿來,表現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目光則落在沈溪身上,顯然對這位先生寄予厚望。
……
……
“參見陛下!”
隨著大臣行禮問安完畢,一次看起來普通,但其實具有特殊意義的朝會正式開始。
對於在場大臣來說,有很多人已經相當長一段時間沒見過皇帝的麵了。朱厚照沉迷逸樂,朝政基本丟給劉瑾打理,大臣們對於是否參加朝會已不在意,反正內閣和司禮監會把宮裡的意思傳達下來,尊令行事便可。至於這些決策是否是由皇帝欽定,並沒有那麼著緊。
朱厚照顯得精神抖擻:“諸位卿家,朕今日召見諸位,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跟你們商議……這件事,跟兵部沈尚書有關。”
謝遷聽到這話,暗自著急,他原本想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現在皇帝卻把話挑明,指出這件事跟沈溪有關,他就算想分攤來自朝臣的攻訐都無法做到。
大殿裡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等朱厚照把話說完。
朱厚照繼續朗聲說道:“先皇曾有誌平北方邊患,定下九邊防禦之策,並且兩次出兵攻打韃靼,雖然最終都奏凱,但惜未能將韃靼徹底殲滅,邊塞至今仍未安定。”
劉瑾站出來道:“陛下不必自責,草原本為蠻荒之地,我大明兵馬雖可將韃靼擊敗,但奈何無法長久駐守,到頭來總會有其他部族勢力崛起,亙古以來如何統禦北方廣袤的草原都是個大難題!”
劉瑾這番話顯然精心準備過,在場大臣不相信劉瑾有此見地,暗自腹誹。沈溪聽慣這等老生常談的論調,不覺得有多高深,仿佛聽催眠曲一般,半閉著眼睛養起神來。
朱厚照歎道:“劉公公此話有幾分道理,不過話雖如此,但蒙古人崛起至今已有三四百年,我大明一直未能將其徹底殲滅,就算草原上會有新勢力崛起,那也應該先解除韃靼之患才可。諸位卿家有什麼好計策?”
因為朱厚照之前讓翰林院準備詔書已不是什麼秘密,大臣們都知道朱厚照提出這個問題不過是走過場,其實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因此沒人站出來表達意見。
劉瑾代表在場大臣行禮:“請陛下明示。”
朱厚照頷首:“朕如此認為,要令我大明長治久安,尤其邊塞穩固,必須進行一次大的征伐,若朕禦駕親征,攻下韃靼人王庭,封狼居胥,那韃靼就將徹底湮沒在曆史長河中,朕也算為大明做出一件有貢獻之事。”
說到這裡,朱厚照意氣風發,仿佛已立下不世功業。
便在此時,屠勳出列行禮:“陛下,出兵西北關係朝廷興亡,不可魯莽決定,請陛下三思而後行。”
跟謝遷反應一樣,朝中老臣聽說朱厚照要對外族用兵,頓時有一種“大明江山行將不保”的危機感,迫使他們站出來反對朱厚照的決定。
朱厚照正在興頭上,這麼被屠勳潑了一盆冷水,有些不太高興:“屠尚書,這件事朕認為對大明至關重要,是未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保持邊疆安穩的頭等大事,你為何要反對朕的決定?”
