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所部駐紮上海縣城不到五天時間,第一批工匠和民夫已抵達修建新城的地點。
這批工匠基本來自於朝廷所轄的南京龍江船廠,前幾個月朝廷從北方調撥大量鐵匠、木匠、漆匠到南方造船,結果到了清江督造船廠和龍江船廠,才發現由於近百年荒廢,能造大型海船的船塢清江船廠一個沒有,龍江船廠也隻剩下四個,要造海船一時間用不了那麼多人,於是這些工匠隻能一邊擴建新船塢,一邊跟著老工匠學習造海船。
目前新城要建設新船廠,碼頭、船塢等自然要上馬,於是這些工匠便被調遣到這邊來了。
最先趕到的民夫則是從周邊府縣抽調的役夫,原本是自帶口糧服勞役,結果到了地方卻獲悉包一日三餐還發工錢,頓時喜出望外。
在這些人抵達時,城池已經清理出來,將士全部住進了屋舍不說,還有意外之喜,那就是從殘垣斷壁中清理出三十萬餘萬兩白銀,七八千兩黃金,此外還有珠寶玉器和古董若乾,乃是倭寇圍城時本地士紳百姓想方設法藏起來的,城破後倭寇進行了慘無人道的屠殺,原主基本死光,結果這次翻修被清理出來。
此時將士已在拆除原來的城牆,拆下來的大量城磚被送往黃浦江邊堆放。如此一來,新來的工匠、民夫可以住進原來官兵用的帳篷,就近建造水泥廠、磚瓦窯以及船廠等等。
不過當下各種建築材料的運送成了問題。
畢竟上海縣城周邊水網密集,而船隻隻有那麼多,運力嚴重不足。
另外就是如今正值夏季,雨水太多,泥濘的道路會讓陸地運輸處於低效狀態,因此必須修建有一定防水功能的官道,連接鬆江府城華亭和蘇州府相對繁華的城市昆山、嘉定,確保上海與外界的聯係。
為了解決這一係列問題,讓更多物資送到上海,沈溪召開臨時會議,讓手下群策群力。
對於像宋書和胡嵩躍這樣的將領來說,練兵還是去拆城牆,或者建造屋舍、碼頭、船廠,修路等等,關係都不大,不過對於普通官兵來說,對於戰場外的事情卻沒有太大興趣。
雖然都是當兵的,平時也有屯田的責任,但眼下做的事勞動量太大,再加上陌生的氣候、環境和親眷不在身邊的孤獨感,讓他們對未來看不到希望。
會議結束,劉序將這問題呈報到沈溪這裡,講明軍中彌漫著的懈怠情緒,很多士兵開起了小差,生出回歸故鄉之心。
“……開始幾天還好,但這段時間連續有人上報,說某某某以生病為由,希望能早些回北方,京營那邊的情況最嚴重,至於邊軍中也有此等情況出現……”
京營中有很多老爺兵,讓他們出來打仗都是靠著一股氣,純粹是為了軍功而來,現在眼看著下一場戰事遙遙無期,就不想繼續留在南方,陪沈溪建造城池,這對他們來說是出力不討好的事情。
最後劉序著急地說道:“現在隻是有人想離開,就怕接下來一些兵油子會鬨事,甚至暗中搗亂,以及嘩變等。這裡距離倭寇太近,他們若是投敵的話,咱們軍中的情況將會暴露無遺。”
沈溪道:“先不用考慮嘩變或者投敵的問題,連現在軍中的情況都受不了,你讓他們去條件更惡劣的島上做那種永遠看不到希望的海盜?努力安撫將士情緒,現在這裡人太少,若將來人多起來,情況或許會好許多。”
“當務之急是請朝廷多調撥那種運輸量巨大的漕船,再將陸路開通,讓更多的貨物可以運送過來……回頭我會下令,軍中將士俸祿提高一倍,每月再有額外補助,既然這裡環境不好,那就多給他們物質上的獎勵。”
劉序驚訝地問道:“大人,這軍餉不能隨便說漲就漲吧?就算咱翻地皮搗騰出不少錢,但那也隻是一錘子買賣,一旦增加軍餉要減下來就很困難了,開不得半點玩笑。”
沈溪笑了笑:“也要看時候,這會兒若是再不讓將士多點動力的話,就會真的出現分崩離析的狀況。這點銀子我還是有的,建造這座新城,幾百萬兩銀子都要花進去,這點小錢算什麼?”
