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漸漸西沉。
陽府院中,被捆住雙手的太仆卿曹陵正在與自己叔父,當然也是他掉了一個耳朵的親爹曹破石,於院中激烈卻又克製的爭論著什麼,而幾名雁門出身的義從則跨刀立在一旁,一臉認真的聽著這對父子說話,也算是在監視和控製了。
至於公孫珣?他此時卻饒有興致外加頗為無語的看著自己麵前這麼一對正在瑟瑟發抖,以至於相擁而立的貴族母女!
話說,這對母女不僅衣著華麗,不比尋常,而且母女二人全都堪稱殊色……做母親的大概三十出頭的樣子,所謂風韻猶存是真的不虛,而那個才十四五歲的小娘,容貌則更是出色,不僅肌膚嬌嫩、雙目含星,更重要的是此時驚嚇不已,倒也彆有一番惹人憐愛的姿態。
當然了,這對母女長得漂亮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二人不是彆人,正是曹節的女兒和外孫女,也是公孫珣在尚書台同僚馮芳的妻女。那曹破石為人淫暴,他屋內的女子容貌自然不必說,所以女兒有些顏色也是正常。至於說這個小的,不僅是因為她母親出色,她父親馮芳也是洛中公認的美男子,不然也不至於被曹節看重招了女婿。
“所以嫂夫人。”仔細打量了這二人一會後,公孫珣不由失笑問道。“馮兄臨時被曹公召喚過去了,然後他擔心你叔父為人刻薄,不來這邊赴約會出岔子,便遣你們母女前來應對一二?”
曹夫人聞言立即按著自己女兒下跪求饒:“正是如此,還請郎中看在我家郎君與你同在尚書台為官的麵子上,放過我們母女!”
“嫂夫人請起。”公孫珣趕緊擺手道。“我又不是你叔父那種人渣……怎麼會為難兩個弱女子呢?”
曹夫人當即大喜。
“但此時天色已經快暗,我正要出城,也不好即刻放了你們。”等對方起身後公孫珣忽然又轉口說道。“畢竟不能將上百人的性命交與你們二人之手。這樣好了,先委屈嫂夫人你們一下,等明日到了緱氏,或者後日出了關,我自然會與曹公細細交流一番,屆時無論如何都會直接將你們母女二人放回……如何啊?”
自己親父的耳朵還在腳下,曹夫人雖然心中叫苦,卻哪裡敢說半個不字?便當即點頭應許。
“好了!”公孫珣豁然起身,便要吩咐眾人動身。“將……”
“天下如何有你這般坑子女的親父?!”眼看著就要被帶出城去,就在此時,那正在與親父爭論的太仆卿曹陵實在是忍耐不住,當即大聲嗬斥了起來。“本來隻是你一人的事情,父親大人那裡還能從容應對,現在倒好,家中至親全都被你給哄來了,這讓父親大人如何敢輕易為之?”
“我乃是你親父,替父代罪本就是……”
“堵嘴!”公孫珣根本懶得理會此二人。“將越騎營的軍士全都堵嘴,捆綁結實,鎖入房內。將這四人也全部堵嘴反綁,送入外麵那兩輛車子裡,留人進去看管,咱們大模大樣的出城去緱氏!至於府中仆從,留幾個像樣子的押車隨行……其餘就不必管他們了,讓他們自己隨著暮色逃散。”
一眾義從並未多言,而是紛紛遵命而行……不過,這反而讓公孫珣頗有些慚愧,彼輩隨自己離鄉背井,本就是求個出身,結果卻被自己連累的要亡命江湖。
就算是七八年後天下大變,自己可以還他們這份恩義,但正所謂逝者如斯夫,這七八年的時間又怎麼還呢?
