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思故明來意(1 / 1)

覆漢 榴彈怕水 2904 字 1個月前

俘虜的騷動第二日很乾脆的平息掉了,所以公孫珣繼續留在淇水畔數日,以監督焚屍,等到六月中旬快要結束的時候才移營去了陽翟,然後才見到了婁圭為他尋來的棗祗與戲忠。

雙方見禮完畢,公孫珣自然是好言寬慰,而戲忠和棗祗倒也沒有玩什麼戲碼……因為正如戲誌才之前自己說的那般,當這位聞名天下的白馬將軍引著數萬大軍浩浩蕩蕩,在麾下無數名將、勇士簇擁著來到跟前的時候,他們根本不可能忽視掉自己這位新主公身上的層層光環。

再說了,戲忠早已經被婁圭整治了一番,而棗祗根本不是那種會使幺蛾子的人。

“棗文恭儘忠職守,勤勤懇懇,但卻失於固執,不如王叔治許多。”等到二人暫時退下以後,婁子伯是如此對公孫珣言道的。“但其人終究在郡府中辛苦多年,算是個可以信任與直接使用的人才。唯獨戲忠,此人雖然有些才智,卻是典型的眼高手低,所謂隻有嘴上功夫而已,想要直接托付正事,未免太急。”

公孫珣對此深以為然,因為這跟他想象中的二人形象基本對路,而且他也確實做出了讓棗祗直接去軍營中幫助王修奉公,卻把戲誌才當做婁圭副手,然後並未給予職司的分派。

這裡必須得說一下。

要知道,在公孫大娘的故事裡,那些謀士個個才智過人,好像一出山一言能決天下大事一般。但在官場曆練多年的公孫珣卻早就知道,打仗和政務都是需要身體力行的,而真正有本事的人也都是有職司和經驗的,像那種純粹出主意的職業謀士不是沒有,但並不是主流。

譬如皇甫嵩賬下的閻忠,他最大的身份是涼州名士和前信都令……是因為丟了官才去入幕做了個單純的謀士;而公孫珣身邊的呂範、婁圭,實際上是心腹私臣,或者說是家臣。

而且坦誠的講,公孫珣是能看出來的,婁子伯這個從小覺得大漢藥丸的人倒也罷了,對官職並沒有什麼想法,可總領幕府的呂子衡心裡對正經官職卻是很期待的,隻是礙於自家主公的事業,將這心思藏起來了而已。

然而,公孫珣能察覺自己下屬的心思,卻沒注意到自己的做派……恐怕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是,他如此安排戲誌才,也就是動輒將才智之士‘謀士職業化’的行為,本身就是一種受自家母親影響的嚴重非正常行為。

因為真正曆史上的那些頂級謀士,純粹以謀劃為生的人基本上是鳳毛麟角!

就拿這潁川最出名的幾個謀士而言:

荀彧是尚書令,實際上主持國家政務幾十年,那是宰相一般的工作;

陳群前期在曹操幕中做西曹屬,後來參讚軍事,但很快魏國建立,他做的是吏部尚書、禦史中丞,然後也是尚書令,成為了實際上的宰相;

鐘繇呢,是相國、廷尉、中尉、太尉,從舉關中而助曹操開始,就是標準的公卿重臣;

郭嘉呢,他死得早,可依然是‘掌戎律’,是負責軍法的;

唯一特殊的似乎是荀攸,荀公達這輩子基本上就是在為曹操出主意,而且軍事謀劃極多,算是個標準的謀士,可即便如此,他也一度出任尚書令!

至於說公孫珣見識過得其他人,諸如程昱、董昭、沮授、審配等人用謀士二字來論,那就更是可笑了!

曆史上,程昱出將入相,太守、將軍、尚書、公卿都乾過,可就是沒乾過什麼‘謀士’;

董昭呢?此人曆任魏郡太守、冀州牧、徐州牧、侍中、光祿大夫、太仆、衛尉、司徒,簡直是位極人臣;

沮授更乾脆,在韓馥手下就是騎都尉,而袁紹一來也許給了他軍隊,後來更是奮威將軍,一直都是獨立領兵的將軍;

審配則和荀彧類似,他是袁紹的總幕府、托孤大臣,也是實際上的丞相職務……

總之,所謂謀士,其實並不存在這個專有職業,最起碼並不廣泛存在。更多的,乃是會給君主提意見的宰相、尚書、牧守、將軍。而由於他們的日常工作不能被詳細記載,史書上又隻會記錄他們的智謀高光時刻,所以後世總結性的將他們統稱為謀士,如此而已。

或者再舉個例子……王允王子師曆史形象算是謀士嗎?