……
……
沈溪軍中最初不缺錢糧物資。
不過隨著大軍駐紮後,將士起了懈怠之心,沈溪增加俸祿開銷,還有建造城池需要去臨近府縣采購各種建築和生活物資,使得沈溪手頭變得緊張起來,需要從閩粵和湖廣往上海調運錢糧。
這次事情由宋小城負責。
宋小城早在兩個月便先回福州調動物資,惠娘和李衿在湖廣、江西和兩廣的商號開始在新城建立分號並開展業務,同時花費銀兩從地方購買建造城池所用物資,再想方設法運往上海。
因為倭寇猖獗,使得海運暫時處於封閉狀態,這給貨物運送帶來極大不便。
不過好在武昌工業園區發揮巨大作用,一船又一船的水泥和鋼材運到,再加上本地燒製的紅磚和青磚在拆下來的城牆磚用光後迅速跟上,還有南直隸以及江浙地方官府支持,使得新城建造伊始,物資還算充足。
到五月底,城市雛形逐步形成,從江南征調的兩萬多民夫和工匠相繼到來,如此黃浦江邊乾活的人更多了,隨著沈溪把吳淞江下遊以西的商埠投入使用,新城開始出現貿易聚集區。
也就在這個時候,佛郎機人派出使者前來接洽,大概意思是要跟沈溪談買賣,準備在新城建立貨棧和領事館,跟大明進行貿易接洽。
“大人,不能聽信那些洋鬼子的話,平時他們跟倭寇做買賣可歡實了,聽說還在沿海一些地區騷擾我大明百姓,每次上岸都會擾亂地方民生。”
張侖在會議上直接反對這件事。
張侖出身政治世家,對於番邦情況還算了解,所以旗幟鮮明地表達了反對意見。
唐寅卻道:“雖然佛郎機人未必安好心,但若是好好利用的話,可以從他們手上賺到銀子,滿足建城所需。之前大明跟他們做買賣,收獲頗豐,現在貿易額度差不多要完了吧?他們肯定會運送更多銀子來,獲取大明的絲綢、茶葉、陶瓷等等,這不是互利互惠的事情嗎?”
沈溪道:“銀子要賺,物資也要獲取,比如南洋稻米可以做到三熟,糧食多到吃不完,我們可以通過佛郎機人獲得糧食補充。”
“大人!?”
在場的人很好奇,他們都覺得大明最大的特點就是地大物博,能從佛郎機人手上拿到銀子才是最重要的,至於糧食完全可以在國內購買。
沈溪稍微解釋:“使節該見我還是會見,還要給予足夠的禮數,不會有所怠慢。就算他們圖謀不軌,也要用我們的實力將他們征服,若是將其拒之千裡之外,那就意味著我們少了一個貿易夥伴,而這座新城的功能也會出現缺失。”
……
……
沈溪為何要建造新城,以及新城未來的定義是什麼,軍中這些大老粗不明白。
但總歸有明白人,比如說唐寅。
唐寅現在的腦袋瓜足夠聰明,隻要沈溪稍微提點,他便能將事做得很漂亮,跟沈溪的配合也是愈發相得益彰。
會議結束,沈溪留下唐寅,他需要派出使節去跟佛郎機人見麵,唐寅就是最好人選。
唐寅皺眉:“沈尚書,在下不通番邦語言,讓在下去接待他們,隻怕會出亂子。”
沈溪笑道:“你當現在的佛郎機人,還是當初咱接觸的那批?他們長時間跟我們做買賣,莫說是翻譯,就算是他們自己中會說漢語的人都不在少數,不然他們憑何能在沿海一代順風順水?”
