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當來投,雖然出乎意料,卻在情理之中。
兩百石的塞障尉,對於一個平民出身的邊地遊俠來說已經算是出人頭地了,但是對韓當而言卻是個死地。因為這是個為了前途能拚命的人,一身的本事也都如他自己所言,全都在手中一把刀上。而一旦出任了這個職務,固然可以在留在令支城裡安穩的過日子,可前途卻也被封死了。
更重要的是,經過這一次的事情以後,才二十出頭的韓當敏感而又悲憤的察覺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這個世道,天下雖大,可絕大多數真正的上位者是不願意給出身低微的人留出一個上升渠道的。他們無論是做什麼事用什麼人,都要先問一問姓氏,掂量一下出身……這種情況下,公孫珣就顯得格外突出了,他出身很好又有著遠大前途,更重要的一點是,人家願意無視出身而看重自己!
放棄塞障尉,選擇公孫珣,是從死胡同裡後退一步,找一條活路而已。
當然,這裡麵也有一些額外的感情認可。
比如說那天晚上,這個之前素未蒙麵的世家子竟然選擇和他並肩奮戰,與敵短兵相接;再比如,他決心放棄塞障尉以後,一度也覺得沒臉去見公孫珣這個‘舉主’,當時他是準備將賞賜下來的財貨分給那晚夜襲死掉的士卒家裡,然後遠走高飛的,但是沒成想到了那些騎卒家中才發現,不僅是公孫大娘安排的妥當,就連公孫珣本人都還在過年下雪的時候親自來過了……於是乎,韓當感念之下,終於還是決定抓住這個近在眼前的人選,而不是往未知的南方闖蕩。
當然了,這些東西,韓當沒說,公孫珣也沒問,雙方名分已定,何須多言呢?
車隊在土垠城中公孫昭的府中歇息了一晚,免不了又被程普相送了一程,然後就再無牽掛,一路日行夜宿,雖然道路泥濘濕滑,可數日間還是及時來到了涿郡範陽城中的盧府。
話說,盧植是海內名儒,早年就在家鄉辦學廣招子弟,如今被朝廷征募為博士,又在洛陽南郊的緱氏山繼續辦學,幽州和冀州北部的士子基本上都以能隨他學經為榮,他本人也能和自己老師馬融、師弟鄭玄一樣,做到名義上的有教無類。
當然了,僅僅是名義上的有教無類而已,如今去洛陽學習和昔日在涿郡本地學習,這個開支差距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大,這無形中就用學生的家庭資產來做了一次淘汰。再加上盧植如今已經是兩千石的朝廷大員,除了涿郡的家鄉子弟推脫不開外,你外郡的人想要入門,總得有個同為兩千石級彆大員的薦書在手吧?這無形中呢,又做了一次出身上的淘汰。
至於說那些真正有誌氣的窮光蛋,也就是之前所說背著乾糧、裹著草鞋,一走幾千裡路的那種人物,說實話,人家寧可去青州北海,去‘經神’鄭玄門下聽講,也不去米那麼貴的洛陽找盧植啊?
於是乎,範陽盧府周圍雖然熱鬨非凡,來往的車隊甚至都把剛下過雪的道路碾成了湯糊糊……但其實,此行真正的正主,也就是那些有薦書,而且準備今年正式上洛學經的年輕士子,不過區區二十幾人而已。
但就是這二十幾人,卻又愣生生的在盧府上演了一出連環地域加出身的歧視。
冀州的看不起幽州的,說是嫌幽州偏遠;
幽州的也看不起冀州的,因為盧植本人畢竟是幽州人;
幽州本州的人裡麵,涿郡和廣陽郡的人又看不起其他郡的士子,因為幽州其他郡都是邊郡,邊郡人太粗俗;
而邊郡的士子又看不起其他所有的士子,嫌那些人文弱;
然後,世代官宦人家自然看不起那些出身不足,沒有出過兩千石高官的‘豪強’;
而豪強家族又看不起那些涿郡本地湊過來,基本上已經家道中落的窮光蛋;
涿郡本地的窮光蛋呢,又反過來同仇敵愾的看不起那些明明是家世兩千石,卻又掉價去經商求利的人家,具體來說就是公孫三兄弟還有那個中山甄家的那個甄逸甄大隱了;
而且,嫡子出身的肯定要看不起庶子出身的,像公孫瓚這種小婢養的(不是罵人),靠攀上太守高枝才能來此處的,自然也會被人在背後戳戳點點;
最後,公孫珣甚至隱約間察覺到,留在範陽盧家的那幾個盧植的成年兒子,看起來禮儀周到,但其實骨子裡普遍性看不起所有人!
