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荒庭生芳草(1 / 1)

覆漢 榴彈怕水 2927 字 1個月前

平心而論,公孫珣年少封侯,然後戴上紫綬金印以後,明顯是有些飄了。

邯鄲城在前,他先是早早的遣了呂範去邀請田豐;又讓審配直接回家探親,並順便幫他邀請河北知名的沮授;最後居然把婁圭和韓當這貼身的一文一武也遣了出去,隻是去打探太平道和張角的情形。

而這個時候,早已經孤身一人的他居然還是萬事滿不在乎……聽聞那個擔任郎中令的趙平正在城南,又居然隻派出了牽招和幾個新來的義從去拿捏對方,然後便自己一個人直接入城,去麵對一整座邯鄲。

紫綬金印,白馬呼擁,又是此城專居,自然是一路通暢。

然而,等公孫珣直接來到國相所居的官寺處以後,卻陡然發現,自己果然還是小瞧了天下人……

“君候小心!”

一眾侍從七手八腳的湧上來,把公孫珣給扶了起來,順便將絆倒了自家君候的那條藤蔓給碎屍萬段。

“那什麼?”公孫珣起身後幾乎是用顫抖的手指著地上喝問道。“這是怎麼回事,為何堂堂國相官寺內長滿了野草,地上藤蔓遮蓋住了道路?我從遼東到洛陽,這輩子就沒見過這種官寺!”

“回稟……回稟君候。”一旁兩個立在草叢中的郡吏渾身發抖,直接嚇得跪地請罪。“春夏之間萬物勃發,幾日前又下了雨,一不小心這草木便茂盛起來,我們也是始料未及。”

這話如此有道理,公孫珣居然無言以對。

不過,他馬上還是反應了過來:“這是春天還是夏天的事嗎?我問你,向栩……向國相平日裡居然不在官寺裡辦公嗎?莫非王上賞賜給了他一處偏殿用於公務?若是如此,你們為何還要引我來此處?”

公孫珣這麼問是有理由的,因為邯鄲是古城,是六七百年的古都,而且從前漢時就一直為諸侯王居所,那趙王王宮幾百年修葺下來,更是巍峨壯觀。

再過幾十年,甚至還會有一位本地文士寫下著名的《三都賦》,專門稱讚邯鄲、鄴城、洛陽。其中《趙都賦》如此言道:

都城萬雉,百裡周回,九衢交錯,三門旁開,層樓疏閣,連棟結階。

趙王宮和邯鄲城的雄偉壯麗可見一斑。

既如此,那向栩嫌棄官寺破爛,找趙王要一處沒人住的王宮偏殿來用,想來也是可以理解的。而這樣的話,也自然就能解釋為何國相官寺會長滿野草了。

不過,如果向栩不在這裡,這兩個郡吏為何又把自己引入如此荒蕪可笑的地方?是得了誰的叮囑,刻意讓自己鬨笑話嗎?!

“回稟君候!”一名年長一些的郡吏大概是閱曆豐富,猜到了對方所想,便當即在地上苦笑不止。“我等如何敢戲弄君候?實在是我家國相自來邯鄲快兩載,便一直都在這官寺中。”

公孫珣四下張望,茫然若失,實在是不曉得這位國相是如何生活在這種地方的。

“隻是他向來隻喜歡在官寺後院的房中高臥,”一旁的年輕郡吏也是趕緊解釋,“除了吃飯如廁外,兩年間我們也未曾見他下過幾次床,那床板被他躺的都有人影了,何況是這邊院中長草?”

“確實如此,”年長郡吏繼續言道。“其實若是從後院進入,彼處有一條送飯送水、漿洗衣物,兼掏糞除汙運送穢物的小道,倒是日常行走,地麵乾淨。可君候初次上任,前來拜會國相,我們又怎麼敢讓您從後院小門走呢?”

公孫珣到底是反應了過來,便編掙脫自己侍從的扶持往前走了數步,就在這門內站直身子,並望向了眼前的趙國國相的官寺大院。然而,無論怎麼看,滿院子碧綠的野草藤蔓,還有那幾朵隨風搖曳野花……都讓他心中升起一種荒謬絕倫的感覺!

這裡可是趙國權力核心所在,那國中權柄最大的國相向栩就在眼前的官寺內,可怎麼就長草開花了呢?!

