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歲在甲子(1 / 1)

覆漢 榴彈怕水 3119 字 1個月前

甲子年說到就到。

一月間,公孫珣身為一郡太守,主要做了三件微不足道的工作。

首先,是下狠手大力打壓了一批豪強、世族。

作為一個有為的兩千石,乾這種事情倒也數尋常,隻是公孫珣這一次卻未免太急太速了一些,他幾乎是甫一到任,便直接用上了最粗暴的手段——用來殺雞駭猴的那一家居然被安上了謀逆之名,然後舉族被誅!

對於這事,不是沒人感到憂慮,審配就專門勸諫了一次……他的意思,這裡是幽州,君侯你家族和你本人在這裡的名望向來很高,根本沒必要這麼粗暴,完全可以威德並加,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

對此,公孫珣的回複是:“時乎時乎,會當有變時!吾從速也!”

這話莫名其妙,但偏偏審正南是個聰明人,雖然有些事情他並不如呂範婁圭那麼清楚,但此時回想起公孫珣往日的某些作為,和這次急速上任的舉動,卻也有些醒悟,便當即閉嘴不言了。

而當向來主張對世族豪右講規矩的審配都不說話時,那涿郡本地的這些豪右,一時倒也是真的毫無辦法了……因為誠如審配所言,涿郡這地方雖然跟中山挨著,卻已經是幽州的地方了,公孫氏在這邊的影響力,加上公孫珣本人在這裡的名望,根本不是彆的地方能比的!

如果再加上宛如一國之君的堂堂本郡太守身份加持,那不說為所欲為了,最起碼這些人在公孫珣麵前,宛如那些閭左平民在他們麵前一般……所謂弱者為何要反抗?

於是乎,涿郡這群豪右目瞪口呆之餘,也隻好任由官府將他們家中錢糧、布帛、牲口,以及各種物資,以一種搶劫式的手段送入了官府府庫之中。

然後便躲在家中瑟瑟發抖,連大街都不敢上的。

第二件事情,就是廣納遊俠,整備郡卒。

整備郡卒很容易理解,而廣納遊俠嘛……幽州的遊俠天下聞名,劉備、簡雍、張飛,其實都是標準的幽州遊俠。這些人和南方的遊俠相比,並不是說他們更不怕死一些,而是說他們一般會比南方遊俠多一匹馬,有的人還會多一柄長兵,而且普遍性對軍功更加推崇一些。

而這一次公孫珣也並沒有一刀切,他一邊處置和圍捕了城內的那些‘無賴遊俠’,另一邊卻又公開打出了招募的旗號,去鄉野間收攏那些名聲較好的遊俠團夥。

前者不圍捕不行,因為一旦亂起,這些依存於城市的無賴子很快就會成為動亂的根源,至於收攏後者……其目的不言自明。

值得一提的是,這件事情公孫珣交給了新任賊曹掾劉備去處置……隻能說後者作為本地地頭蛇確實是此事最佳人選。

第三件事,則是巡視春耕。

今年天氣回暖的比較快,所以從一月中旬開始,就已經有百姓嘗試下犁試耕了,而作為新上任的太守,公孫珣幾乎全程在郡北的良鄉到郡西的遒國一帶巡視春耕。

從幾名心腹的角度來說,他們以為自家君候是在外送內緊,故意麻痹越來越密集的太平道眼線。然而,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公孫珣自己也沒有說的是,後者真的是在認真督導春耕!

因為,到了涿郡以後公孫珣才恍然發現一件事情,那就是幽州本地的太平道勢力遠遠不如冀州……這一點,從各地官府大門上的‘甲子’二字便能看出端詳!

譬如涿郡這裡,南邊的範陽城公孫珣就親眼所見有這二字寫在官寺大門上,可是涿縣城中大小官寺卻不見這二字蹤影!然後,派出去的人彙報,據說涿縣東南側的方城有,北麵的良鄉卻無。

於是乎,公孫珣又急速遣人去鄰郡查看,卻發現居然也是類似——隔壁廣陽郡那裡,南邊的安次、中間的薊縣(後世京城)赫然就有這二字,北麵的昌平城卻無;再往東的漁陽郡那裡,東南方的泉州、雍奴有,可西北麵的狐奴、安樂,以及公孫瓚任職的漁陽城卻無!

