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政治領袖,尤其是亂世之中的政治領袖,他的人生注定是分裂和矛盾的。
因為政治理想是和個人野心有衝突的,政治、道德底線與權謀、武力手段也注定會產生對立,這種情形下,一個政治領袖很可能要為了天下太平而發動戰爭,要為了政治理想而嚴刑峻法。
更遑論,他們本身也都是在摸索中前進,而且無論是個人野心還是興複漢室,這種東西在當時來看,都是一等一的可以擺在台麵上的‘人生理想’!
曆史上,漢末曹操、劉備、孫堅這三個人都是如此。
首先,三人都有政治理想且都付諸於了實踐,這毋庸置疑——曹操作為貼近漢室中樞的權貴子弟,他受過係統的精英貴族教育,其本人也有係統的政治理想,最起碼對於儒家、道家、法家那些傳統主流思想中‘聖世’的理解是有見地的;劉備也不用說,他可能沒有具體的什麼理論知識,但是遊俠的那種扶弱抑強的樸素道德理念卻始終伴隨著他,他在平原治政,能讓曹魏的官方士人隔了幾十年還在稱讚他,攜民渡江攜的老婆孩子都沒了,照樣‘以人為本’,曹孟德絕不是憑空忌憚他;即便是孫堅,其人一生短暫,但他前期為國家奮戰的英姿也是不可置疑的,尤其是在討董時期,當彆人畏縮不動時他卻依舊一往無前,拚儘全力去維護漢室,而且也是唯一獲得了些許成果的,這些舉動,任誰都難以否定他的英雄屬性。
但與此同時,這三個人也都有自己的私心野望,也都會被亂世環境所影響,更不要說還會被出身和見識所限製,而拋開這些去評價一個人,未免有些一廂情願外加失於偏頗。
曹操的家族堪稱是漢室近臣,所以他對漢室有著極強的歸屬感,所以他才會和荀彧搭夥,一個領著兗豫豪族,一個帶著兗豫士人,宛如魚水相逢,並試圖一起興複漢室,使天下重歸那個理想中的‘人耄耋,皆得以壽終’的古典‘聖世’。
但是,他孤身向洛陽的時候關東諸侯拋棄了他;父親死於宵小,外出作戰時又被張邈、陳宮所賣;與舊友決戰,被他維護的漢室中樞卻都紛紛與袁紹交通;南下討平亂世,卻又被劉備和孫權終結了有生之年平定天下的最終理想……於是他開始漸漸放縱,開始稱公建製,開始一意孤行,卻又始終難以擺脫荀彧的陰影與他自己內心深處曾經的理想,於是哪怕手握天下十三州的九個,卻始終沒有邁出最後一步。
孫堅就不多言了,他死的太早,但即便如此,他也在掩埋漢室皇陵的同時試圖藏匿玉璽,儘忠漢室的同時為袁術所用禍亂中原。
唯獨劉備……
劉備是個遊俠,講的是一股任俠之氣,但與此同時他又起了野心,這種野心不知道是他小時候看著頭頂大桑樹起來的,還是與公孫瓚等人在緱氏山這個天子腳下廝混時起來的,但總是確鑿無疑的。
然而,野心和俠氣似乎是最難平衡的一對事物了,曆史上劉備一直講俠氣,於是都快五十了還隻能流落新野;一朝破忌取了益州,便立即有飛龍在天之感;然後一旦因為關羽之死重歸那股任俠之氣,卻又徹底退出了曆史舞台。
人們稱讚他的任俠之氣,嘲諷他一朝為野心破忌為假仁假義,但偏偏忘了獻出取益州之策的恰恰是一位公認的千古完人,而他重歸任俠後的舉動卻徹底葬送了一個政治集團的政治理想。
隻能說,他的道路恐怕注定是最狹窄的一條路,正如他本人恐怕是漢末群雄中最偏執的一個人?
不過回到眼前,曹孟德也好,孫文台也罷,劉玄德也成,甚至還有袁紹、呂布、劉表、劉焉、士燮、陶謙,這些所謂漢末群雄,卻都不可能繞開一個本不該立於世間的遼西匹夫……他是某些人的對手,某些人的朋友,某些人的兄長,某些人的上司,某些人的下屬,某些人的同僚!
