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路漫漫其修遠兮(1 / 1)

覆漢 榴彈怕水 4810 字 1個月前

建安五年冬十一月中旬,漢帝劉協在曆儘艱辛後,終於隻率數十人成功偷渡武關,來到了大漢三都之一的南都南陽郡宛城。

沒錯,這裡是帝鄉,和長安一樣是東漢開國後法定的陪都之一,也算是某種宗廟所在。從這個角度來說,少年天子和楊彪的出逃計劃倒也有些說法,畢竟宛城本身也有一定特殊法理地位。

當然了,也就是有一點而已,聊勝於無。因為此地固然經濟發達,卻因為跟洛陽挨得太近,政治地位被侵蝕的厲害,甚至到了某種先天不足的地步。非要打個錯亂時空的比方,完全可以說此地之於長安,恰如明末鳳陽之於南京……理論上是一回事,實際上根本不是一回事。

回到眼前,作為奮武將軍曹操麾下負責南陽方麵的都督,曹操親弟曹德在迎來這麼一行人後先是有些茫然,繼而震動,但很快就醒悟過來,然後手忙腳亂起來。

其人一麵將宛城中的府邸讓出給天子居住,一麵飛馬往陳郡回報自己兄長曹操。然後剛準備研究一下禮儀問題,卻又在中郎將任峻、鄧芝,以及宛城令滿寵三人的提醒下緊急增兵西麵武關當麵的丹水兩岸重鎮順陽、南鄉,複又飛馬往魯陽,提醒當地守將史渙小心防備。

然而有意思的事情是,這邊曹德的信使剛剛出發,那邊穩下姿態來的楊彪便立即派出自己的私人信使,往南麵呂布、劉表處而去了,廷尉周忠也毫不猶豫在宛城尋得一個故人,請後者即刻送信去壽春。

這些舉動著實讓曹德心驚肉跳,偏偏卻又不好多言,但等到他忽然聞得丁衝死在了路上,還是醉酒凍死,卻終於是有些醒悟了……須知道,丁氏和曹氏、夏侯氏一起並列為譙縣三大族,相互聯姻數代,本就形同一體,曹操、夏侯淵的妻子都是丁氏,而且是親姐妹,至於丁衝,其人更是丁氏此代專門培養的佼佼者,與曹氏兄弟、夏侯兄弟之間都是如親兄弟一般的人物,結果卻稀裡糊塗死在路上?

一念至此,饒是曹德向來為人寬厚,也不禁心中生疑,繼而喚來自己在南陽征辟的私人從事,還未加冠的南陽本地俊才宗預,讓後者親自再帶著一封私信去陳郡見他兄長,奮武將軍曹操。同時,又讓任峻引兵南下去棘陽,以應對南方萬一之事。

而就在宛城這邊因為有些人的忽然到來雞飛狗跳之時,另一邊,相隔千裡,左將軍、豫州牧劉備所處也有人遠道而來……不過,此來卻不是什麼不速之客,而是出使河北的魯肅、陳登遠道歸來了。

說實話,劉備也沒有想到魯肅會回來的那麼晚,哪怕他之前專門叮囑對方要幫自己祭祀祖先,叮囑過對方小心觀察河北情勢,以方便作出戰略抉擇……但是一去這麼久,算頭連尾幾乎小半年,還是讓人感到難以理解。

當然了,總歸是回來了,於是乎,左將軍劉玄德親自出城十裡相迎。

時值隆冬,壽春雖然是在淮南,卻依舊寒風料峭,而劉備不但早早引親信出迎,等到遠遠看見魯子敬出現在視野內後,更是主動下馬,還親自上前為魯子敬扶鞍,以示歡迎。

此番姿態,儼然給足了魯肅麵子。

而經此一番,所有人也都就此會意,魯子敬憑此番出使之功,終於要躋身淮南體係中的上位中堅了,便是張飛、張昭這劉備下麵的二張也攔不住了。

這裡必須要多說一句,劉備這個人非常能得人,凡是他遇到的人才,無論出身、籍貫、性格,這位左將軍都能夠做到禮賢下士,傾心以對,繼而使人反過來傾心效忠於他……這點毋庸置疑。

但是,這不代表這個軍政集團內部沒有派係和矛盾。

其中,主要派係陣營劃分自然是老生常談的元從外來派係和本土派係了,換到劉備這裡,因為後期徐州入手、汝南回到治下,那就更簡單了,直接是徐州、揚州、豫州派係。但是,和袁紹、劉焉那種赤裸裸的利益爭端不同,劉備這裡的派係根據地域成型後,卻沒有那麼掉檔次,他們之間的矛盾更多體現在所謂路線爭端上。

