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卑人沒有追來。
所以,公孫珣終於還是平安回到了上穀郡,並屯駐到了沮陽城下。
而在稍作休整,並從侯太守那裡確定了臧旻幾乎全軍覆沒、夏育大敗而歸的事實以後,他立即分派任務,讓婁圭去寧城見夏育,讓韓當率騎兵去邊牆外繼續尋找並收攏敗卒,然後呂範、程普、高順、成廉、魏越等人就在軍營中整備……當然了,也免不了讓賈超等人各自持著一封書信飛速送往遼西、洛陽、廬江、涿郡、太原、雁門等地。
往遼西送信自然不用說,而往洛陽劉寬處、廬江盧植處、雁門郭縕處、太原董卓處、涿郡劉虞處,則主要是為了通報戰況,省的那夏育真的膽大包天埋沒了自己的戰功和辛苦。
而接下來……接下來就是靜靜的躺下來養傷了,不然呢?
“文琪!”數日後的一個下午,眼看到自家主公居然自己從營房中走出,正在和程普等人說著什麼的呂範當即喜不自勝,趕緊上前問好。“你來的正好,侯府君遣人送來牛酒慰問……”
“牛煮了吃,酒留給傷員洗創口。”公孫珣乾脆利索的應道。“還有,昨日安葬了那麼多兄弟,士氣低迷,你們可以安排幾場蹴鞠賽鼓舞士氣。而若是此事順利,還可以去請侯府君和當地大戶一起來看……我看這場大敗後,怕是連上穀郡這裡都有些人心惶惶。”
“喏!”幾名軍官趕緊答應。
“還有那幾個逃出生天的重傷員,”公孫珣繼續拖著左肩說道。“告訴他們不要灰心喪氣,我家中豪富,商棧、貨棧、產業都不缺,總有他們一個去處。”
“司馬真是……”
“對了,”公孫珣忽然又問道。“夏育那裡還沒給個什麼說法嗎?從沮陽到寧城,一日的路程而已,子伯去了三日,那邊在乾嗎?”
“這誰曉得?”呂範聞言一聲冷笑。“要我說,還不如一直沒言語呢,就等著他被檻車送入洛陽,然後我們豈不是就逍遙了?”
公孫珣似笑非笑。
然而,就在這邊幾人於軍營中說著話呢,卻忽然察覺到營門外的官道上遠遠卷起一片煙塵,然後就是戰馬嘶鳴,赫然是有數騎徑直來到了營門前。
公孫珣領著眾人往外查探,卻是不由失笑:“說子伯子伯便至,而且大兄居然也來了……”
“文琪!”有些人隻要一出場,總會是最引人矚目的那個,而公孫瓚儼然就是這種人,他的容貌、體格、嗓門真真是讓其他人都無話可說。“又讓你做成了一件好大事!而且傷勢看來是無恙了?”
“總算是活下來了!倒是大兄你……”公孫珣本想笑言一句對方運氣不佳,又沒撈到機會,但此話終究不好在外麵講,便老老實實改了口。“大兄你親自過來,可是那夏公有了交代?”
“哪裡來的交代?”聽到這麼一句隨口而來的問話,公孫瓚卻是不由一聲長歎:“大軍出塞僅數日,就十存六七大敗而回,如此情形,他還能有什麼言語?不瞞你說,我此番也不是專門和這婁子伯一起過來找你的,而是被遣到沮陽與我嶽父送信,恰好順路罷了……”
“且慢慢來說。”公孫珣也想聽聽具體情形,便當及邀請對方在此處暫駐。“既然大兄都已經到了這沮陽城外,那就不急於一時,你我兄弟正該說些話。”
“這倒也是。”公孫瓚微微頷首。“正該說些話。”
這二人要講話,其餘眾人自然知趣躲開,而少傾片刻,又有人迅速送來兩個馬紮,於是兄弟二人便在這營中一處樹蔭下坐下來慢慢交談。而一直到此時,公孫珣才算是知曉了那邊的具體情況。
其實,軍情倒也罷了,大致上都還如公孫珣所想的那樣……當日晚間檀石槐便急行軍抓住了漢軍主力的尾巴,使得漢軍損失慘重,而等彈汗山大火一起,鮮卑人紛紛撤退,這才給了漢軍喘息之機,得以回師高柳塞。
然而,真正有意思的訊息卻不僅僅限於軍情……比如說,夏育臨陣失節!
“文琪不曉得。”公孫瓚冷笑道。“雖然大家眾口一詞都說那護節的軍吏是戰死了,可實際上,我入塞後分明是親眼見到了那人的……看此人意思,怕是隻準備躲一躲而已。”
“此事竟然無人彙報夏公嗎?”公孫珣好奇問道。
“此時誰會理會這個?”公孫瓚昂然反問道。“戰敗失節,這夏育的下場十之八九是要檻車入洛,然後貶為庶人的,而此番戰敗,死傷不少,軍中上下多少都有些心存怨氣。既然如此,何苦為此等人物再平白賠上一個袍澤性命?而且再說了,莫非去告發了此人,便能尋回符節嗎?”