“原來如此。”
唐寅稍微有些苦惱,“佛郎機人對咱們知根知底,但咱們對他們卻所知不多,或許在談判的時候會出問題。”
沈溪點頭道:“佛郎機人既是商人,又是海盜,當朝廷強有力時,他就乖乖跟你貿易,可一旦你實力不濟,他就變身海盜,畢竟不要錢的買賣誰都願意做。之前跟他們合作,他們能對大明朝保持禮重,這也跟大明國力強盛有關,這兩年沿海盜寇猖獗,朝廷一直不作為,才令他們見異思遷,跟倭寇貿易全都為了利益。”
“沈尚書的意思是……”唐寅望著沈溪,目光帶著不解。
沈溪道:“我的想法,除了要跟佛郎機人談買賣,也要談技術轉讓問題,玉米和番薯都是從他們手上引進的,他們除了擁有特殊的植物種子外,還有先進的海船製造技術,以及一些火炮鑄造技術,這幾年非但我們在改進技術,他們也在模仿和改造。這些都可以拿來作為談判的內容。”
“至於新城,可以允許他們建造領事館,具體位置就在蘇州河以西的商埠區……大概意思,是讓他們派人長期駐在這裡,負責一些貿易和政治上的接洽,我們下一步目標是要建立海上驛路,等過一兩年,海疆平定後,朝廷就會開海禁,這些我會跟陛下提。”
唐寅搖搖頭:“跟佛郎機人做買賣倒好說,若把海禁全解除的話,肯定會出現不少麻煩事。”
沈溪笑道:“怎麼,你害怕觸及保守派的利益?如果不改變現在沿海情況,又如何保證大明海上霸主地位,重現昔日鄭和下西洋的榮光?這次將沿海倭寇趕走,若再放棄,過個幾年,倭寇又會東山再起,最好的辦法就是在沿海建造城池,增加人馬駐守,確保百姓安全從海上得到漁獲,如此才能維護大明的海上利益,海運的便捷以及實惠也會呈現。”
唐寅點頭:“在下對這些事不太理解,所以一切還是要沈尚書來做主。”
沈溪笑著點頭:“伯虎兄現在就將出任外交官,在跟番邦接洽的過程中,不能因為小恩小惠而改變初衷,既不能妄自菲薄,也不能居高臨下,以對等強硬的態度去接觸那些番邦使節,才是最好的應對之策。”
……
……
進入七月,新城從隻是有個大概的雛形和輪廓,逐漸成型,外圍城牆和棱堡也開始修建。
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內,隨時從河南、山東等地的戰俘加入建造隊伍,新城人口已有十五萬之巨,而沈溪對新城的投資也超過一百五十萬兩銀子,新城的建設花錢如流水,目前看起來也隻有從佛郎機人手上拿銀子這一條途徑可走了。
“之前朝廷調撥的銀子,基本都已耗儘,攻城的繳獲和江南募集的銀兩也基本耗損在新城的修造中,至於從閩粵、湖廣等處調撥而來的二十萬兩銀子也已見底……如今看來,這窟窿深不可測!”
惠娘在管理新城的建造賬目後,發現沈溪在建造新城上的花費遠遠超過預算。
沈溪的設想,是構建一座開放式大城市,把城市的功能建造齊全,那就意味著花費必然不小,很多他所構想的東西,在一個缺少現成技術支撐的時代,必然要加大人力和物力去實現和完成,超支也成必然。
沈溪道:“如今賬上的銀子還有多少?”
“大概還有五十萬兩……”
惠娘道,“不過這些銀子基本都要用來修造船隻,而修造船隻的銀兩缺口還有五十萬兩左右,至於新城的建造,很可能也需要再花費一百萬兩以上……”
沈溪歎道:“看來要當一個城主不太容易。”
惠娘合上麵前的賬冊,有些埋怨道:“之前佛郎機人來談買賣,老爺隻管將貨物賣給他們便是,設置那麼多條件,現在倒好,兩邊做買賣的額度不大,那些佛郎機人沒什麼興趣來這邊做買賣,老爺靠什麼填補這麼大的缺口?”
沈溪笑了笑道:“惠娘你是覺得我沒辦法了?”