所以,如果非要強行給這兩個派係下個所謂定義的話,其實有點像是少壯激進派和穩重保守派。

所謂穩重保守派,以張飛、張昭為首,以那些之前中原南下流亡之人,譬如陳紀陳群父子、袁渙等人,再加上後期加入的徐州張紘、陳珪、曹宏等人為中堅,普遍性對武力擴張存在著某種疑慮,他們認為應該維持曹劉聯盟,維持與河北的和睦關係……反正就這麼維持下去。

其中張飛比較特殊,他是講義氣,又受公孫珣大恩,所以抗拒與北麵對抗,這點誰都知道,而張昭張紘、二陳、袁渙、曹宏、陳珪等人也不是什麼迂腐的投降派……他們的教育背景和偏北麵的出身擺在那裡,對戰爭的殘酷也有更深刻的認識,外加他們在劉備集團中天然居於上位的滿足感,使他們發自內心的抗拒戰爭!

至於少壯激進派,那就更簡單了,主要是除去張飛以外的中高層武將(多數由本地提拔而起)為中堅,且以周瑜、魯肅、劉曄這淮南三傑為代表之人。

這些人普遍性年輕,普遍性出身淮南本土地區,而年輕就意味著他們有建功立業的誌氣,年輕就缺乏對中樞的認同感,出身本土就意味著他們掌握著巨量的財富和人力,意味著他們在集團內部政治地位偏低。

於是,他們眼中毫無漢室二字,滿腦子都是圖雄爭霸!

譬如劉曄這廝,出身正經漢室宗親,卻在少年時期便認為自己這個出身將來會是功業上的累贅,因為漢室不可複興!直到劉備這個驚喜突然到來,才讓他徹底放下這個心結,跟著這位主公匡扶起了漢室!

魯肅更不用說了,淮南‘鄧禹’是假的嗎?年紀輕輕就標賣田宅,分財結士!這是鐵了心要乾大事的!

周瑜同樣如此,其人因為家門和才名弱冠被征辟為居巢長後,非但不理縣政,反而在那裡整日練兵,被張飛發掘並交談之後便推薦給了劉備,結果他上來便自請去廣陵參練海軍!

當時袁紹剛剛敗亡,海上水軍之重震撼天下,徐州陶謙又漸老,這明顯也是要搞事情的,而且更加直接實用。

其實試想一下,這些人少年時遭遇亂世,非但沒有對中樞的向心力,反而滿腦子建功立業之事,然後偏偏又遇到了劉備這樣出色的主公,自然是願意輔佐對方成就一番大業的!

不過這種想法卻也自然而然引起了張昭那些人的抗拒……實際上很早之前,由於周瑜、劉曄本人的修養水平,便是張昭等人也找不到什麼錯處公開批判他們,所以彼時稍顯粗疏的魯子敬便是張昭等人的靶子……張子布天天跟劉備說,魯肅這廝不懂的謙讓,又喜歡亂武之事,一定不能重用。

劉備一直答應著,然後魯子敬卻官越做越大,責任越來越重,最後終於到了今天。

怎麼說呢?

這兩個派係之所以能在劉備麾下存在,還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主要還是因為劉備本人的問題。想當年劉備出走,跟公孫珣立誓不做敵對,彼時這個涿郡遊俠也是真心這麼想的——出去闖一闖,如果公孫珣統一天下了那就降了唄,反正他本人當時也想不到自己能到今日這個地步;而如果公孫珣因為首當其衝敗在了前期大局之中,那他就繼承遺誌,去爭一爭唄,這不行嗎?

可誰能想到,今日之天下大局,竟然是公孫珣居首,他和曹操居次呢?

而既然來到這個份上,不去搏一把,誰能甘心?

劉玄德固然不願意做一個負義之人,卻也不甘就此罷手,這是人之常情……所以就有了曹操做盟主,在北麵全然擋住了公孫珣,也就有了淮南內部的派係爭鬥。

說白了,這種爭鬥來源於劉備自己內心,繼而體現在了自己的幕府之中!

回到眼前,左將軍劉玄德親自扶鞍下馬,十裡相迎魯肅,也就不免讓所有人心中暗動,會不會是這位臥淮之龍終於下定決心了?

講實話,以劉備如今的地位和實力,如果他真的要和公孫珣刀兵相對,也沒人會說什麼的,比如魯肅在此番出使之前就曾經勸過劉備,其人當時直言:“天下大勢如此,英雄割據一方本屬自然,今日主公順天承命,合豫、揚、徐三州,一爭天下,更為大道所在,區區私誼,不足一哂!臣今日北行,必然要為主公一窺虛實,以定將來大策!”