接下來,婁圭對本地太平道勢力的暗中調查也呼應了這種說法,據現在所知,幽州這麼大的一個州卻居然隻有太平道的一個大方和一個小方,然後還都聚集在幽州的東南角這個位置上,北麵根本沒有太大的力量。

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整個幽州十一郡國,有十個郡國都是邊郡!邊郡那裡,要防著鮮卑人,要防著烏桓人,要防著雜胡……當地豪強世族們普遍性願意讓出些許利益,來換取下層階級的團結。

換言之,對於幽州大部分地區而言,當地的民族矛盾和邊患居然有力的緩解了階級矛盾!

實際上,很早的時候,公孫珣往來於幽冀之間時就已經注意到了這一點……隻是沒有往太平道這個角度想而已。

當然了,無論如何這是件好事!

那麼從這個角度來說,此時公孫珣在郡北辛苦督導春耕的舉動也就更容易讓人理解了——天下將亂,但若能夠拒敵於涿縣以南的話,北麵的老百姓每種下一顆種子,將來都可能多救一條人命……也說不定!

時間轉眼到了二月,公孫珣已經開始動員起了郡中的軍事力量。

首先,除去護衛在公孫珣身側的韓當以外,關羽、張飛、牽招、魏越、楊開等人紛紛各自入屯軍營。

其次,審配更是獨自領一屯人馬出鎮位於範陽城西側的北新城,他得到的命令是就地編練士卒、整修城垣、嚴防盜賊,與範陽城互成犄角之勢!

這下子,審正南之前因為得知訊息較晚而產生的些許心思徹底煙消雲散……說到底,事到臨頭,能夠被托付獨當一麵,去援護州中方伯,比什麼信重之語都要來的利索?!於是,這位河北名聲當即立誓,人在城在,人亡城也不會失!然後,便慷慨赴任去了。

到了這個時候,哪裡還能瞞得住人?

於是到了二月十四這一天,郭勳派遣自己的心腹從事,從右北平提拔上來的幽州本地名士魏攸,徑直往涿縣這裡而來了!

“誰?”午後時分,公孫珣正在與剛剛到來的族弟公孫越閒談,對於郭勳派人來詢問,他當然有所預料,隻是來人居然有些耳熟,這才一時怔住。

“是魏攸。”公孫越經過三年閒居,倒是依舊老實誠懇。“魏公是右北平的名士,算是咱們鄉人,而且他也向來與我們公孫氏交好,又年長一些,兄長不要怠慢了……”

“原來如此。”

話說,公孫珣原本還以為此人又是哪個‘三國豪傑’呢,誰成想是自己鄉中名士,想來這耳熟乃是自家少年時便有所聞。但不管如何了,既然郭勳派遣了這麼一位人物前來,那他自然是無話可說,一邊答應著,一邊便引著自己族弟親自往外迎去。

魏攸今年並沒有到四十歲的樣子,但神色中卻儘露疲態,儼然是身體虛弱,不堪行路所致。

但所幸公孫珣敬他是鄉中長者,根本不拿架子,反倒是以後輩的姿態在後宅招待了對方,倒是讓這位北平名士一時感歎不已。

“你們公孫氏的幾位俊才,如之前任這涿縣縣令的伯圭(公孫瓚字);如舉了茂才,如今在尚書台為郎的文典(公孫範字);又在家中守孝恪節的文超(公孫越字),我都早已經見過多次……倒是文琪你今日才得一見,卻不想如此寬宏有禮。”落座以後,奉上加了雞蛋的熱薑湯,出乎意料,魏攸緩過氣來以後居然沒直接談論公事,反而是真如同鄉中名士相見時那般,上來就點評起了公孫四兄弟。

公孫珣一時失笑:“魏公此言倒是有趣,我如何就不能寬宏有禮了呢?而且聽魏公的意思,非隻是我,我族中兄弟幾個居然都有失寬宏嗎?”

魏攸也跟著搖頭失笑:“或許隻是我妄加猜度而已。據我所知,你們公孫氏的子弟,多有些許相似之處,所以才會管中窺豹,見一而論三……文琪想要聽一聽嗎?”

“魏公直言便是。”對方不談正事,公孫珣更是無所謂。

“其一,貴家子弟多生的儀表堂堂,身材高大,而且武藝過人。”

“這倒是……”

“這倒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君家中乃是邊郡名門,世宦兩千石又多有武職。”魏攸自問自答般的剖析道。“數代下來,自然有此家風。”

“魏公說的是。”公孫珣隻能點頭稱道。

“其二,貴家子弟,尤其是近些年的年輕子弟,多重商人、財貨。”魏攸繼續言道,然後又是主動剖析了一句。“這也是合情合理之事,大族聚居,免不了漸生貧富,可偏偏貴族中出了一個安利號,獨大於塞外、渤海……這錢財商貿之利,你們這些年輕子弟耳濡目染,自然會有所輕重。”

“倒也無可辯駁。”公孫珣與公孫越對視一眼,也是乾脆承認。

“其三,貴家子弟,多心高氣傲,官階、身份不到的時候,還能遮掩一二,可一旦登得高位,便遮不住自己的傲氣了,而且還尤其看不起如我這般的清白士人!”說著,魏攸從容放下手中湯碗,卻不知不覺中改了稱呼。“不知君侯以為,我說的可對?”