“我原本以為他隻會降職。”公孫珣連連搖頭,也是不再糾結此事。“卻沒想到還出了這種事情,大兄說的不錯,此番這夏育怕是要被直接貶為庶人了。”
“所謂牆倒眾人推。”公孫瓚複又歎道。“你知道你派去的那婁圭為何見不到他人嗎?”
“願聞其詳。”
“剛一入高柳塞,代郡的王太守就以失節的由頭直接將本郡郡兵給奪了回去,用來充實邊防……”
“這倒也怪不得王太守。”
“而等回到了寧城,那些烏桓部族的頭人也是整日鬨事……”
“雖說蠻夷可惡,但這一次還真不能說這些烏桓人是在無理取鬨……咱們在遼西多年和烏桓人打交道,難道還不曉得這些頭人的根底?他們個個都把部署當做私產,如今賠了那麼多家產,自然是想要回來。”
“誰說不是呢?”公孫瓚嗤笑道。“其實就連烏桓人也曉得他要倒了,所以個個都不怕他。而於那夏育來說,此番折損那麼多兵力,王太守又帶走了代郡的郡卒,所以他本人更是無力施為……不瞞你說,他今日讓我來沮陽不是為了彆的,乃是要我給我嶽父送信,希望我嶽父不要學王太守那般如此快的收走郡卒。”
“這不是癡人說夢嗎?”太陽西斜,樹蔭移動,公孫珣扶著因為被陽光照射而有些知覺的左臂,一臉的不以為然。“我來沮陽幾日,也見了我們侯府君兩次,看的清楚,他對邊防一事應該是憂心忡忡的,大兄這次來怕要兩麵不討好!”
“誰說不是呢?”公孫瓚聞言愈發麵色不善。“不過我也是倒黴,居然瞎了眼入了他的幕中做屬吏……文琪你不曉得,那日傍晚臧旻遣自己的義從孫堅去告知軍情,我求他派一個信使去告知你,他反而……也罷,此事你自己去問那婁子伯好了,此人在寧城兩日,應該已經打聽清楚了。”
這話裡麵的信息太多,公孫珣怔了一刻方才領會:“多謝大兄美意了……所以,這便是夏育沒有遣人來,索還他中軍的緣故嗎?他已經曉得我是不會給他的了?”
“我估計是如此了……將心比心,我也不信你能忍下此事的!”
“……”
“且不說這個。”公孫瓚忽然又問道。“還有一事,文琪可有什麼能教我的嗎?這兩年時間我為了求個出身四處打轉,結果卻一事無成……”
這是個老話題了,於是公孫珣當即也舊事重提:“大兄不如回遼西穩妥,畢竟那裡一年一個孝廉,我寫信去求嶽父,總有你一個出處……”
“我曉得你的意思。”公孫瓚連連搖頭。“想要舉孝廉確實也須回原籍。可是,經過這一次我也是看明白了,若是沒有什麼事跡和名聲,即便是強行舉了孝廉,隻怕日後的仕途也困難……就好像你,若非當日在遼西作下那種名動天下的事情,又怎麼會得那並州方伯如此看重?而若非是得了方伯的支持,你又怎麼會有如此精銳的兵馬在彈汗山那邊死中求活呢?”
這個邏輯最多是有些偏頗,卻不能說有問題。可是,既想舉孝廉,又想作出事跡來揚名,從而讓人無話可說……那就顯得要求過高了。
“不知大兄意欲何為呢?”公孫珣本不想多理會這位有大氣運在身的族兄之事,但是,看在對方之前在那個情況下還能想著自己的份上,他也不好裝聾作啞。
“其實眼前就有一個好機會。”公孫瓚坦然道。“文琪你主意多,不妨為我參詳一二……”
恐怕這才是今日來找自己的真實緣由,公孫珣心中了然,卻依舊麵色如常:“大兄請講。”
“以如今的風氣,想要為天下人所重的話,無外乎是忠、孝二字,孝且不提,忠字還是可以做些文章的!”言罷,公孫瓚卻是打量起了自己族弟的神色。
果然,公孫珣聞言神色微微一動,卻是不由失笑。
話說,有漢一代,尤其是後漢,由於所謂二元君主觀的廣泛存在,所謂的‘忠’並不全指對國家和天子的忠,很多時候其實是指對自己舉主或者郡守的忠!
就比如公孫珣自己之前被公車征召,這並不僅僅是因為他在遼西一戰中展示出了多少軍事才華,更多是因為他當時的行為極度符合這年頭所推崇的價值觀與道德觀。
想想就明白了,公孫珣當時身上是有遼西郡吏員身份的,那麼麵對遼西太守的時候就有一種臣子麵對主君的味道,於是乎,他當時為了主君母親而舍生忘死的行為,就有了一種為主君奮死的‘忠’字加成。
這當然是一種極受士大夫們認可的行徑了。
而回到眼前,把話重新說回來,公孫瓚所效忠的對象,或者說他此時的主君又是誰呢?
