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大地像是化作了嘉靖帝扇下的一鼎丹爐,充斥天地間的空氣如蒸騰的焰火,整個天地都被灼燒了起來,熱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太倉銀庫裡被馴養的看門惡犬,一隻隻趴在樹蔭下吐著鮮紅的舌頭,馬廄裡的馬匹鼻孔張的特彆大……
相對於外麵的炎熱,太倉銀庫裡有一處房間卻像是世外桃源,涼爽如春。
房間外有一條老狗,趴在門縫外,舒服的蜷縮著身體呼呼大睡。
這隻老狗之所以頂著太陽在門縫外趴著是有原因的,門縫裡不時溢出的涼氣,都比外麵樹蔭下還要涼快的多。
從外表看,這個房間很不起眼。
太不起眼了。
跟太倉銀庫其他的庫房沒什麼區彆,很普通很普通的青磚紅瓦結構,外麵也沒有什麼雕梁畫棟的裝飾,甚至看上去比其他庫房還要破舊些,房間上方掛著一個掉漆的中小門匾,上麵寫著“己酉”的庫房統一編號。
有一句話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其實有時候,掉轉過來也是適用的,“白絮其外,金玉其中”。
這個房間就是這樣。
彆看外麵樸實無華,這房間裡麵卻是彆有洞天,常人想象不到的奢華。
房間內很寬敞,是兩個庫房鑿通了連在一起,房內燈火通明,正中是一個巧奪天工的室內泉池水廊,水廊上雕琢著縮小的小橋流水,一個假山石立在泉池正中,泉水如瀑布流下來,蜿蜒曲折穿過六座小橋,順著水廊過了一個S形,然後隱入地下。
水廊四周有盆栽綠植,而且放置了十餘盆冰塊,散發著絲絲涼意,讓整個房間都涼爽了起來。
室內室外,恍若隔季,溫度相差了十來度,就跟現代開空調沒什麼兩樣。
在房間正中有一桌正開不久的酒宴,桌椅都是黃花梨木的,精雕細琢,一看就是大師作品。
琥珀酒、夜光觴、金玉樽、翡翠盤……
食如畫、酒如泉,滿桌珍饈人間少見,連翅鮑魚都隻能排在酒桌不起眼的位置,很少被人下筷子。
如此盛宴,對於在座的八人來說,隻是一頓普普通通的工作餐罷了,他們都是太倉銀庫的官吏,是太倉銀庫的管理層,這裡是他們的一個“深夜食堂”,他們平時就來這裡“簡單”的吃點“工作餐”,就像今天這樣。如果誰臨時有什麼喜事啊什麼的,他們也會再“工作餐”的基礎上再加幾個菜,添點酒,對他們來說也不是什麼好菜好酒,也就是燕鮑參翅之類的家常菜,也就是幾十年的女兒紅罷了。
此時正值午時,室外炎熱若火爐,室內涼爽適宜,酒宴上都是自己人嘛,氣氛自然是輕鬆加愉快。
坐在酒席首位的是太倉銀庫管庫大臣張大人,張大人就任管庫大臣已經有五年之久了。
張大人四五十歲左右,一身儒雅氣息,保養的很好,麵如冠玉、溫文爾雅,手中執著一把紗絹布蘇州扇子。
不過,張大人眼睛裡不經意流露出的精光,卻讓任何人都不敢小視。
大明實行兩京製,張大人南京戶部侍郎,南京戶部負責征收南直隸以及湖廣、江西、浙江諸省的稅糧(這幾省所繳稅糧足足占了大明帝國稅糧的一半),同時還負責漕運、鹽引勘合等職,張大人作為南京戶部侍郎,又與嚴世蕃關係頗佳,順理成章的就任了太倉銀庫管庫大臣。
酒席的其餘七人也都是太倉銀庫的高層,坐在張管庫左右的兩位是太倉銀庫郎中,桌上的其餘五人都是太倉銀庫司庫。
這一桌的八人就是太倉銀庫的高層了。
明朝對於太倉銀庫又嚴格的管理製度,設有管庫大臣一名,總管太倉銀庫,一般都是由戶部官員任職。在管庫大臣下麵設有郎中兩人,另有司庫若乾,再下就是八名庫書,庫書下麵有若乾庫吏和五十名庫兵。
太倉銀庫是大明最肥的肉,太倉銀庫的職位自然都是令人眼紅發瘋、流口水的肥差。
先不說銀庫主管官吏,單就是在這裡任職的庫兵,每一個庫兵都是令人垂涎欲滴的肥缺,庫兵數量是恒定的五十人,每過五年更換一批,每一次換庫兵時,每一個庫兵職位都被上百個關係戶眼巴巴的盯著。
每一個庫兵都是關係足夠硬,或是某某某的親戚或是某某某的心腹親信,即便如此,謀求此職位,也得要用儘各種手段,花上白花花銀子買通關節,才能獲取一個來之不易的庫兵職位。