公孫珣啞然失笑,卻並未作答。

“君侯,我此番言語,非是無端之言。”魏攸盯著眼前這個年輕到不像話的貴人認真言道。“當日你家那位長兄公孫伯圭去往遼東屬國上任之時,路過右北平,曾專門去拜訪過我,當時謙卑有禮,宛如剛才二位出門奉迎我時一般。可等到他在塞外立了功勞,成了千石縣令,再與我相見時便隱隱有些遮不住的傲氣了,而且平素裡官寺中往來的俱是商賈、方士,對讀書人與郡中世族子弟俱皆冷眼相對……”

公孫越忍不住插嘴言道:“魏公想多了,我家大兄確實有些……呃,有些傲氣,但我這位兄長卻多能禮賢下士……”

“阿越中了魏公話術了。”公孫珣不等魏攸開口便陡然言道。“他正是要你維護與我,然後反問我為何失禮於方伯,並有所欺瞞……魏公,我所言可對?”

公孫越當即閉口不言,魏攸也是一時措手不及。

“魏公。”公孫珣看著對方繼續笑道。“你我鄉人,又是長輩,有什麼話不能直言呢?”

“攸正有此意。”魏攸頗顯尷尬,但終究是起身正色一禮。“還請君侯正式回複於我,為何郡中大聚兵馬、糧草、物資,而且還讓我家方伯休整範陽……莫非要打仗嗎?”

“一時猜度罷了!”公孫珣坐在主位上,麵色從容,倒是將自己對太平道的‘猜度’一一言出。

…………

“就是這樣了。”臨到最後,公孫珣坦誠言道。“我從在趙國任職時,便與當時的冀州刺史,如今的南陽太守劉公有所共識——太平道必反無疑!然而,自三年前到如今,我雖然與朝中多位重臣多次檢舉此事,卻始終不得旨意,便隻好暗自防備……”

魏攸早已經麵色慘白。

“魏公。”公孫珣也是自我檢討了一番。“你回去後,一方麵要請方伯謹守範陽,小心應對;另一方麵,卻也要代我致意,聊表歉心……非是我公孫珣傲慢無度,乃是我之前久對太平道有所提防,數年間在中山多有布置,陡然移到涿郡,又臨此大事,不免心中紛亂。或是心存不安,或是意圖建功立業,又有幾分自得,又有幾分懊喪,一時強做鎮定,一時又失於操切……所以……”

“我懂了!”魏攸感歎起身道。“其實大事臨頭,君侯這般年紀,能做到這份上已經很了不得了!回到範陽,我也會對我家方伯有所解釋。而事到如今,我隻有一事想問……君侯所以為,彼輩何時舉事?”

“我猜或許是旬日之間吧?”公孫珣也是很不確定。“最近鄉野間歌謠相傳,‘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又言,‘三月初五,太平將至’……或許便是三月初五!然而,這種謠言天下傳動,朝廷或許有所察覺也說不好!”

魏攸恍然若失!

“範陽大城!”公孫珣拽住對方提醒道。“糧草、壯丁齊備,魏公一定要勸住方伯謹守城池,不要擅自發兵應敵,等我自後方發力,裡應外合,自然可以一舉破賊!”

魏攸滿口答應,也是顧不得車馬勞頓,就趕緊出門呼喊州中吏員,護送自己往範陽而去了。

公孫珣立在堂前,負手目視對方遠去,一時出神。

“兄長,如此便是你喚我來此處緣故嗎?”公孫越倒是沒什麼顧忌。

“然也。”公孫珣回過神來一聲感歎。“我要你入軍中為軍司馬,替我看顧……劉備等諸將。”

公孫越不以為意:“此行本就是要為兄長效力才來的。”

公孫珣點點頭,然後繼續望著空無一人的堂前出神。

公孫越一時不解:“兄長在看什麼?”

“什麼都沒看。”公孫珣長呼一口氣道。“你以為我剛才對魏公所言的那番自省之語是假的嗎?我在中山準備三年,事到臨頭卻忽然被攆到了涿郡……之前種種做派,不過是在下屬前強做鎮定而已!阿越……文超……大事臨頭,我心中其實早已紛亂如麻!”