於是乎,一時間,公孫珣也是滿懷心事。
不過,且不說公孫珣這邊小心翼翼的劫持著這曹氏一家人往城外而去,另一邊,坐在自家後院廊下的曹節卻也終於是止住了眼淚,勉強拿定了姿態。
“子羨與我情同父子,既然他家中已無旁人,族中也已經生分,那停靈七日以後就以我曹漢豐子嗣的名義,將他葬在北邙山我之前選定的那塊曹氏宗族墓地中……就定在我的墓穴之側,這樣等到了幽都,我也可以與他再敘父子骨肉之義!”話到此處,夕陽下,頭發花白、雙目通紅,外加聲音嘶啞的曹節忽然抬頭如鷹隼一般掃視了一下眼前的一群人。“都聽明白了嗎?”
一眾賓客、徒附趕緊俯首答應,唯獨一名身材高大,容貌出色的中年人俯首之餘顯得有些不安和焦躁。
“其餘人暫且到前院候命。”曹節見狀擺了下手,卻又對那個中年人微微示意。“小馮,你可是有話要說?”
“大人!”等其餘人一走,這個容貌出色的中年人便當即俯身在地。“眼前局勢分明是我們全家都落入那公孫賊狗手中,還請您……”
“慌什麼?”曹節麵無表情的嗬斥道。“公孫珣也是世族出身、名家子弟,難道還會淫你妻女不成?便是此番真要魚死網破,他也會把芷兒母女先送回來的。而且依我看,那兩封信未必就是他逼你叔父寫的……”
馮芷,正是馮芳的長女,也是此番被她外公、父親、母親聯手,然後稀裡糊塗的給扔到了火坑裡的那個小娘,深得曹節寵愛。
“大人說的是。”馮芳趕緊答道。“其實我也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如此狀況我也實在是難以靜心!大人,且不說魚死網破時有誤傷之虞,隻說萬一此事被有心人知道,來個將計就計,將公孫珣那賊狗和叔父、陵弟,還有芷兒母女他們一起給攻殺,那我們豈不是要……豈不是要淪為孤家寡人?”
“無妨。”曹節當即擺手答道……不知為何,也許是羅子羨的屍首就在身後的緣故,他此時腦子居然格外清明。“袁逢癱著呢,馬上就要咽氣了,橋玄又受公孫珣救子大恩,也斷不會行此事。而除此二人之外,洛中並無一人兼有此決斷與能耐!”
“是嗎?”馮芳將信將疑。
“是。”曹節肯定的答道。“小馮,此時我隻有一事問你,你是想保全妻女為上,還是想殺公孫珣泄恨為上?”
“大人說的哪裡話?”馮芳立即攤手反問道。“公孫珣固然該死,但若能夠先保全家人,暫時讓他逍遙幾日又如何?”
“既如此,我心中已經有了定計。”曹節淡然答道。“他所求者,不過兩件事而已,一是保全二球二劉這四人家眷,二是他自己全身而退……許他便是!”
“道理是如此,可總得有所為吧?”馮芳一時茫然。“誰人去接觸,誰人去善後,誰人去接應?”
“明日我去尚書台與盧植談一談便可,無須直接與公孫珣接觸。”曹節依舊麵無表情。“而且有盧子乾在中間,那廝斷然不會出爾反爾。也無須誰去接應,一群大活人,隻要公孫珣收到信放了人,難道還不能回到洛陽?至於說善後……正有一事需要小馮你去做!”
“請大人吩咐!”馮芳聽得頭頭是道,已然是信服了幾分,此時更是趕緊俯首。
“我最擔心的其實莫過於事情敗露……真遇到哪個底下的愣頭青,不知道遮掩,屆時就會難辦。”曹節指著遠處的夕陽道。“如今天色已晚,我猜測公孫珣應該已經開始往外逃了,你即刻帶人去陽球府上……是陽球府上吧?”
“是!”
“帶足人手到那裡,去尋你叔父手下越騎營的士卒。”曹節如是吩咐道。“若是活著就與我仔細監管起來,若是死了,就給我好好埋了!”
“明白了。”馮芳有了主心骨,登時也利索了不少,得到命令後便即刻爬起身來。
不過,往外走出了數步以後,他卻又忽然反應回來,就在院中回身一禮:“還請嶽父大人節哀!”
