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植和劉寬沒有吵起來,這主要是因為當朝光祿勳劉寬劉老爺子擺出了一副逆來順受的姿態。
“行行行!”
“好好好!”
“你說啥就是啥!”
大概就是這麼一個樣子。
至於盧植盧老師的姿態呢,或者可以從另外一件事情上看出點苗頭——劉寬剛一來就要公孫珣去拿酒,但是盧植把臉一板,直接拿蝗災的問題開講天人感應,搞得劉寬尷尬的不行,隻好反過來表態蝗災結束前自己也不喝酒!
如此態勢下的討論結果毋庸置疑,一切都以盧植說的為準——公孫三兄弟名分不變,兩個老師就兩個老師,畢竟是盧植有言在先嘛,他不會不認賬;但是三兄弟中的公孫珣必須要回到緱氏山,或者說必須要跟著盧植學習古文,而公孫瓚再一次證明了自己的氣運所在,他和公孫越可以跟隨劉寬繼續留在洛陽。
對於聞達於諸侯而言,洛陽和緱氏的差彆大概就像是如今劉寬和盧植官位的差距一樣,前者是坐三望二,指不定哪天就直接蹦到了三公的位置,後者則剛剛卸任了太守,身上就一個博士的待遇……就這,任命還沒正式下來。
但是公孫珣也想通了,反正也看不到反抗的希望,那既來之則安之好了,最起碼緱氏這裡還有個義舍能讓自己刷刷聲望,有個院子讓自己曬太陽,有個老師能讓自己圍著打轉,有一大群河北來的紈絝跟著自己一起繞著老師打轉……
順便說一句,公孫越確實是個好孩子,他猶豫再三後竟然選擇跟著公孫珣留在了緱氏,這著實讓人欣慰。
而盧植回到緱氏山後當然也不隻是教書、上課、訓熊孩子,他此番回來可是有一件大事要做的,也就是修石經了。所以,盧老師回來的第二天就直接上書朝廷了,奏折簡單明了,就是乾脆利索的提出要把古文列入‘官學’。
但有意思的是,洛陽那邊卻展現了一種詭異的態度,無論是被今文派所統治的中樞,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竟然都保持了沉默。
對此,盧植的反應很快,執行力也很強,思索半日之後就決定廣發英雄帖了……他需要支援,而古文派的支援如今隨處都可以有,畢竟整個關東都是古文派的天下。
而這個行為,倒是讓在緱氏山這裡氣悶的公孫珣忽然抓到了一個機會,他主動請纓,要求和呂範一起去汝南送信——汝南雖然是袁氏的大本營,但是人家四世三公的袁家可不會把家傳的《孟氏易》拿出來教彆人,所以那邊從上到下其實還是古文的天下。
盧植對此倒也沒多說什麼,大手一揮就允了。
“聽說這個潁川文風蔚然,”剛一出轘轅關(洛陽八關,嵩山的少室山和太室山之間)來到潁川郡內,公孫珣就忍耐不住了。“子衡兄久居汝南,與潁川鄰郡,能不能給我介紹一下此地的人物風俗?”