沒轍,人家是經學世家,父親已經兩千石高官,而且還是這些人的師兄,從哪方麵來講,都天然處於歧視鏈條的頂端。
實際上,在盧府等人的這幾日裡,已經混成邊郡派士子老大的公孫瓚也察覺到了這一點,他就跟公孫珣偷偷說過,說以後做了大將軍,手握權柄,一定要給這幾個表裡不一的姓盧的一個好看!
雖然很早就知道自己這位大兄性格有點扭曲,對出身比自己好的人一萬個不爽,但公孫珣當時也有點被嚇到了的意思——且不說人家表麵功夫做的還行,就算是不行,這也是你老師的兒子吧?!至於嗎?
這年頭,可是講究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
當然,這種對於公孫珣來說顯得有些混亂而崩潰的日子,很快就結束了。不僅是因為士子們終於到齊,然後一行人正式浩浩蕩蕩的啟程前往洛陽。更重要的一點是,一個讓公孫珣在意十萬分的熊孩子終於也在臨出發前一日正式加入到了隊伍裡。
然後一路上,公孫珣都免不了對此人暗中觀察了。
這熊孩子呢,長著一副大耳朵,長胳膊,穿的衣物顯得比較樸素,看年紀估計是勉強束發,也就是將將十四五歲的樣子,身形都沒長成呢,胡子更是沒影。
說不定,這小子根本就是為了趕上這次去洛陽的趟,專門提前束了發的。
而這才走了七八日,每一次到了傍晚時分,大家在附近的豪右大家借宿時,隻要這個熊孩子一從車上跳下來,就一定會成為大家的焦點,諸位士子也都會看著他笑。
其實,地方上的豪右大家是很喜歡招待這些年輕士子住宿的,他們又不缺這點招待費,而這些士子又都是出身極高,將來大有前途的所在,今天相互通個名字,指不定將來就有大用處的。
但是前提是,大家得互相認真的通個姓名、出身才行。
“中山無極甄氏?哎呀,久仰久仰,太保甄邯的家族,世宦兩千石的名族,就在鄰郡,我安平國人士豈能不知啊?貴伯父在朝中為執金吾吧,做官當做執金吾啊!那個恕我冒昧,公子已經加冠了吧,字大隱,好字啊……可曾娶妻?不瞞公子,家中正有一女,年方十五,如花似玉……孩子都有兩個了?可惜!”
“公孫氏……哪個地方的公孫氏?渤海公孫還是廣陽公孫,又或者是……遼西令支本家的公孫氏?哎呀,久仰久仰,這個我自然也是知道的,也是世代兩千石的名族嘛,之前還曾與貴族中的安利號買過駿馬,也算是有些往來了……這位加冠的少君也娶妻了?還是太守的女兒?這真是……哦,旁邊這位未加冠的就是安利號的少東啊?幸會幸會!”
“廣陽田氏……令父現為泉州(今天津武清)令?”
“安平國……哎呀,你不就是那韓家的麒麟兒嗎?要往洛陽去,所以錯開了你家的方向對不對?哪怕如此你也是半個主人的,暫且站過來,替我招待你的同門。”
“常山劉……宗室子弟啊?!”