言猶在耳,而今其人複歸淮南,也就由不得大家多想了。

就這樣,劉備與魯肅攜手入城,進入左將軍府,複又設宴洗塵,而其人居然又將魯肅的座位排到了左手第二,僅次於張昭的位置。

“子敬。”

酒過三巡,並未談及公事,隻是說了一些路上的事情,而劉備略帶三分醉意後,便忍不住笑問起來。“今日我先扶鞍相迎,又請你位列此處,應該足以表彰你的功勞吧?”

“臣以為不夠!”同樣多喝了幾杯的魯肅板著臉起身乾脆作答。

此言一出,堂中諸人先是歡笑如初,片刻後方才陡然噤聲怔住……很顯然,這番回複太過突然,也太過出人意料,以至於眾人一開始都沒反應過來。而反應過來之後,更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子敬胡說什麼呢?!”出乎意料,第一個站起身嗬斥的居然是位列左手第四位的劉曄。“如此無禮,是人臣該有的話嗎?”

左手第一的張昭和第三的陳紀雙雙默不作聲,便是劉備也有些尷尬。

其實,以這些人的聰明,尤其是劉備和劉曄對魯肅的重視與了解,如何不明白魯子敬是要借題發揮?但明白歸明白,人家張昭正坐在左手文臣第一的位置上呢,你坐在第二位都覺的不夠,那是什麼意思?知道的自然知道你要趁機說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公開惡心人家張子布呢!

這話劉備都不好接口的!

也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作為魯肅至交的劉曄這才起身嗬斥……名義上是嗬斥,實際上是給魯子敬一個台階下。

而魯肅渾然不以為意,隻是繼續拱手而言:“主公,臣此番與陳元龍北行,見識頗多,心生感慨到了極致,這才有了這番姿態……至於子揚說我無人臣之禮,那是胡扯,要我說,如果主公有一日能囊括四海,德加天下,到時候哪怕隻用一輛軟輪小車將我召去什麼宮什麼台去議事,我也一定會滿足到極致的!而如今,主公隻割據區區淮河兩岸,眼瞅著就有傾覆之危,卻還在這裡搞什麼左手右手,第一第二,豈不可笑?”

堂中鴉雀無聲,眾人也這才想起魯肅此次出使的任務,便不由肅容起來。

“這麼說河北兵甲極盛,且衛將軍將伐中原?”劉備端坐在上首,麵無表情,出言者乃是滿臉憂慮的張昭張子布。“而子敬此番久久未歸,乃是在儘窺河北軍務虛實?”

“張公,在下並非此意!”魯肅扭頭向張昭躬身言道。“在下與元龍此番雖然逗留河北良久,但沿途皆有衛將軍麾下軍師祭酒潁川郭奉孝陪同,未曾入得軍營等機密地方,唯一一次得窺軍貌便是那次衛將軍西行長安時於道旁稍微一窺而已,也已經將彼時所見河北精騎情形彙報了過來……”

張子布一時蹙眉。

“不過,河北兵甲之盛,見與不見誰難道還不知道嗎?董卓、袁紹是怎麼亡的?韓遂馬騰是怎麼降的?”魯子敬回過頭來,朝著座中壽春文武凜然反問道。“至於衛將軍是否要攻中原,子布先生此問就更可笑了,衛將軍既然平定了河北、三輔,現在又兼並了涼州,穩固了後方,他不打中原又要如何?難道會因為與奮武將軍、與主公的私交便停在黃河泰山一線嗎?”

“非是此意,前幾日衛將軍平定西涼的事情傳過來,我們還在議論,衛將軍是否將先平巴蜀,以定萬全?”劉曄眼瞅著不好,趕緊插嘴再打圓場。

“這個事情是沒有意義的。”魯肅立在那裡嚴肅駁斥道。“這屬於小節,而小節可能會因為時局變動而改變,真正應該注意的乃是大局,因為隻有窺得大局才能知道天下大勢的所趨……”

“想來足下此行半載,必得大局!”說話的乃是座次更往下的陳群,其人儼然是不服魯肅居然居於其父之上。

“不錯。”魯肅看著陳群認真答道。“在下此番北行逗留許久,算是儘得河北大局。”

“敢問大局又從何得來?”陳群眉毛一挑,當即再問。“子敬兄不是說此番河北之行未得往機密處嗎?”