當然是!

但此時人家卻是大漢豫州刺史,標準的漢室重臣,手下眾多才智之士,又像是個君主模板!

連公孫珣都要在到達陽翟三日後,便匆匆出城十裡,還要帶上城中、軍中所有六百石以上級彆官員,一起相迎……當然了,關羽是不好帶的,公孫珣長了個心眼,讓他和公孫越一起留守大營。

沒錯,王允來了!

這位新上任的豫州刺史分外儘忠職守,此時汝南尚在黃巾賊手中,路上到處都是賊寇,可他聽說輪氏、陽城、陽翟這條路通暢以後幾乎是立即動身,直接開始巡視起了豫州……要知道,此時連朝廷給公孫珣的新旨意都還沒影呢!

但不管如何,人家來了就是來了。

而且,這正是公孫珣之前不得不迅速趕到陽翟的一個重要緣故,他必須要趕在王允到來前將陽翟城的浮財給賞賜下去……潁川文太守是個政治生命已經事實完結的待罪之臣,可王刺史卻不是!

那麼,分了人家州中財貨的公孫珣,又怎麼可能不心虛到引眾來迎呢?

“子師兄,數年不見,你真是風采日盛啊!”來到陽翟城西門外的長亭處,眼見著豫州刺史的儀仗停在了幾十步遠外,然後王子師領著自己的從屬下得車來,公孫珣也趕緊直接引眾向前。

“文琪!”已經足足四十八歲,眼瞅也有五旬的王允須發已經全都有些泛白,但此時精神卻極佳,當即便步行向前,撚須大笑。“我一老朽,便再是有風采,又如何比得上你呢?旬日之間掃蕩東郡,複又聯手左右中郎將大破十萬潁川蛾賊,兩戰後洛陽當麵之危已經儘去,真真是力挽狂瀾!還有當日鞭死趙忠索賄家奴一事,也是讓人聞之振奮不已。”

公孫珣拱手而笑,一副很自得的樣子,實際上卻是無言以對……感情在人家王刺史眼中,打死一個閹宦索賄家奴站穩立場這種事情,居然是和那兩場大戰差不多重要的事情,如此姿態,公孫珣實在是不知道是該吐槽他呢,還是該稱讚他?

“文琪過來,隨我來認識一下我的兩位從事。”雙方各自寒暄一聲,公孫珣剛要按照官場規矩引薦自己身後兩個兩千石,也就是曹操和程普二人了,卻不料王允居然一反常態,先要介紹他的兩個從事。

也是奇怪!

當然了,隨著王子師接下來一開口,公孫珣也好,身後的曹操、程普也好,還是說在更後麵冷眼觀察的婁圭、戲忠也罷,居然全都恍然大悟。

“文琪,此乃潁川名士,海內碩儒,荀氏八龍中的六龍荀爽荀慈明!”王允指著身後為首一個年紀頗大頭發花白之人得意笑道。“荀氏八龍,慈明無雙,朝中諸位都想征辟咱們的六龍先生,卻不料被我搶了先。”

公孫珣等人不敢怠慢,趕緊上前拜見,口稱六龍先生,算是做足了禮儀。

要知道,荀爽是荀氏八龍中的第六龍,是荀彧的親叔叔,而正如荀彧在荀氏這一代中最為出類拔萃一般,荀爽也是他們那一輩中最出色的一位。不過,因為黨錮的緣故,他之前常年隱居在漢濱做學問,號稱碩儒,已經多年未回家了……而這種人,隻要想做官,公卿之位手到擒來,根本沒法用官場規矩來對待人家。

實際上,此番黨錮開釋,朝中三公九卿都想征辟他,但是荀爽都沒有接受罷了。

不過,他現在願意屈居一個從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就眼前而言畢竟是他家鄉遭了兵禍,無論是為了家族還是為了鄉梓,他都沒理由拒絕這個從事的職務……大不了此番亂平以後再辭官歸家就是了。

出乎意料,號稱碩儒的荀爽居然是個開朗乾脆的人,舉止言語中沒有任何架子,當即便反過來拱手問候:“久聞白馬將軍大名,此番鄉梓得保,正該謝過將軍與諸位朝廷棟梁才是。”

言罷,他居然後退數步,對著公孫珣與他身後的曹操、程普躬身大禮一拜,慌得這三人趕緊去扶。

然而,這還不算,被公孫珣扶起後,這荀爽複又轉身,向前兩步,居然又朝著公孫珣身後的一大堆千石、比千石、六百石、比六百石的軍官們躬身一禮。

那些軍官素質參差不齊,有人自然知道對方底細,有人卻根本不知道此人是誰,但看著公孫珣、曹操、程普還有這豫州刺史都對此人如此客氣,又哪裡敢拿大?