他是現在的大勢所在,所有人都必須在他的政治框架下維持統治,而與此同時,他又如一道鐵幕一般,從西涼到東海,萬裡之遙,整齊落下,壓得下方所有人喘不過氣來。
而這其中,如果非要挑一個受此人影響最多最大之人的話,那便隻能是涿郡遊俠劉玄德了。
“回稟主公,前方溳水口已破,周泰校尉詢問該當何為?”溳水之上,水陸並進,順流而下的近萬大軍之中,有人乘馬從岸邊逆行至一大船之側,然後也不上船,直接在岸上拱手相詢。
“讓他不必多停,也不必管我,一鼓做氣,再順漢江往下攻破漢江口!”劉備端坐在一艘大船之中,披甲持刀,頭也不轉,便兀自答道。“唯獨小心一些前麵的孫策,不要趕得太快,直接撞上了!”
“喏!”士卒轟然應答,卻又棄了馬匹,轉而在河畔登上一艘小船,輕易順流而下去了。
大軍秩序井然,文武齊備,士卒士氣高昂,看的船上初來乍到的李通一時愕然。
“李將軍為何如此姿態?”劉備瞥見對方姿態,隨口而問。“你在我兄故破虜將軍麾下難道沒見過這種軍威嗎?”
“回稟將軍。”李通趕緊俯身。“非是此意,而是兩位將軍各有千秋,不免新奇……”言至此處,李文達微微一頓,方才在對方鼓勵的眼神下繼續言道。“孫破虜麾下將士昂揚,攻略如虎如狼,隨之讓人忘生忘死,跟著他總覺的什麼樣的敵人都能被打敗;而將軍麾下進退有序,文武兼備,後勤整潔,前鋒勇猛,隨之讓人自覺萬全,收到將軍的命令去做事,總覺的萬事妥當,什麼樣的敵人都不敢跟我們為敵。”
劉備不喜不怒,不過語氣到底是輕鬆了一些:“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嗎?若以我兄文台之兵來攻我,我是勝是敗呢?不過我也懂你的意思……若說我與我那位義兄之間有什麼區彆,那便是他本人驍勇無敵,善戰無前,再加上兵馬都是鄉人、舊部,所以隻要他本人衝起來,其餘部眾一定是舍生忘死隨之向前的,自然是如猛虎下山,所對辟易;而我呢,我軍略稍遜於他,武勇也遜於他,唯一能有所恃的,不過是禮賢下士,儘量收羅英才為我用,借他們的力量來整備一切罷了,所以才會有‘萬全’之言。”
李通想起對方之前對自己的安撫,又想到如今劉備光是帶在軍中的人便有文如張紘、武如張飛之公認的天下名士、武將,除此之外,還有出身為匪如周泰、劉辟、龔都,出身名門如陳紀、陳群、袁渙,出身鄉野土豪如自己、如陳廣(陳武父親),當然還有那個魯肅……不論文武、出身,俱能為其所用,也是發自內心感到歎服。
於是,其人便再度俯身拱手,誠懇言道:“明公用人如此,必能成大業!”
孰料,劉備聞得此言,反而難得動容搖頭:“不過學了一句‘以人為本’罷了,此生於亂世不負人便足矣……而便是說到能得人,光是我知道的便有北麵兩位兄長不遜於我,所以說大業不大業的,還是要看運氣的!”
周圍諸人聞言多有異色,而李通則依舊誠懇相對:“天下英雄何其多,大業隻有一人能為,誰不要看運氣呢?唯獨我等亂世能逢一明主,何其難得,總是要為明公儘力而為的!”
劉備聽得此言,情知對方是新降之人,多有畏懼、奉承之意,卻還是於船上起身,上前扶起對方:“文達說的好,其實能夠與文達你們這樣的英雄豪傑之士並肩而立,再一起去爭一爭,不也不枉此生了嗎?”