答案正是那個才做了兄弟二人不到數月上司的夏育。這位持節護烏桓校尉,於朝廷命官、彆部司馬公孫珣而言隻是上司,但於軍中屬吏公孫瓚來說,卻是不折不扣的主君!
一念至此,公孫珣扶住自己左臂,勉強壓低身子問道:“大兄此言何意啊?”
“不瞞文琪。”公孫瓚也壓低身子坦誠道。“我如今乃是那夏育的屬吏,他如今又獲罪在即,而我意,不如棄職隨他檻車去洛陽……你看如何?”
公孫珣心中一動,卻趕緊搖頭:“大兄想法是對的,但這個主意卻是極為荒謬的!”
“為何?”公孫瓚不以為然道。“這可是我在此地認識的一個心腹好友給我出的主意,此人端是有些謀略,不輸你那呂範、婁圭……”
“是何人啊?”公孫珣一臉愕然。
“姓關名靖字士起……我也不瞞你,此人便是那名棄了符節的軍吏,投到我這裡來了。”
公孫珣一時愕然。
“你且說,到底哪裡荒謬?”公孫瓚繼續迫切的問道。“莫非你小子這麼著急報仇嗎?恕我直言,此時報仇不是好時機,一來天下人都盯著他呢,二來但凡有心之人十之八九都能想到是你所為。”
公孫珣尷尬一笑,卻又趕緊搖頭:“大兄誤會了,我隻是覺得這種事情還不夠讓你名揚天下……又不是隨他檻車去日南,去洛陽罷了,能揚什麼名!”
公孫瓚當即歎氣:“這倒也是……但我實在是等不及了!”
“大兄信得過我嗎?”公孫珣忽然幽幽問道。
“我若信不過你,問你這個作什麼?”公孫瓚聞言不由一怔。“聽你意思,莫非是有彆的良策?”
“我確實有個主意!”公孫珣冷笑道。“大兄不妨先行此謀,再隨他檻車入洛……若是如此,隻怕你一旦入洛便能名揚天下。”
“你速速說來。”公孫瓚當即如百爪撓心。
“首先一步,今晚大兄入城見咱們侯府君,務必要讓侯府君速速強行索回那些上穀郡兵,然後寧城兵馬空虛,說不定那些烏桓人就會趁機發難,扣押……”
“不對!”公孫瓚連連搖頭。“這上穀烏桓與遼西烏桓不同,這邊都是在塞內繁衍生息數代的,還是曉得輕重的,他們個個精明如鬼……兵馬已經葬送了,哪裡會為了已經沒了的事物而扣押一位兩千石?!他們如此折騰不過是為了求財!”
“那便花錢請他們扣押便是!”公孫珣不以為然道。“你也說了,他們不就是求財嗎?找個鬨得最凶,膽子膽大的烏桓頭人,許他個五百萬錢,看他不動心?!”
“做戲?!”公孫瓚一臉愕然。
“然也!”
“你……嬸娘掏錢?”
“瞧大兄說的,都已為你掏了婚禮錢、房子錢,還不能為你掏點孝廉錢嗎?”
“孝廉錢……屆時,我便奮起勇力將這些人攆走?”
“非也!”公孫珣再度正色搖頭。“大兄應該跪下,自請以身代之!”
“那五百萬錢想來便是贖我的了?”公孫瓚終於恍然。
“大兄明鑒!”
“如此甚佳……隻是五百萬錢終究太多。”公孫瓚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大兄想哪裡去了?”公孫珣依舊正色。“一群蠻夷,犯上作亂,我身為軍司馬難道不該設計平叛嗎?而我本部俱為精銳,咱們找個僻靜的地方贖人,等大兄平安回來,我便一鼓作氣把錢奪回來便是!到時候正好還能震懾一下這群不知死活的烏桓狗!”
“……”
“如何?”
“文琪真的善謀,比那關士起強太多。”公孫瓚愈發佩服自己這個族弟了。
“小謀而已。”公孫珣本想微笑,卻不料左臂一疼,便硬生生的給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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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瓚為護烏桓校尉門下吏,逢校尉出塞敗師,歸寧城點錄,其下漢軍、烏桓皆十去四五,烏桓素以部屬為私產,眾頭人乃迫校尉,索以巨資。寧城軍少,校尉不能製,以至亂起,刀刃相迫甚急。時瓚在側,乃泣涕而跪請曰:‘昔為人子,今為人臣,豈可相負?瓚家中遼西巨室,頗有財貨,願以身代之!’烏桓逐利,乃許之,後遼西家人固以巨資千萬贖還。後數日,校尉坐敗師檻車征洛陽,官法不聽吏下親近,瓚複改容服,詐稱侍卒,身執徒養,禦車至洛陽侍奉。其師劉寬聞之,乃告左右曰:‘瓚得忠也!’”——《世說新語》.德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