“涿郡劉,劉德然,也是宗室?哦哦,令父曾為縣長,我曉得了。”
“這位小公子是哪裡人士,姓何名何啊?”主人家終於把目標放在了最後一個也是年紀最小的熊孩子身上,而同行的士子們也紛紛彎起了嘴角。
“我乃中山靖王之後,涿郡劉備是也!”熊孩子昂首挺胸,兩腿發顫,卻又似乎顯得有些得意忘形。
“呃,中山靖王是哪位?”主人家一頭霧水。“何時封建的,這中山國就在北麵,我未曾聽聞本朝有一位中山靖王啊?”
“乃是前漢景帝之子。”熊孩子依舊理直氣壯。“封建於中山國。”
自中山郡兩千石世家子甄逸以下,眾人全都竊笑不已,主人家也跟著笑了起來,門前頓時陷入到了一片快活的氣氛中。
然而細細看去,卻有三人麵色明顯與眾不同,其中,遼西來的公孫瓚微微蹙眉,似乎對大家因為出身問題而嘲笑他人頗為不滿,而與劉備同宗的劉德然則滿臉通紅,似乎頗為羞恥,還有一個公孫珣,此人麵色沉靜,讓人看不出喜怒。
當然了,劉備本人依舊挺直了腰杆,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久仰了,久仰了。”
一片快活的氣氛中,主人家趕緊敷衍著點了下頭,然後就開始帶著諸位士子前去赴宴,同時讓家人帶著這些人的丫鬟、親信去尋住處,也沒忘掉讓自家仆從為在屋外空地上駐紮的隨從仆們燒起熱湯。
劉備也如釋重負,大步跟上了士子們的隊伍,而且還毫不客氣的擠到了前頭。
就在這一片亂糟糟的場麵之中,落在最後公孫珣這一次終於朝自己目前唯一的心腹下屬開了口:“義公兄,你怎麼看這劉備的‘中山靖王之後’?”
話說,二人名分雖然已定了下來,但公孫珣依舊對韓當非常客氣和尊重。
“我一個粗人。”韓當連連搖頭道。“哪裡會品評人物和出身?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我倒是有些能夠理解他的行為。”韓當略顯感慨道。“同行的二十餘人,此人年紀最小,家中最窮,出身最低,偏偏又少年貪玩,是個無賴性子。這幾日在車隊裡也不見他讀書,就隻喜歡盯著咱們的駿馬打轉,看到彆人的好車子、好衣服也都挪不開眼睛。而聽那個劉德然抱怨,此人能來這裡全靠他家資助而已……所以說,想要在這個隊伍中站穩腳跟,他能夠拿出手的,恐怕就是這個中山靖王之後了。如果不能挺直胸膛對人說這個,他還能說什麼?這就好像我韓當,當日在盧龍塞裡能出手的也隻有手裡的刀而已,若不能去請戰拚命,還能如何呢?”
“這倒也是。”公孫珣微微歎了口氣。“如此說來,也算是有幾分可取之處了。而且,他終究還隻是個少年,有這份心性在,那有些東西,現在沒有,將來未必就沒有……麻煩義公兄去挑一匹咱們最好的駿馬來,再請金大姨挑選些財貨、衣服來,晚飯後我要親自送給他。”
“喏!”韓當當即拱手而去。
說話間已經到了堂間,似乎已經開始落座了,眾人又開始言笑晏晏了起來,而公孫珣卻站在堂外望著落日若有所思……劉備終究年幼,他將來如何,可以慢慢看,自己也可以暫且放下心來。可再走一兩日,恐怕就要到钜鹿了,母親所說的那個張角與他的太平道,無論如何都是要仔細看一眼的。
一群氓首,幾個道士,怎麼就把這滿是快活氣氛的大漢蒼天給掀翻了呢?莫非,這太平道真有幾分神異?
“劉備,字玄德,涿郡涿縣人也,漢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劉勝之後……不甚樂讀書,喜狗馬、音樂、美衣服。同門皆恥,唯太祖甚異,與之相友。”——《舊燕書》.卷二十八.世家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