周圍文武,以張紘、張飛為首,俱皆俯身稱命。
秋末大江橫野,滾滾波濤正盛,坐斷淮南複又奪得天下第二大郡汝南的劉備親率大軍萬餘自朗陵翻過桐柏山,轉入比水東南彙合李通,再南下進取安陸,並順之前袁術奪西陵路線繼續一路順江南下。
而與此同時,得到傳訊的張昭不敢怠慢,即刻發廬江、九江郡卒沿途守備,接應兼防禦孫策之餘,更是以劉備所表廬江太守呂岱引兵三千自下遊向上夾攻袁術。
可憐袁術新得江夏不過才區區兩月,勉強強征了一萬人,還分給了女婿五千,剩餘五千又有三千給了張鮍往上遊沙羨防備劉表去了,如何能擋劉備?
實際上,前麵被袁術表為折衝校尉的孫策經過此地時,若非擔憂夾在劉備、劉表、曹操之間乃是死地,早就順便取了江夏了,而孫策扶靈之軍近萬,也事實上遮蔽了劉備的進軍。
於是乎,等到孫策前腳離開西陵渡口,不過兩日,根本不用劉備大軍到此,跟在後麵的周泰便長驅直入,以三千九江悍卒一口氣奪下了西陵城,生擒毫無反應的袁術!
同樣感到震動的還有孫策,孫策離開西陵又往前走了區區五日,還沒到蘄春呢,就在大驚失色中看到劉備的旗號從下遊而來了,並收到了張昭代筆以劉備名義發來的斥責公告……而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孫策的軍心開始動搖,不少低級軍官紛紛就勢脫離隊伍投奔劉備。
無奈之下,孫策不得不改為南行北駐,也就是靠著長江南岸行軍,隻有缺乏補給時才到北岸去尋張昭獲取補給。而即便如此,等到他最後一次在劉備勢力範圍補給,也就在九江曆陽時,全軍也隻剩下五千人左右了。而他更不曉得的是,他如此南北飄忽的進軍,卻是使得他徹底錯過了曾在洛陽有過一麵之緣的昔日發小,與他同齡的廬江周瑜。
當然,這就是後話了。
轉向江夏這邊,前後十五日而已,劉備便儘取江夏,生擒袁術以及呂布新婚妻子,儘奪長江兩岸富庶之地,就連手中有三千兵,駐紮在沙羨的張鮍,都在彆部司馬魯肅與李通的聯手之下被一戰而俘。
消息傳出,四麵俱驚!
劉表是真嚇到肝顫了,須知道,江夏對於坐擁荊州六郡的他劉荊州而言可謂是命根子一樣的東西,有大江為路,此地對荊州的威脅比南陽還大,而且袁術和劉備是一回事嗎?
江夏在袁術手上,劉表隻是暫時失去了江夏而已,反正江夏人心是不可能從他劉景升轉移到袁公路身上的,但劉備拿走了江夏,那整個荊州就真的危險了!
而呂布更是驚慌失措,其人在暫時屯兵的南就聚小城破口大罵……劉備說的好聽,不打他這個正牌南陽太守,可轉手打了自己嶽父又算怎麼回事?沒了江夏為後援,比水東岸幾縣也事實上失去,他一個領著五千江夏兵的南陽太守還能怎麼玩?!
實際上,何止是劉表、呂布,便是江南的朱氏父子也有些心慌,劉備是公認的臥淮之龍,若是這廝不往北看,回頭看中了江東又如何?
他們父子三人,父親朱儁已經漸漸病重難為,而長子朱符卻是個公認的暴戾之人,朱皓有賢德之名卻隻是個次子,還一直在豫章駐守。
如此局麵,誰能擋住氣勢如虹的劉備?
一瞬間,就在江夏斜對岸的朱皓乾脆希望劉備能去打荊州。
而消息傳到宛城,曹操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氣……他總覺的此番中原大亂,自己跟自己這位義弟相比,不免落入下風。
彆看他搶了大半個南陽,理論上是此番進取最多的一位。然而劉備也不差多少啊,南陽是天下第一大郡,可汝南是天下第二大郡啊,而且江夏也是大郡!更重要的一點是,劉備全程沒有任何名譽上的損失和爭議,他以豫州刺史的身份、孫堅的遺言、孫策的應許接手汝南,然後又以討伐逆賊的名義去打袁術……而他曹操呢,雖然說是堅定了信念,可到底是負上了攆走侄子的壞名聲吧?