惠娘搖頭道:“妾身知道老爺打的是什麼心思,城內現在有大批土地可以建造屋舍,至於將士和工匠的俸祿可以拖欠,估摸再支撐一個月到兩個月都是可以的,有這時間的話,新城也該差不多建好了,到時這裡的商人一多,可以多拿一些稅賦,用以保證新城的建設。”
沈溪微笑點頭:“你的構想很好,但並不是關鍵。”
“那怎樣才是關鍵?”惠娘皺眉望著沈溪,她已將自己所能想的所有辦法都說出來了,之前她甚至還問過了李衿的一些想法,綜合了下麵一些人的意見,近乎是可以想到全部的方法。
沈溪道:“新城到底是朝廷在江南修造船隻,並且作為東部最重要的海港和海上中轉的地方,眼下朝廷很有可能放開海禁,到那時南來北往的船隻都會聚攏到新城,那時港口必然非常熱鬨……”
惠娘卻不讚同,繼續搖頭:“就算會有,那也是要等平倭寇後的事情,現在海上盜寇盛行,誰敢來此做買賣?”
沈溪笑道:“不是還有官府的船隻?”
惠娘蹙眉,她覺得沈溪簡直是瘋了,在海疆仍舊不安穩的情況下,居然提出海上貿易,卻並非跟佛郎機人做買賣,而是要大力發展大明海運,民間不會冒險做海上買賣,沈溪更像是要自己來做。
李衿好奇問道:“老爺是要自己找船運貨嗎?那樣做可能會比較麻煩,現在港口的船隻不多,大船一條沒造出來,若是以現有的船隻去運送貨物,若是碰到佛郎機人或者倭寇的大船,可能要吃虧。”
沈溪笑而不語,仿佛胸有成竹。
惠娘也在勸說:“現在非但海疆不穩,海上咱也占據不了優勢,船隻和火炮都未必比倭寇的更強,本來他們做的就是劫掠生意,除非以此作為誘敵之策,不然的話……”
有關這場戰爭,不但沈溪在想,惠娘也會思慮,她非常願意幫沈溪費腦筋,分擔沈溪的辛苦。
但她在看待很多問題上會有局限性,把一些簡單的事情複雜化,看似透徹,但其實完全不明白。
沈溪道:“銀子方麵,暫時不用太擔心,朝廷之後會調撥一筆過來,不過要走南京戶部的賬戶,並非朝夕能到,暫時得靠閩粵和湖廣的物資頂一頂,現在糧食相對充足,用到銀子的地方未必那麼多,至於工匠的俸祿,可以暫時以新建的居民小區樓房和周邊田地作為條件折現。”
惠娘好像明白什麼,點頭道:“也好,總歸各工廠作坊附近新建的屋舍都還沒主,現在城市規劃建設得好,隻要價格不貴,來這裡安家落戶的人必不會少,房地產業大有可為。尤其是那些親手建造出城市的工匠和民夫,這裡有軍隊庇護他們,比他們留在城外鄉村好許多,至於田地方麵……總歸黃浦江兩岸有大把荒地可以開墾。”
沈溪點了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現在把精力放在建設城市上,墾荒之事不用太留心,之後官府會派人墾荒,田地統一進行分配,另外則是組建漁業公司,到海上打漁,武昌那邊已經研製出馬口鐵,我們將大批量製造魚罐頭,向大明內陸地區進行傾銷!”
“這……”
惠娘秀眉微蹙,“打漁製作魚罐頭倒沒什麼,不過自行分配土地,朝廷能同意?”
沈溪笑道:“彆的地方我不敢說,但這裡必須是我說了算……之前上海地區的士紳幾乎死絕了,這片土地都是無主之物,所以必須屬於官府。到時候官府把土地分配出去,農民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每年隻需上交兩成糧食作為公糧,其他都歸自己所有,官府可以用市價向農民收購餘糧,如此農民手裡有了錢敢於消費,商業的良性循環就會出現。回頭咱們也可以在此安家落戶。”
惠娘看了沈溪一眼,覺得沈溪太過樂觀,而她對於沈溪的一些心思也很明白,她知道沈溪無心朝堂紛爭,早就想歸隱田園,現在當一個城主,沈溪好像很高興,做事比在京城或者西北時有乾勁多了。
但惠娘還是搖頭:“這裡山高皇帝遠,是好事,卻也並非一定就是好事,若老爺長久遠離朝堂,必會被陛下疏遠,朝中覬覦老爺權位的人不少,若是君臣生出嫌隙的話,隻怕老爺將來在朝中會舉步維艱。”
沈溪點了點頭:“看來惠娘還是想留在北方,過一種相對安定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