所謂子衡兄,也就是呂範了,由於公孫珣的攛掇,此行動身之前盧植剛剛給他加了冠取了字,如今已經喚做呂子衡了。
隻見這新鮮出爐的呂子衡騎著高頭大馬,穿著嶄新的絲衣,聞言忍不住微微一笑:“珣弟見外了。不過,這潁川名族名士太多,我就怕我們走完這潁川的路都還說不完這些人……”
“那就說些緊要的好了。”公孫珣不以為意道。
“說得細些也無妨,大不了我們走的慢些就是了。”一旁的劉備卻難得主動和公孫珣頂起了嘴……這倒不是這熊孩子有意找茬,而是因為盧植太過於嚴厲,才回來區區幾日而已,就已經讓劉備這個整天鬥雞走狗的少年心裡犯怵了。
而這一次,他幾乎是哀求著讓公孫珣帶著他來的。
“兩位兄長不要理他。”落在最後的公孫越把嘴一撇,儼然是懶得和劉備頂上了。“子衡兄說你的就是。”
劉備也把嘴一撇,不過卻也沒再多嘴。
“說起名族名士,這潁川郡中的頭一個要說的自然是那天下楷模李元禮了。”等身後兩個年級小的折騰完,呂範這才略顯感慨的說了起來。“不過李元禮已經去世多年了,要論現在,無外乎是這麼幾家的人物,所謂荀、陳、郭、鐘……”
公孫珣微微眯起了眼睛。
“荀氏不要多說了,自潁川四長的荀淑開始聞名天下,荀淑八子號稱八龍,八龍再往下,這俊逸子弟可不要太多,實在是難以一一列舉!”
公孫珣連連點頭,什麼冰清玉潔荀文若,什麼計謀百出荀公達,他心裡恐怕比這呂範還清楚,這些可都是真正的頂尖人物,用自己老娘的話說,這倆姓荀的可都是亂世開啟後前期前十的謀臣,甚至那荀文若乾脆就是張良蕭何一般的人物。
“至於陳氏,”呂範繼續說道。“這就要說到如今這潁川郡中在世的頭一號人物太丘公陳寔了,梁上君子的故事便是太丘公年輕時的事情。而太丘公的幾個兒子也都教育的極好,其中長子陳紀與四子陳諶尤其出色,黨錮之禍前,父子三人經常同時被征召,所以號稱三君……”
呂範娓娓道來,公孫珣卻對一個老頭子和他兩個兒子完全不感興趣,他現在腦子裡想的人物是陳群……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這老頭的孫子,也不知道多大了。
“還有郭氏與鐘氏,這兩家的興起時間其實和荀、陳兩家很近,鐘氏的鐘皓也是潁川四長之一,而郭氏的郭躬,雖然名聲沒有其他三家的那三位顯耀,但勝在族人枝繁葉茂,也是不可小覷的。”
公孫珣當然知道不可小覷……郭嘉、郭圖倆人加一塊,再不濟也不比鐘繇差。
“有勞子衡兄了。”公孫珣聽完這些自己早就知道的訊息以後,卻終於搬出了自己內心真正想問的問題。“不過我倒是有些疑惑……為何潁川如此多名士?”
“我家就在這潁水下遊的細陽,所以這一點我倒是有些心得。”呂範微微一笑,似乎對此問早有預料。
“還請子衡兄指教。”公孫珣懇切道。
“首先一個,乃是私學成風。”呂範如數家珍。“尤其是這些年,黨錮之禍牽連潁川太廣,很多名士無法出仕,就隻能在家辦學。當日第一次黨錮,李元禮在家辦學,常年都有千人追隨,而當日如李元禮這樣的人物,潁川至少不下五六人,其他的大小私學更是數不勝數……不瞞珣弟,我曾在汝南遇到過從漢中去潁川求學的人,此人走巴蜀,然後順大江而下,隻為能早一日到潁川。漢中人都尚且來潁川求學,更彆說青徐兗豫荊揚的人物了。普天之下,如這般去處,大概也就是咱們那位鄭師叔所在了。”
公孫珣連連點頭,鄭玄號稱經神,整個關東都有他的弟子,這麼比較倒也更顯出潁川學風的茂盛了。
“除了私學呢?”公孫珣繼續正色問道。“可還有什麼說法。”
“還有此地古風。”呂範見到對方認真,也跟著正色起來。“珣弟有所不知,潁川乃先秦故韓地所在。”
“所以呢?”公孫珣不解道。
“所以此地多有申子、韓非子的遺風。”
申子是申不害,乃是法家創始人,韓非子不用說了,是法家集大成者,而這二人都是先秦時代的韓國人。
於是乎,公孫珣馬上就反應了過來:“子衡兄的意思是說,此地儒法並舉?”