屠勳道:“回陛下,對草原遊牧民族作戰,勞民傷財,即便獲勝,對我大明基業穩固無太大助益。草原貧瘠,糧食無法自足,官兵不得安守,遲早會被韃靼殘部重新占據,不如力保中原沃土,利用邊關險隘與草原部族周旋。”
屠勳說得情真意切,實乃肺腑之言,在場大臣多點頭讚同。
但很多人怕得罪劉瑾,不敢幫腔。
卻不知此時劉瑾越看屠勳越順眼,越聽越認為有道理……
沒辦法,劉瑾打從心眼兒裡想阻礙朱厚照北征漠北的計劃,因為這會極大損害他的利益,還會讓沈溪在朝獲得一個讓他覺得棘手的地位,甚至可以跟他平起平坐,這是劉瑾萬萬不能接受的。
但奈何朱厚照一門心思想跟韃靼人開戰,尚武之心無比熱切,現在就連沈溪都隻能順著朱厚照的意思,劉瑾不敢親自跳出來阻礙,最多是在旁搖旗呐喊,或者默不作聲,等著彆人反對。
朱厚照氣呼呼地道:“從秦漢以降,北方草原部族不斷入侵我中原王朝,漢朝時有衛青、霍去病,唐朝時有李靖、李績,本朝有藍玉、太宗領兵北上,建立不世功業,朕今日所做決定,在朕看來對大明最有利,爾等臣工不得反對!”
在場大臣聽到朱厚照的話,有種話頭被噎住的感覺。
藍玉在大明算是“逆臣”,雖然建文後,“藍玉案”逐漸被朝野斷定為冤案,但有明一朝三百年從未曾給藍玉平反過,現在朱厚照拿藍玉跟太宗朱棣作類比,讓大臣們為之失語。
朱厚照看這架勢,似乎無人支持他的決定,非常惱火,但此時他已不再是一年多以前需要處處看人臉色行事的皇帝,說話做事說一不二,態度強硬地道:“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來了,誰要出來反對?”
連問兩次都沒人站出來,朱厚照當即一錘定音:“既無人反對,那事情就此定下,來人啊,宣詔!”
劉瑾有苦說不出,趕緊向黨羽劉宇和劉璣等人使眼色,讓他們站出來說話,但二人不明白劉瑾到底是什麼想法,甚至以為這國策係出自劉瑾授意。
這跟劉瑾非常推崇英宗時的太監王振有關。
劉宇和劉璣都很清楚,平日劉瑾把王振當作偶像崇拜,對土木堡之變非常遺憾,認為王振有王佐之才,其兵敗身死非常冤枉。
既然劉瑾有這樣的想法,劉宇等人自然而然便認為,劉瑾對王振挑唆英宗禦駕親征一事推崇有加,所以才會效法“先賢”,鼓動朱厚照出兵。
卻不知劉瑾雖然崇拜王振,但為了切身利益,並不想妄動刀兵給大明帶來不穩定因素。
戴義作為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宣讀詔書之事,一向由他來做:“……朕惟狄夷所不容,如今定國策北征,以兵部沈溪為帥,一力主導朝中錢糧兵馬事宜……都督府兵將供其驅策……”
雖然朱厚照沒直接承認建議是沈溪所出,但詔書把沈溪擺在一個高高在上的位置,如此一來,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北征漠北的計劃其實是由沈溪提出並得到皇帝認可。
那些耿直衝動的大臣,第一時間把沈溪認定為奸佞,大明有可能敗亡在此人手中;但不乏一些睿智之人,聽完聖旨內容後,知道沈溪領銜的兵部就此不再受司禮監控製,直接向皇帝負責,如此一來,沈溪便可與劉瑾分庭抗禮。
等戴義將詔書宣讀完畢,大臣們齊刷刷打量沈溪。
此時沈溪還有些精神不振,畢竟他旅途奔波尚未緩過氣來,因此他隻是振作精神,向大臣們笑了笑,但並不想解釋什麼。他促成此事非為大明利益,純粹是想讓他自己的日子好過點兒,不至於被劉瑾牽著鼻子走,甚至讓人在皇帝麵前造謠,惡意中傷。
朱厚照笑眯眯地看向沈溪:“沈尚書,朕讓你統籌一切,你可有什麼好建議?”
一句話,就把沈溪擺到焦點位置上。
謝遷想出列說話,卻被沈溪搶先一步。沈溪先前尚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出列後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煥發莫名的神采,侃侃而談:
“依臣之見,對北方草原一戰,以兩年為限,調動兵馬當以十五萬為妥,兵馬糧草如今大明都不缺……”
朱厚照一聽有些迷惑了,打斷沈溪的話:“既然兵馬糧草都不缺,為何還要以兩年為限?”