於是乎,亭舍前一時慌亂如麻,許多人都趕緊躬身回禮,而公孫珣三人又自然趕緊去攙扶。

“好了。”王允見狀不禁笑著解圍。“天氣暑熱,亭舍這裡本就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趕緊見禮完畢,然後入城再聊。”話到此處,這王子師複又指向了一位年紀並不是很大的“文琪、孟德,還有這位程校尉,你們來看,這裡還有一位你們一定要認識的,他正是魯國孔融孔文舉,乃是至聖先師二十世孫!”

曹操和程普等人愈發無話可說,也是趕緊與對方互相執禮相問,尤其是曹孟德,聞言簡直是大喜過望,好像他和這孔融相性多好一般。

然而,公孫珣聽得此言,卻猛地一怔,然後居然對著正在朝自己行禮問候的孔融一時歎氣搖頭。

孔融行禮完畢抬起頭來,正好看到這一幕,登時就變了臉色,然後不顧周圍如此多的官吏,直接冷哼一聲,側過頭去……居然是因為對方一時失禮,就半分不願意相讓。

不過有意思的是,王允卻似乎對此早有所料:“文琪,你如此舉止,莫非是已經得了大將軍的信函嗎?”

“什麼信函?”公孫珣回過神來,莫名其妙。“我雖然與遂高兄書信往來頗多,但這些日子戰事遷延,卻沒有什麼書信往來。”

“若非是因為大將軍,你何至於此啊?”王允當即蹙眉問道。“而若非是因為大將軍,你以為文舉為何在我幕中啊?”

公孫珣依舊莫名其妙,但還是勉力解釋道:“我並不知道文舉兄與遂高兄出了什麼岔子,但剛才之所以歎氣而忘禮,卻是因為先見到六龍先生,又居然見到文舉兄,然後陡然想起一位故人來,因此感慨。”

“哪位故人?”這次輪到王允疑惑了,便是身邊曹操和荀爽也好奇了起來,唯獨孔融依舊冷臉側身相對。

“今日黨錮既然已經解開,我也不瞞諸位了。”公孫珣搖頭道。“當日元傑先生出塞避禍,凡十餘年一直是住在我家塞外彆業的……四月黨錮既開,我人在洛陽,便第一時間寫信回去告知他並勸他歸鄉。隻是,戰事連綿不斷,路途又遙遠,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收到信,又有沒有動身歸鄉,故此感慨而已。”

此言一處,王允、曹操等人固然是目瞪口呆,而荀爽卻是一聲長歎,至於之前還倨傲無行的孔融居然是當眾潸然淚下,失態難言。

這裡麵是有故事的。

當年孔融讓梨,幼年便名揚天下,然而誰又知道,後來他的兄長卻拿一條命來償還這個梨子呢?

沒錯,當日張儉因為黨錮緣故,望門投止,不知道多少人因為收留他而家破人亡……其中一家正是孔氏。

張儉逃到魯國來到孔氏家中,本想是去尋孔融兄長孔褒的。但孔褒當時不在家,而在家的孔融卻隻有十幾歲。於是乎,張儉猶猶豫豫,覺得對方是個小孩子,不大好藏在對方家裡,便想離開。結果孔融看出對方的意思,毫不猶豫的將對方留了下來,孔褒回到家後自然也無話可說。

然而,等到後來事發,桓帝大怒,一定要嚴厲追究,事情來到孔家……官府卻根本無法評判到底算是孔融收留了張儉還是孔褒收容了張儉。於是兄弟二人搶著認罪,但最終由於孔褒是當家人,被朝廷直接下旨治罪殺頭!

所謂幼年讓梨,成年爭義,孔融名重天下……一方麵是他的家世在這個經學為主的世道裡堪稱當世無雙,一方麵卻是他哥哥用性命給頂起來的,他身上有雙份的頂級名望。

至於說,公孫珣為何會感慨?