其實,從趙國最北麵的柏人縣入境之時,由於當地縣長申毓申仲彥乃是劉寬的學生,公孫珣的同窗之一,所以他專門在彼處停下來打探了一番趙國和邯鄲的局勢……什麼本地大姓都有哪些,豪強又有哪些,治安如何?什麼太平道在此處有何影響?最近邯鄲可有什麼大事?

該問的不該問的全都問了!

既然如此,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國相是誰,又是何等人物?公孫珣自然不會遺漏。因為這可是邯鄲城內理論上唯一一個權柄超過他的大人物,也是他的頂頭上司。

而且講實話,當聽自己師兄說趙國國相乃是黃河邊上的‘故人’向栩,又聽說此人整日隻知道‘高臥’的時候,公孫珣是一萬個放下心來的。畢竟在他看來,那種廢物,天生就是和高焉一樣讓自己這種人攬權的!隻要先拿那個郎中令趙平給殺雞儆猴一般立個威,再逼迫驚嚇一下這個向栩,那恐怕很輕鬆就能拿捏住這位隻會背誦孝經的河內名士,然後把這廝架空,再從容侵占郡府的權力吧?!

到時候,豈不是跟遼東一樣自在嗎?

但是說一千道一萬,公孫珣死活都沒想到,這向栩的‘高臥’居然這麼離譜!官寺裡都長草開花了好不好?

長草開花了!

“兩位請起,”被滿院子荒草給震住了以後,公孫珣倒是收斂了不少,居然朝著兩個郡吏微微拱了拱手。“敢問兩位,國相平日裡都是怎麼辦公的?”

“回稟君候,”起身以後,那個年輕些的郡吏見到對方態度緩和起來,也是當即鬆了一口氣,便直言不諱起來。“我們國相並不辦公。”

“郡中事物……”

“郡中事物,若是訴訟、稅收、治安這些類彆,自然是郡丞與各曹主官為之。”

“郡丞與各曹主官又都在哪兒?”

“他們日常在家中辦公,”年長郡吏猛地插了句嘴。“今日君候來的太快,又直接到此,他們怕也是趕不及,不然一定會在此處迎接……不過,等到明日後日,王上和本郡大戶都見過了君候以後,想來也是一定要拜會的。”

“且不說這個,人事任免、賞進罰退這種事情,向公也不管嗎?”公孫珣心中愈發不安起來。

“自然是不管的。”

“那這國中吏員就沒人老病離職,以至於缺員嗎?”公孫珣實在是難以理解。

“君候說笑了,”年長郡吏聞言不由乾笑。“我們國相來此處不到兩年而已,也不管事,也不賞罰,哪裡就會空出多少人事來?”

“也確實不瞞君候,這國中上下,便是我二人,也都還是他到任前的任命……”年輕郡吏也是插嘴言道。“便是國中功曹掾年紀漸長,不也是在家辦公嗎?自然有他子侄幫忙處置公務的。”

公孫珣連連點頭,大概是表示自己是真長見識了。

不過,既然這兩個郡吏頗為乖巧配合,那他便乾脆繼續問了下去:“那去年的孝廉……”

“孝廉乃是國中諸姓公議的,推出了魏氏的麒麟兒,然後國相把他喊來,讓他在床前背誦了一遍《孝經》,又考教了一番《尚書》,覺得不錯後也是直接用了印的。”

“公議?”公孫珣聞言一愣,儼然是有些警惕。“那若是有其他郡國的公文,還有州中來文呢?”

“這倒是沒有耽誤。”年長郡吏此時也是坦誠作答。“這種事情國相都能從容應對,直接在床上寫文書回複過去。至於說州中有人來查看,開始確實有人來質問,甚至刺史王公還親自過來了一趟,意圖督促國相,但卻被國相給罵了回去!到了後來,刺史那邊也不敢派人過來了……”

公孫珣欲言又止……他也是陡然反應過來,人家向栩乃是河內名士,而且是大大的名士,還是袁隗親自舉薦,一出仕便是兩千石,誰又敢惹他呢?再說了,人家隻是懶政,懶政就注定不會犯什麼大錯,沒犯錯的話刺史也無可奈何啊,對不對?

那麼你來督促他,人家罵回去,你又能如何呢?你還不許人家心思放在宇宙玄黃,星辰大海上嗎?!

隻是……隻是從公孫珣的角度來說,他是要準備奪權的。可向栩這廝抱著自己的官印,整日躺在床上,你去招惹他他隻罵回來,又如何能奪權呢?

而且,這位趙國國相的權柄到底在哪裡?!要是這權都不存在,公孫珣又如何去奪?