沈溪回道:“我大明弊端,不在於兵馬糧草緊缺,而在於良將缺乏,官兵訓練也亟待加強。”
作為前兵部尚書,劉宇不樂意了,出列陰陽怪氣地諷刺:“沈尚書,您這番話讓人費解,難道你的意思是……我大明沒有合格的將士?”
沈溪直接道:“劉尚書所言極是,以在下看來,大明軍隊眼下狀況的確如此。”
此話出口,又遭致不少非議。
大明朝可是擊敗元朝建立起來的,元朝幅員遼闊,盤踞歐亞大陸,如此龐然大物都能擊敗,從高高在上的官員到普通百姓都非常驕傲,就算立國一百多年後軍隊已爛到沒法跟韃靼人野戰,隻會龜縮在城塞內防守,依然被朝野吹捧為戰無不勝。
隻有邊關將士才清楚地知道自己跟韃靼兵馬的差距,處處小心謹慎,即便遇到戰機也不敢主動出擊,便是明白現在的軍隊已經不複開國時的武勇。
朱厚照皺眉:“沈尚書所言有幾分道理,愛卿認為如何才能改變現狀?”
“啊!?”
皇帝的話,讓在場大臣更加不解。
朱厚照一向狂妄自大慣了,說話做事不過腦子,尤其像今日這種要出兵塞外征服草原的事情,被他以一種魯莽強硬的方式決定下來,更讓人覺得他有勇無謀。在場大臣都認定朱厚照聽到沈溪這番話,必然會出言反駁,甚至對沈溪加以喝斥。
但未料,朱厚照居然會采納這種“滅自家威風”的說法,讓沈溪提出補救措施。
隻有劉瑾才知道朱厚照的脾性,暗忖:“陛下不但尚武,而且軍事造詣不淺……大明軍隊如何,陛下非常清楚,這都是沈溪當初為東宮講官時對陛下教導所致,可能那時候這小子就想著將來某一天要用軍事方麵的事情吸引陛下的注意!”
沈溪神色淡然:“以臣看來,要改變大明將領素養,必須在京師建立專門的軍事學堂,教導將校,以係統化教學,培養他們的領兵能力!”
“哦。”
朱厚照恍然大悟,繼而拍案叫絕,“還是沈尚書思慮周詳,朕認為這是個非常好的方法,切實可行!”
戶部尚書劉璣出列道:“陛下,如此恐怕更加勞民傷財吧?”
屠勳等人出來附議,都認為沈溪所提計劃不合時宜,這也是身為文人的偏執……隻有文人才有資格進入學堂,接受係統化教育,那些低賤的武夫怎麼有資格進入學堂?而且這種為武人準備的學堂,自古以來就沒有先例,簡直是瞎胡鬨!
朱厚照卻不以為然,反駁道:“人都是從不懂到懂,這有個從無到有的過程,沈尚書在軍事上的能力有目共睹,如果他可以把這種本事教給大明將士,讓他們也具備這種能力,何愁韃靼不平?你們怎麼會認為此法不可取?”
在場大臣顯然不理解朱厚照的心態。
朱厚照心想:“當初我什麼都不懂,都是沈先生手把手教導,才成為僅在先生之下的軍事奇才。”
“沈先生說的事情,滿朝上下就我一個人能夠明白,這些老頑固哪裡能體會我們師生那種天下無敵的寂寞?你們居然敢在我們麵前提出反對意見,還說不允許沈先生開學堂教育將士,你們算哪根蔥?”
朱厚照把自己當作沈溪的首席大弟子,覺得自己能在沈溪授課中受益匪淺,當然也就認為沈溪開學堂非常有必要。
如此一來,大臣們一個個愁眉不展,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朱厚照不但定了個莫名其妙的國策,居然還要開辦軍事學堂,簡直是要把胡鬨進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