曹節麵色一黯,也不答應對方,而是直接扶著廊下簷柱起身,慢騰騰的往身後停放著屍身的那間房中走去……他還有一封遺書沒來得及細細觀看呢!
公孫珣的出城行動幾乎是順利的過了頭……實際上,一直到他帶著人在城外與呂範、婁圭、韓當、審配等人相遇,都沒有遇到任何正兒八經的阻攔。
明明自己弟弟、兒子、女兒、外孫女都被人綁走了,明明以曹節的水平應該很容易就從舉止怪異的羅慕那裡看出不對勁來,明明馮芳隻要到自己嶽父那裡對照一下訊息就應該會引起警惕,進而真相大白……可是,人家曹漢豐根本就好像懶得理會他一樣!全程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四公的家眷呢?”暮色下的一處樹林裡,公孫珣勉力按下自己心中的驚異,卻是先詢問起來城外狀況。“都是怎麼安排的?”
“回少君的話。”婁圭當先拱手答道。“我接到快馬通傳,直接帶人迎麵趕來,先是收攏了四公的家眷,然後就讓魏越帶著我那邊收攏的一些本地人士,護著他們連夜往西南方向去了!”
“西南?”
“正是。”婁圭坦然答道。“北麵有黃河阻攔,東麵和東南兩關雖然離得近,卻也來不及今日就出關,而且一旦有追兵怕也是也要從這兩處追上,至於緱氏那裡如今也不是什麼秘地所在,是人都應該能想到此處並派兵圍剿……與其如此,不如讓他們連夜趕路,從西南陸渾關繞遠道去南陽。這樣雖然是連夜趕路,卻也能明日一早便出關,並不耽誤時間,而一旦到了南陽,彼處世家林立,黨人、士人多如牛毛,朝廷便是有追兵也索拿不到了!”
“有道理。”公孫珣難得誇讚了對方一次。“倒是我倉促吩咐,有些失了計較。”
“而且,子衡也派人回去告知了少夫人和範少君。”韓當在旁補充道。“說是讓他們都躲在劉公府上,事情有個說法前一步都不要出來!”
“也是對的。”公孫珣愈發頷首。“果然是人一多便周到了不少,不像我一個人胡搞,然後越來越失措……”
話到此處,他複又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審配:“正南兄,我也不瞞你,又或許你已經知道了,我在陽公府上倉促撞到曹破石,不得已劫持了此人,而且後來此人還招來了自己兒子、女兒……換言之,如此局麵下我與曹節已經是極難罷休,明日怕是會有刀兵之禍也說不定。你本是一個文士,留在此處也隻是徒勞而已,不如去追你家主母,沿途照看一二,也可儘一份忠貞之意。”
審配靜靜聽完此言,然後後退半步,就在路邊大禮相拜:“郎中此番援手,配銘記於五內之中!但是去留一論,還請郎中不必多言,我心中早有計較!”
公孫珣當即頷首。
話到此時,西方最後一絲微光消失,星繁月彎,照理說,公孫珣正該連夜趕路,帶著手上的四個人質往東南方的緱氏而走……一方麵到那裡落腳,一方麵也是為從西南方逃竄的那些家眷作掩護……但不知道為何,他卻遲遲沒有動身,也沒有發出號令。
審配是個外人,自然不好說話;韓當雖然因為跟在公孫珣身邊又是識字又是習武,漸漸長進了不少,但終究是個武夫的格局,也是不懂;唯獨婁圭與呂範,二人屢屢對視,儼然是各有一些見解和猜想。
“少君。”婁圭第一個按捺不住。“我約莫猜想到了你的一二心思,但此時又何必苛求圓滿呢?”