是,有官印在……可是官印又怎麼奪呢?難道要像黃河邊上那次一樣,把當眾抽暈過去,然後搶走他的官印?可真要是這麼乾了,信不信之前被向栩罵回去的冀州刺史王考,立即就能從幾十裡外的鄴城趕過來,把你這個以下欺上的邯鄲令給治了?

總之,一進門便乾脆利索地栽了一跤後,一刻鐘前還信心滿滿的公孫珣此時頗有些手足無措。

當然了,不管如何,人還是要見的,這可是自己的直屬上官。

官寺後院,屏退了侍從的公孫珣在兩個郡吏的帶領下來到了臥房之前。其實,誠如這些郡吏所言,此處倒還算乾淨,甚至還有幾個年輕漂亮的官婢在周邊伺候,此時見到公孫珣到來便趕緊驚慌躲避……趙國出美女嘛,而且無論如何,誰也不敢真就怠慢了這位一國主政。

餓死了算誰的?

“向公?國相?”敞開的臥房前,公孫珣長呼一口氣後終於是鼓起勇氣邁步入內。“國相在否?新任邯鄲令公孫珣前來拜見。”

“我記得你!”剛一入內,臥房最裡麵的床榻上,便有一個眼窩深陷的,包著紫色幘巾的高瘦男人陡然翻身出聲,將公孫珣嚇了一大跳。“你是當日在黃河邊打了我的人!”

公孫珣初時嚇了一大跳後,但馬上不急反喜……因為他看來,最怕的其實是這廝就這麼躺下去不找事不做事,而隻要這位河內名士找事做事,哪怕是找他公孫珣的茬,那他也有一萬個法子讓對方掉坑裡,然後順勢而為。

“國相說的不錯!”一念至此,公孫珣當即上前,昂然承認了當日之事。“那日在孟津,正是我打了你!”

“我一直在尋你。”見到對方承認,眼窩深陷的向栩居然呼啦一下子從床上站了起來。“當日在孟津醒來以後,我就問過渡口的吏員之前打我的是誰,他們卻說不認識;到了洛陽將此事說與彆人聽,他們也都說不知道;好不容易打聽到了是你,我卻要來趙國赴任……聖人在上,今日居然讓我向栩又親眼見到了你?!”

公孫珣偷偷看了眼對方身後床板上的人形印痕,也是微微感慨,然後便依照禮節正色拱手:“正是在下所為,不知國相有何見教?”

身後跟著的兩個吏員麵麵相覷,幾乎就想要逃出去……天可憐見,為啥這倆位大人物會有私仇,這讓自己兩個吏員如何自處?論實權和現管,當然是國相向栩更重一些,可此人卻是個廢物;而眼前這位新來的邯鄲令分明也是個難得一見的奇葩人物,千石縣令,標準的國相下屬,卻掛著紫綬金印,這難道就好得罪嗎?

眼前二人若是在這裡爭執起來,自己二人莫不是要被坑死?你說,怎麼就跟了這麼一個國相呢,但凡這向栩稍微正常一丁點,也不至於讓自己二人如此為難吧?

正在兩個吏員驚慌失措之際,那邊向栩已經拖拉著木屐,瞪著眼睛,幾步來到了公孫珣身前:

“我正要與你理論!”

還好不是互毆。

“請國相直言。”公孫珣也是愈發挺直了胸膛。“我公孫珣並不懼與你理論。”

“你說,”向栩抖動手指,憤然言道。“當日日食褪去,渡口秩序井然,難道不是我吟誦《孝經》所致嗎?你為何貪天之功,無視道德文章,卻對彆人說日食下渡口無亂,乃是你殺馬立威的功勞呢?!血光之災,焉能治退日食?道德經典,如何又被人無視?”

公孫珣目瞪口呆。

“可恨那些愚民愚婦,也恨那些朝中無知蠹蟲,明明知曉我在河邊唱誦《孝經》,卻依舊被你蒙騙,隻說你如何如何臨危不亂,卻不言我的功勞?不言我的功勞倒也罷了,為何要無視《孝經》呢?國家能夠長存,士人之所以為士人,百姓能夠安穩,難道不是這些經典的功勞嗎?”言到此處,向栩居然掩麵嚎啕大哭。“可憐我一身才學,卻要來此汙穢之地,連個辨經的人都沒幾個,然後今日還要與你這種人做同僚,甚至要同城而居……嗚呼哀哉!”