倒不是說他故意要扯出話題套近乎,而是說剛剛那一瞬間他真的很好奇……當日在遼東,張儉明顯是後悔了自己牽累了如此多人的,所以,公孫珣真的很想知道孔文舉心裡有沒有後悔?

當然,這話永遠問不出一個答案來,甚至很可能孔融自己都不知道。

但是,孔褒畢竟已經身亡,事到如今,不管是真心爭義也好,還是為了延續和維護死去哥哥的名聲,孔融都必須要堅持某種立場和姿態。

“慚愧!”孔文舉抹去眼淚,果然是將傲氣藏了進去,並重新朝公孫珣行禮。“不想將軍居然是同誌。”

同誌……公孫珣雖然對這個詞彙有些發懵,但還是迅速理解了對方的意思,並重新回禮,雙方再無芥蒂。

“文舉原本在楊司徒(楊賜)門下做掾屬。”王允也是趕緊解釋道。“當日何遂高從河南尹任上被拜為大將軍,楊公讓他持名剌去祝賀,結果當時拜會的人太多,故此不及及時通傳……”

“哪裡是拜會的人太多?”孔融當即甩袖子憤然道。“名剌已經到了那門子手裡,他如何不知道是楊公的名剌,是我孔融來見?無外乎是彼輩自覺水漲船高,輕視於我……”

“那文舉兄是怎麼做的呢?”曹操忍不住探頭好奇問道。

“我忍耐不住,奪回了名剌,直接回去了!”孔融當即昂然言道。

在場之人俱皆無語。

要知道,這事畢竟牽扯到楊賜與何進兩位當朝超級大佬,那門子固然有些不對,你這麼奪回去就對了?

你覺得對方在羞辱你?可你這個舉動難道不是在羞辱人家?

更不要說,這件事情裡麵楊賜與何進都很無辜好不好?你身為楊賜的屬吏,無端替自家上官惹出這樣的事情……為啥還理直氣壯呢?

然而,眾人又想了想此人的家世和名望,卻俱都無言。

“大將軍追究此事了?”一念至此,公孫珣也是無奈蹙眉問道。

“沒有。”王允搖頭道。“大將軍沒有追究此事,楊公也沒在意……但是事情傳開後,當時作為大將軍屬吏的河南尹門下諸位卻都覺的受了辱,居然聯合起來,行刺殺之舉。數日前,文舉差點就要死在洛中了。故此,楊公將他托付到我這裡……”

“我曉得了。”公孫珣當即醒悟,複又對孔融言道。“文舉兄且隨子師兄奉公,我回去便寫信給遂高兄……河南尹那些人固然無禮,但遂高兄卻不是個慢賢之人,我一定會儘力奉勸他一番的。”

孔融微微拱手,算是承情,但眉宇間卻依舊有些不服氣的樣子。

“那便好了!”曹操也是鬆了一口氣,便趕緊嬉笑言道。“天氣太熱,王公、六龍先生、文舉兄,咱們速速入城吧!”

公孫珣和王允對視一眼,俱皆笑著點頭,而荀爽多年未回家鄉,陽翟自然也是多年未來了,所以他更是迫不及待。

然而,就在這時,孔融卻握著佩劍梗著脖子突然大聲言道:“之前我有所疑慮,乃是因為擔心五官中郎將的立場,如今知道他也是當年黨錮中的同誌,如何還要拖延?方伯,要我說,不如就在此處與五官中郎將說個通透,請他助我等一臂之力!”

王允和荀爽一時沉默,而公孫珣和曹操卻是同時心中一動,複又同時看了對方一眼。

等了半晌,在孔融的氣勢逼迫下,王允終於緩緩言道:“文琪,你可知道你的奏疏早早到了洛陽,如今連我這個豫州刺史都來上任,可中樞卻一直沒有回複嗎?”

公孫珣笑了笑,然後也按住了自己腰中佩刀:“軍務繁雜,中樞的事情我確實不太清楚。但文舉兄剛剛因往事而稱我為同誌,我又怎麼可能不明白諸位的來意呢?”

—————我是四歲讓梨的分割線—————

“竊見遼西公孫珣,年二十八,字文琪,淑質貞亮,英才卓礫。初涉藝文,升堂睹奧。目所一見,輒誦於口;耳所瞥聞,不忘於心。性與道合,思若有神。其人忠果正直,誌懷霜雪。見善若驚,疾惡若仇。任座抗行,史魚厲節,殆無以過也。”——《舉公孫珣為車騎將軍書》.孔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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