庫兵都是如此,在座諸位銀庫主管官吏的關係就可想而知了。
“嘖嘖,今日這熊掌燉的好,比豬蹄燉的還爛乎,這王大廚還真是名不虛傳啊,不愧是遼東有名的頂級大廚。”
太倉郎中趙鼎天夾了一筷子熊掌,抖落在口中,張嘴咬了一口,熊掌飽含的汁水在口腔中濺射,香噴噴的味道馬上會湧入了五臟六腑之中,回味了片刻,很是滿意的感慨道。
“嗬嗬嗬,趙大人你可隻說對了一半,這王大廚的廚藝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張大人也不想想這做熊掌方子是從哪來的。”另一位太倉郎中賈旭笑著調侃道。
“哦,什麼方子?哪來的?”郎中趙鼎天很感興趣的問道。
“帶毛者,挖地作坑,入石灰及半,放掌於內,上加石灰,涼水澆之。候發過,停冷,取起,則毛易去,根即出。洗浸,米泔浸一、二日。用豬油包煮,複去油。撕條,豬肉同燉......天下龍肉,地下熊掌,賽過仙珍,饕餮之人不可錯過也。”郎中賈旭品了一口龍井貢茶,敲著桌子,抑揚頓挫的默誦道。
“這麼講究......老賈,你還沒說是哪來的方子呢。”郎中趙鼎天咂舌不已,然後詢問方子來處。
“多虧張大人沒有敝帚自珍,你我諸人才有了這口福。”太倉郎中賈旭向張管庫拱手道。
“多謝張大人。”
在座眾人聞言,紛紛向張管庫拱手道謝。
“你們呀,要謝就謝賈郎中吧,是賈郎中在我的一本藏書中發現了這個方子......”張管庫摸著胡須笑著搖了搖頭,伸著手指點了點賈司庫笑道。
酒席上一片笑聲,眾人觥籌交錯。
“哎,說起來,朝廷上委派的稽查使現在怎麼樣了?”酒桌上一位劉司庫想到了這一茬,不由問道。
“嗬嗬嗬,劉司庫你瞎操什麼心,往年又不是沒來過稽查使,一屆又一屆,不還都是老樣子,開個集議,翻翻賬本,查查一下檔案,大不了再看下現場,指點指點工作,然後收點份子走人。”另一位錢司庫一點也不擔心的笑道。
“可是我聽說今年不一樣,聖上設置了交叉稽查製,這一次稽查怕是要動真格的了。”劉司庫有些遲疑道。
“那又怎樣,也不想想,咱這裡水有多深,來多少艘船,也都得在上麵飄著過......”旁邊的錢司庫意味深長的說道。
“嗬嗬,劉庫書還不知道吧,朝廷委派的稽查使組怕是已經全軍覆沒了。”郎中賈旭看著劉司庫,嘴角的笑容徐徐綻放,仿佛稽查組在他眼中就是一個笑話。
“啊?”劉司庫吃了一驚,繼而眼睛亮了起來。
“稽查正使劉光佐回家丁憂去了,副使昨夜曲同陽中風了,禦史司南被打了廷杖,沒有幾個月是彆想下床了,高瑞高郎中不出意外的話,這會應該也‘出事’了,當然,這裡麵的原因想必就不用我我給你們多說了吧......至於那乳臭未乾的朱平安,自然更不用多費心......”賈旭如一位運籌帷幄的軍師,笑的意味深長。
“嗬嗬嗬,識趣就好,也不想想我們上麵是誰。”錢司庫嘴角扯出了完美的弧度。
“噓,噤聲,我們上麵是誰?上麵自然是聖上。”太倉郎中賈旭拱手向西苑放心正色道。
“自然是聖上,自然是聖上。”錢司庫很懂眼色,乾笑了一聲,連連回道。
“哈哈,上級接連出意外,那朱平安想必嚇的不敢出府了吧。”另一位鄭司庫笑道。
“可彆,我還想看看狀元郎長什麼樣呢,再說了,稽查組總得有人來一趟吧。”
“就是,這稽查組可得有一人。”
“我們改日抽時間去給朱大人送賬本,把朱大人哄來一趟吧。”
酒桌上的氣氛更輕鬆了,眾人紛紛笑著調侃了起來,沒有一點的壓力,頗有一種談笑間、稽查組灰飛煙滅的感覺。
就在這時,外麵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咚咚咚,咚咚。
三長兩短。
酒桌上的眾人聽了敲門聲,笑聲不減,這三長兩短的敲門聲是約定好的暗號,是自己人。
“誰啊?”太倉郎中趙鼎天揚聲問道。
“啟稟趙大人,我是孫庫書,剛剛外麵的守兵通傳說,外麵有個叫朱平安的,說是太倉銀庫稽查使,要求進庫稽查。”
外麵孫庫書的聲音透過門縫傳來。
“什麼?朱平安來了?”
“他怎麼來了?”
房內眾人大吃一驚,然後瞬間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