公孫珣不由失笑搖頭。
“恕我直言,”婁圭不以為意,繼續勸道。“我在緱氏這大半年,也是與四方亡命之徒多有接觸,然後愈發印證我年少時的想法,這大漢……無論如何,此番少君參與誅殺王甫、驅除袁赦,光是弄倒的中常侍就有足足四人,再加上此番救助四公家眷,已然是脫了邊郡桎梏,成為了士人楷模!也不虛洛陽此行了!如此局麵下,便是亡命江湖,不過數年,咱們也能從塞外卷土重來,而且聲名愈振!”
公孫珣依舊搖頭。
“文琪。”就在這時,呂範也是忽然向前,正色問道。“你與我直言,你是不是覺得若是此去浪跡江海,於我,於子伯,於義公,於這些自雁門一路追隨你而來義從多有不忍?所以想儘力再與曹節坦誠一會,求一個穩妥之處,也好給大家留個清白前途?”
此言一出,周圍一片騷動,審配也是微微扭頭看了過來。
公孫珣深深看了呂範一眼,然後倒也是乾脆承認了:“確有此慮!”
“那就恕我這個作家臣的直言好了。”呂子衡立即應聲言道。“你有此心是好的,可是曹節此人難道是個好相與的嗎?王甫與他是多年執政同誌,結果卻被他轉手拋出來,死無葬身之地;陳公、陽公他們有意圖他,還沒開始計較呢,就把他發現,然後立即就誣了個謀逆之罪,下獄待死……如此凶淫之人,當世罕見,便是我們手上有些人質,你又怎麼能指望著這種人會跟你坦誠以對呢?”
公孫珣低頭思索片刻,但還是緩緩搖頭:“子衡不用多講了,出城之時我其實已經沿路思索許久……若真是就此亡命江湖,從你們到諸位義從的前途就此罷休是一說,四公家眷成為逃犯又是一說,曹節凶淫之氣就此不可製還是一說!如此,豈不是既負你們,又負四公,還負了天下嗎?!”
“那公孫郎中意欲何為?”審配忽然開口大聲問道。
“我意已決,要借著人質在手的良機,入城麵見曹漢豐,讓他措手不及。”公孫珣麵色不變,緩緩言道。“然後還要當麵壓其威勢,求一個儘力而為、問心無愧的局麵!”
韓當和一眾義從紛紛變色,婁圭不由長歎,呂範則麵色不定。
話說,彆人倒也罷了,呂子衡全程參與此事,又因為羅慕之事而頗為羞恥,此番儘力思索,卻是早有所得……在他看來,若是真的要說一句話來點評眼前的局勢,那就還是之前他曾對公孫珣所說的一句話——曹漢豐已經力儘了!
而如果再考慮到曹破石作死一般給己方帶來的豐厚籌碼,講真,呂範是真心認為公孫珣此番去和曹節當麵相抗是可行的,也是沒有多大風險的。而且以呂子衡直言不諱的性格,他也確實準備如此言語的……之前拐彎抹角,其實是在趁機幫自家主公收攬人心而已。
不過,就在呂範瞅準時機,準備一錘定音之時,那審配卻是直接對著公孫珣再度長身一揖:
“配年少知名,世人都說我慷慨激烈,有不可犯之風。可今日配才知道,什麼叫做君子慷慨,不形於色!若郎中執意成行,配亡主之人,無德無才,唯有一身一劍願隨郎中入城,以為護衛!”
“不瞞正南兄,”公孫珣麵色微動。“我也正缺一刃為我壯膽!”
呂子衡當即閉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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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配,字正南,魏郡繁陽人也,昔,以繁陽令陳球故吏,棄職隨侍,時人稱道。光和年中……待出城,太祖欲複還與節抗禮。時婁子伯、韓義公與呂子衡俱在側,皆曰不可,太祖固行也。正南以太祖慷慨,兼全球眷屬之恩,拜而從之。後數年,或以陷主危境責之,配昂然對曰:‘非以危境從之,安的為主?’”——《新燕書》.卷六十八.列傳第十八
PS:這一卷藥丸了,可有種田黨教珣狗如何繼續浪到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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