“兄長何必自墮聲威。”公孫越倒是難得笑出了聲:“你便是再如何失措,也總比大兄那個得勢便不饒人的姿態強吧?連魏公這樣的鄉中長者他都能使出臉色,也是厲害!”

公孫珣一時沉默,隻是依舊望向空蕩蕩的前方。

順著公孫珣的目光延展,數千裡外,就在同一時刻的漢都洛陽,做了足足三年議郎閒職的曹孟德,卻正好從公孫範的院子裡出來,手裡還抱著一壇順出來的遼西佳釀。

“孟德。”一個形容高瘦,然後雙目炯炯之人自後趕了過來。“公孫文典今日休沐,卻去河南尹何進家中了,袁本初那裡相約的乃是晚間,這時候咱們去哪兒?”

“去……”曹操抱著酒壇子上了車,然後方才眯著眼睛想了一下。“還是去找袁本初吧!”

“孟德。”這人追上車來無奈言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袁本初前後守孝六年,號稱天下楷模,如今隱居到洛陽……”

“隱居到洛陽!”曹操一時笑出了聲。“元讓,你說他怎麼不隱居到北宮?真以為我不知道他袁本初打得什麼主意嗎?”

“孟德。”這雙目炯炯之人,也就是夏侯惇夏侯元讓了,聞言再度無奈勸道。“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是不是要避讓一下?”

“避讓什麼?”曹操忽然肅容起來。“以前曹節當政時,到底是為政十餘年的老成之人,還能與劉公、楊公他們勉力維持局麵。可自曹節死後,張讓貪鄙無度,趙忠肆無忌憚,朝政荒廢,士民生厭……若不解決他們,這天下遲早要出亂子!袁本初一萬個不行,就這件事情算他撞到了大義所在!元讓你少年剛烈,如今做了多年流亡之人,怎麼反而膽小起來了?”

“不是我膽小。”夏侯惇正色言道。“隻是以我來看,袁本初那邊如今隻因為宦官倒行逆施而得大義,卻不得其勢,也不得其時……”

“你錯了。”曹操微微眯眼道。“皇長子如今長成,已無夭折之相,何進、何苗遲早要分攬朝綱,而依照那何遂高(何進字)對士人的傾向,怕是這個‘勢’,隻是遲早罷了!”

夏侯惇細細思索,也是當即頷首,卻又再度詢問:“那‘時’呢?”

“你莫不是傻了!”曹操無語至極。“‘時’這玩意難道不也是‘遲早’的嗎?”

夏侯惇恍然大悟,卻是直接動手趕車,往袁本初的住處而去。

洛陽午後車水馬龍,這二人絲毫沒有注意到,他們與一個滿頭大汗之人交車而過。後者一路疾馳,直接來到了銅駝大街南側的那片區域,這才停車佇立。

這裡有公車署,有三公府,有九卿官寺……總之,除了北宮的天子與南宮的中台、禦史台以外,此地大概是一個普通人能接觸到的最高權力所在了。

然而,從午後到傍晚,估計那邊曹孟德都已經跟許攸那些人喝上酒了,此人卻隻是坐在車上一動不動,而且還雙手執韁,似乎是準備隨時想跑一樣!

也不知道來此人來此地是要乾什麼!

而就在此人依舊猶豫不定之時,一名候在公車署外許久的地方吏員卻是注意到了此人……可能是覺得疑惑,也可能是覺得久候無聊,這位吏員居然徑直往此人處走來。

這下子,這個馬車上的人再也忍受不住,他當即翻身下車,然後舉著一封書信跪在了銅駝街上:

“濟南唐周,出首相告太平道張角謀逆,中常侍封諝、徐奉與之相約為內應,共約三月初五,攻打洛陽!賊軍已匿於河內!”

這名來自益州的地方郡國吏員怔了一怔,居然半響沒聽懂對方的齊魯方言,周邊也依舊是車水馬龍。

當日晚間,宿醉的曹孟德被丁夫人從床上強行拽了起來。

——————我是無所事事的分割線——————

“張角遂置三十六方,方猶將軍也。大方萬餘人,小方六七千,各立渠帥。訛言:‘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以白土書京城寺門及州郡官府,皆作‘甲子’字。大方馬元義等先收荊、揚數萬人,期會發於鄴。元義數往來京師,以中常侍封諝、徐奉等為內應,約以三月五日內外俱起。未及,春,角弟子濟南唐周上書告之。”——《典略》.燕.裴鬆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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