當然了,主要原因還是曹操之前實在是沒想到,隻有幾百騎兵的呂布竟然如此善戰!在這種以幾千人對萬把人的平原戰場之上,幾百精銳騎兵足以改變戰局。
一瞬間,曹操幾乎有從兗州調度樂進、從潁川調度李進,弄個三五萬大軍先整死呂布的心思了。
不然的話,他總覺的劉備還要整出天大的事情來。而這種不安全感,實在是太讓人不舒服了。
不過,隨著劉玄德一封信至,曹孟德乾脆放棄了掙紮——他是徹底服氣了!
原來,劉備公開向徐州刺史陶謙、荊州刺史劉表、奮武將軍曹操、南陽太守呂布四人發出了信函,信中其人當先表明了他是奉詔討賊,意在袁術,並無侵占荊州、奪鄰人領地之意……
然後,他又正式發出邀請,想請陶謙派出使者,其餘三人還有他自己直接往就在近處的南陽一行,討論如何交還江夏於荊州;如何處置南陽的管理分歧;如何統一掃蕩黃河、長江之間所謂五州盜匪、軍閥,還中原百姓以安定;如何重整五州道路、哨卡,使中原商賈、士民暢通無阻;如何在荒年、災年平價買賣糧食,輸送藥物,讓中原百姓免遭時疫、饑荒;更重要的是,如何消除戰亂,讓中原百姓免遭之前長達九年的流離殺生之苦……
當然了,最後還要討論下如何處置袁術這個逆賊!是公審,還是軟禁,又或是直接砍了腦袋送往長安。
劉玄德的信中最後如此寫到:
猶記我兄衛將軍《討董卓檄》所言,‘公等或家傳漢爵,或地協周親,或受命寄於爪牙,或持符臨於江海。靈帝獨夫,禍亂天下,不值一曬,然漢室四百年基業,忠豈忘心?’今吾等受漢命,承撫一方,不思報國安民,豈有同室操戈之理?
若諸君有意,為表寥寥誠心,回信到西陵之日,備即刻以十騎往新野,單刀赴會,以示不負!
而若有賊人不顧大局,為一己之私不止兵戈於中原,備雖無力,亦願效我兄伐董之事,攜豫州士民、淮南子弟,一往無前!
信末落款,涿郡匹夫劉備。
書至於四方,中原震動,莫說命根子被人捏住的劉表即刻動身,前後左右都失援的呂布束手不知所措,便是陶謙都在州內陳珪、糜竺、曹豹等人的規勸下,不顧年老體衰,親自登車前往,持節在徐州逗留的光祿大夫楊彪也持節相從。
旋即,便是揚州朱儁也讓自己兒子豫章太守朱皓渡江親往南陽一行。
孫堅既死,原本岌岌可危的中原同盟卻因為劉備的三年不鳴一鳴驚人,而重振旗鼓,甚至更勝一籌。
“阿備長進了!”
十二月,隆冬,黃河北麵的鄴城已經漸漸變冷,趙忠舊宅,如今的衛將軍府,已經點了地龍的大堂內,隻著單衣的公孫珣看著手中從黃河南岸傳來的信函,卻是不由嘴角微翹,毫無半點惡人自覺。“端是好手段!”
————我是沒有自覺的分割線————
“建安二年冬,中原諸侯會盟南陽,典農校尉陳登以屬吏陳矯從徐州刺史陶謙往之,謂曰:‘吾年少而為兩千石,中原多有論者,南陽彙集英雄,且試聞之。’及矯歸徐州,乃對曰:‘南陽議論,皆以君驕而自矜。’登曰:‘夫閨門雍穆,有德有行,吾敬陳元方父子(陳紀、陳群);清脩疾惡,有識有義,吾敬趙元達;博聞強記,奇逸卓犖,吾敬孔文舉;以弱當強,忠勉漢室,吾敬曹孟德;雄姿傑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劉玄德;鞭笞天下,重整河山,吾敬公孫文琪……所敬如此,何驕之有!餘子瑣瑣,亦焉足錄哉?’”——《舊燕書》.世家第三
小小PS:西南又地震了,大家一定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