“正是如此!”呂範答道。“此地講學不比其他地方,入門先學法,然後再通經……之前所說的郭躬、鐘皓,其實都是以法學大家著稱,他們的家傳學問不是彆的,乃是律法。就連荀淑與太丘公這兩位的經學學問,也講究一個不尋章摘句,反而以思辨著稱。所以,此地名士絕非空談之輩,一旦出仕,都基本能做到安撫一方。”
公孫珣若有所思。
“而且,法家不僅講究治術,還講究權謀。”呂範忽然又失笑道。“所以,這潁川名士又多能趨利避害,延續家族……我說一個事情,珣弟可知道這十常侍的張讓家也在潁川?”
“略有耳聞。”
“當年張讓父親死了,整個郡的人都去吊喪,但是所謂名士卻隻去了一個……你猜是哪一位?”
“肯定不是天下楷模李元禮,否則他就不會死在監獄中了。”
“這是當然……當日去給張讓父親吊喪的乃是這潁川郡中名士執牛耳者,太丘公陳寔。”說到這裡,呂範不由略顯感慨。“就是這一次,讓張讓感激涕零到現在。前幾年第二次黨錮之禍開啟,全天下破家滅門的名門望族不知道多少,連李元禮都被拷打致死。但其實,那是李元禮早就是黨人中堅的緣故。而這潁川郡中但凡和陳氏有關聯的名族,隻要你不主動跳出來,那雖然不許做官,但卻無一人下獄,更不要說什麼破家滅門了。大家都說,這是太丘公的恩德。”
公孫珣也忍不住搖頭,但卻一言不發……他是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是該誇陳寔先見之明,還是該說他為子孫計不顧個人名望得失,又或者是嘲諷他拿郡中其他名士為墊腳石施恩給一個宦官?
一件事情不能隻從一個角度解讀的,尤其是你毫無立場的時候。因為這個時候,你無論怎麼評論都有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嫌疑。
實際上不要說心思多的公孫珣了,就連騎馬在旁側耳傾聽的劉備與公孫越二人,幾次想張口,卻最終都也是無言以對。
“還有荀家。”呂範繼續介紹道。“他們的手段更直接一些,這荀氏八龍中的二龍荀緄,其子荀彧還在繈褓中的時候就和當日權傾朝野的中常侍唐衡的女兒定了婚姻……”
“荀彧和宦官女兒訂了婚?”公孫珣為之愕然。
“沒錯。”呂範肯定的答道。
“這宦官也有女兒嗎?”劉備的關注點總是很有意思。
“或許是侄女收為養女,又或者是先生了女兒再入宮。”公孫珣回頭解釋道。“就好像我與你說過的曹孟德,他祖父也是大宦官,而他父親曹嵩其實是被他祖父收養的族侄。”
沒錯!曹嵩本來就姓曹,跟夏侯什麼的沒關係!這是公孫珣來到洛陽後的一個意外發現……想想也是,曹騰雖然是個宦官,但人家有親哥哥的好不好,而且還有三個載於史冊的親侄子,其中一個甚至是曹仁和曹純的親爹,你說實在不行讓侄子繼承爵位也不用收一個外姓人當兒子吧?甚至有可能這曹嵩本來就是曹騰的親侄子之一!
所以,自家老娘絕對是記錯了!
當然,公孫珣不知道的是,他那位老娘倒是沒記錯,隻是穿回來的時候有點早而已。要是再晚上兩年等曹操墓穴被考了古,然後人妻曹本人甚至被挫骨揚灰的驗了DNA,這才還了夏侯兄弟幾千年的冤屈……呃,多扯一句,人家夏侯兄弟真不是什麼宗室,隻是因為兩家多年互為姻親關係,然後夏侯兄弟又和老曹關係太緊了,這才獲得了宗室待遇而已。
教訓完劉備,公孫珣又轉過頭來繼續和呂範交流:“不過子衡兄,我倒是好奇,這徐衡在黨錮之禍中與士人不共戴天,幾乎相互滅族,這荀家卻與他結為婚姻,那為何還能保持住名族身份,且被士人接納呢?”