公孫珣回過神來,看著眼前回到床上嚎啕大哭的國相,心裡則是三分憋屈三分無奈又有三分煩躁,最後還有一分可憐!

他寧願讓董卓來做自己上司,也不願意跟此人打交道!

一念至此,公孫珣看也不看此人一眼,也是直接轉過身來,拂袖而去!

兩名剛才同樣被自家國相給嚇到的郡吏,此時也是鬆了一口氣,然後便隨著公孫珣悄然退了出來。

“我剛才還覺得你們郡中吏員不在官寺辦公,乃是無人管束之下欲在私宅行苟且之事。”公孫珣走出後院,回到了草長螞蚱飛的前院,也是搖頭感慨。“可現在卻能懂他們了,天底下哪有人能與這位國相相處一地還能堅持辦公呢?”

兩個郡吏不由相視苦笑。

“你二人辛苦守在此處,且不說相見也是有緣,也算是恪儘職守了,都叫什麼名字啊?”公孫珣帶著候在這裡的義從抬腳便走,然而走到官寺大門前卻又忽然回頭。

“王冉,字啟明,現為國相佐車。”年紀大的吏員趕緊下拜回複。

“這個職務也是辛苦你了。”公孫珣聞言不禁恍然。

佐車,也就是禦車,都是一個意思,其實就是管理著郡國中的公車,然後負責著太守或者國相出行、征召、傳信,還有和護衛等工作的職務,平日裡應該算是一等一的美差,權責也很大。然而,攤上這麼一位整日躺床上的國相,這個職務也就隻能看大門了。

“佐車副史。”一旁的年輕吏員也是尷尬回複。“李明,字易之。”

“兩位都很辛苦!”公孫珣同情的看了看這兩個吏員,也是直接擺手而走,卻是直接往隔了兩條街的縣寺赴任去了。

而等到下午時分,牽招也引著一大堆人從城外過來了。

不過,剛剛在縣寺安定下來的公孫珣才在堂上問了幾句話,便有不速之客忽然到來。

“我家王上恭請無慮亭侯赴宴!”

回頭瞥了眼僵立在一旁的郎中令趙平,又看到坐在堂上的公孫珣黑著臉一言不發,來送信的使者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大王、王傅俱在等候!”

“等我先辦完這個案子。”公孫珣隨口言道,然後便再度扭頭看向了那個趙平。“郎中令趙平,你剛才說你沒有強搶民女?”

“千真萬確!”趙平聞言趕緊再度賭咒發誓,繼續了使者到來前的話題。“城南諸人都是親眼所見,君候你的使者到達前我便已經讓人掉頭轉向了……君子好逑,發乎情止乎禮也,人家秦姑娘不願意,我自然要扭頭便走!”

“秦氏女。”公孫珣幾乎有些氣急敗壞了。“他所言是真的嗎?你不用害怕,直言便可,須知道我本就是邯鄲令,專此縣一切政務,隻要敢在我的轄地犯下此等惡事,便是郎中令亦可殺!”

陡然回過神來的采桑女秦羅敷也是恍然作答:“不敢欺瞞君候,實在是這位郎中令確實忽然間主動退去,羅敷、羅敷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秦羅敷的聲音越來越小,趙平則喜上眉梢:“君候,不止是秦氏女,便是我之前在趙國納的數個小妾,也都是情意相投的……”

都已經成了你的妾,然後結了姻親,還能如何?公孫珣心中膩歪的不得了,隻能黑著臉打斷對方:

“不管如何,踩踏青苗總是真的吧?!”

“下吏願意受罰!”趙平聽到此言,甚至有些欣喜若狂的感覺。“削俸、罰銅,我這就讓人去取錢來賠償戶主,並交納罰金,還願意去尋國相自認削俸!”

公孫珣聞言左思右想,也是無可奈何,最後隻能豁然起身,喊上那個使者,又喚起幾個侍從,便帶著一肚子無奈徑直往巍峨瑰麗的趙王宮赴宴去了。

———————我是草長螞蚱飛的分割線———————

“昔,本朝太祖遷邯鄲令,會河內名士向栩為趙相。栩,河內名士也,性素卓詭不倫,及到官,略不視文書,日夜但坐於榻上,或長嘯,或高臥,乃至舍中生蒿萊。太祖入內,與之言語,三言即走。左右怪而問之,太祖歎曰:‘使漢室亡天下者,皆此類假譎人也!安可相交?’”——《世說新語》.假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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