呂範再度失笑,不過這一次嘴角那裡就有些嘲諷味道了:“這就是潁川名士多的第二個緣故了……珣弟可知道,這潁川士族除了權謀法治外,最擅長的就是勾結為朋黨了,這可是史書上留名的事情!”
說著,呂範又講出一件潁川的舊事,不過那已經是前漢時的事情了。
話說,前漢之時,一代名臣趙廣漢出任潁川太守,一來到這裡就被潁川人嚇到了,因為這個地方的士人相互之間的朋黨關係實在是太緊密,基本上已經把持了整個郡的運作。趙廣漢實在沒轍,最後不得已之下,竟然隻能用作假這種方式來破局——他自己寫了很多假的匿名告密信,然後投給自己的郡府,再讓那些侵蝕了官服的朋黨故意看到上麵內容,然後趁機挑撥離間,說這個告張家的信是李家誰誰誰寫的,那個告李家的信又是王家誰誰誰寫的……
這麼一番折騰,搞得潁川士人之間人人自危,相互猜忌,才算是勉強拆散了潁川的朋黨。
“這個也是世家大族常見手段了。”聽完之後公孫珣也笑了,但卻有些不以為意。“大家相互之間不是門生就是故吏,不是並稱就是友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相互抬高自己的同時卻又集體壓製彆人……天底下哪裡不一樣?隻是潁川這裡恐怕更緊密一些罷了。”
“珣弟既然心裡清楚我就不多說了。”呂範搖頭感慨道。“不過你不曉得,這荀、陳、郭、鐘幾族的人,哪怕還在幼年就能傳出什麼勞什子美名,這個號稱璞玉那個號稱機辯的。而如我這樣出身貧寒的單家子,雖然少年就奮發苦讀,可若非偶遇了盧師,算是踏入龍門結識了你們,否則怕是連這身絲衣都不可得,何談名望?”
身後的劉備與公孫越忍不住對視了一眼,然後齊齊暗笑。
公孫珣也微微笑道:“潁川雖然多名士,但長輩名聲太大,咱們夠不著;正當年的又被黨錮之禍牽連,不好去沾染;小一輩的還未長成,也不知道良莠……不如快馬加鞭趕去汝南,見識一下子衡兄家鄉的風物如何?”
誰知道,呂範再度搖頭,反而力勸公孫珣趁機去見一見這些人物。按照他的說法,也不要什麼太丘公了,隻要荀氏八龍中一個誇上一句,那公孫珣的名聲立即就會在中原腹地傳播開來。
“這樣珣弟就不用總是悶悶不樂了。”呂範最後笑道。“揚名嘛,何須洛陽?”
公孫珣尷尬萬分,剛要解釋,忽然韓當引著幾個伴當自岔路趕了上來,他趕緊勒馬,趁機躲開了這個話題:“義公兄,如何?”
“比河北還要多見!”韓當在馬上搖頭道。“夏日間更是不堪入目……”
“兩位在說什麼?”呂範好奇問道。
“棄嬰。”公孫珣平靜答道。“咱們還是加緊去汝南送信吧,這潁川名族有機會再說。”
呂範不再多言。
“中常侍唐衡欲以女妻汝南傅公明,公明不娶,轉以與彧。父緄慕衡勢,為彧娶之。彧為論者所譏。臣鬆之案:‘唐衡亡於延熹七年,時荀彧始兩歲,慕勢之言為不然也……昔唐衡殺生在口,威權無二,順之則六親以安,忤違則大禍立至。斯誠以存易亡,蒙恥期全之日。昔蔣詡姻於王氏,無損清高之操,緄之此婚,庸何傷乎?’”——《典略》.燕.裴鬆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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