“欲得大局,當從微小處入手。”魯肅不慌不忙。“什麼機密軍情、幕府謀劃,反而無用……而在下此番在河北,其中有四件小事觸動良多,正所謂見微知著,所以才有了今日憂懼之意。”

“河北半年,除去出使、祭祀本務,隻得四件小事?”陳群愈發難掩不滿之意。“足下……”

“說來。”就在這時,許久沒有開口的劉備忽然出聲,而陳群也立即不再多言。

“其一,臣初次見到衛將軍,結果衛將軍卻一口道破了臣的籍貫、姓名,並點評了臣與子揚、公瑾……這件事也已經回報了過來……臣的意思是,想臣等三人雖得主公任用信任,可在天下之大又算什麼呢?不過是三個剛剛晉升掌些俗事的年輕人罷了,而衛將軍卻了然於心,可見其人於中原、於主公並無半點輕視之意。”魯肅侃侃而談,周圍人,哪怕是張昭也不由微微頷首認可。

“其二。”魯肅離開座位,麵朝壽春文武言道。“我與元龍到了涿縣替主公祭祀先人與子乾公,見到了主公的不少宗族舊人,昔日故舊,其中便有當初為主公捐資助學的元起公、還有與在下恰巧同字的子敬公……去時主公有叮囑,於是在下便替主公邀請他們兩家往淮南,以儘孝意……結果兩位長輩非但沒有同意,其中子敬公反而寫了一封勸降書,讓主公早日引中原之眾歸降於衛將軍。”

說著,魯子敬真的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轉身遞給了劉備,而堂中文武不由一片嘩然。

劉備接過信來,隨手打開一看,卻也是搖頭而笑:“是叔父大人的筆跡……他的意思我也明白,絕非作偽。”

“正是此意!”魯肅當即應聲。“連當世主公宗族中最近的長輩都勸降於主公,難道是因為他不想看到主公成事嗎?說到底,不過是覺得天下注定是衛將軍的,主公在淮南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這是長輩的關心。”

“還有兩件小事呢?”劉備將信函仔細收入懷中,方才繼續問道。

“一個鄴下大學之盛大,其中少年、青年俊才綿延不斷。”魯肅繼續言道。“往來求學者絡繹不絕,著實讓臣震動。”

“一葉落而知秋,人才靠發掘終究是落了下乘,文教之盛使人才源源不斷,這才是教化本意。”座中張紘一時感慨。“之前鄴下大學講師樂公、魏公至此,不過數月,就使壽春大學一改前貌,這一點我們在壽春早有議論。”

“子綱公所言極是。”魯肅一聲歎氣。“這便是河北真正可怕的地方,其實彼處不止是大學,我與元龍走了半個河北,發現彼處從教學到兵役,從稅賦到郵驛,從官員流動到鄉裡什伍,凡事皆成製度,而不是因人成事,而這則意味著衛將軍在河北是真的根基深厚到了極致,其人在彼處的統治絕不會因為一時挫折而有所動搖的……與之相比,我們差的太多,須知,成事在人,而行事在製。”

堂中頗顯安靜,而劉備微微一怔,卻又緩緩頷首再言:“我當日在我兄身側,學的最多的便是凡事以人為本,因而忽略製度,這是我的過失,那第四件事情呢?”

“回稟主公。”魯肅麵色愈發嚴肅。“臣發現河北鄉野之間,百姓居然不懼兵馬刀兵!”

此言既出,不少人茫然不解,但也有如張昭、劉曄等人紛紛變色。

劉備稍作思索,也是終於變色:“果真?”

“確實!”魯肅認真答道。“眾所周知,亂事不過數載而已,如我等淮南治下,百姓雖膺服主公,但見刀兵軍馬行於道旁,依舊惶恐不安……而臣在河北,與郭奉孝同行,有兩曲騎兵沿途護送,兵甲精銳,四五百騎橫行原野,而道旁百姓非但不懼,反而常來圍觀詢問,知道不是打仗後,甚至有人失望行於色……”

“這真是荒謬!”滿堂靜聽魯子敬言語之時,張昭忽然出言嗬斥。

“在下一開始也覺得荒謬!”魯肅即刻肅容對道。“後來一問才知道,衛將軍在北麵居然早就開始大麵積解散屯田,並收原屯地與無主之地為公有,再計丁口授田……”

“這是萬世之法!”劉曄幾乎是脫口而出。

“不錯,這是萬世之法!”魯子敬回頭答道。“可如此授田也有隱憂,那就是人死之後,這公田要收回於公中的,可憐百姓辛苦一生,卻無田產傳後,不免心憂。於是今年春耕後又改為以戶口授予部分永業私田,若人死則可買賣傳承。而後又定下規矩,軍功、治功、發明、著書、進學、出仕等事皆有賞田為永業私有,而這些賞賜下去的私田甚至不準買賣,生死隨戶!所以那些授田之後的屯民幾乎人人求軍功而得永業私田!”

“授田、私田,百姓聞戰則喜……這才幾年?”劉備終於悚然動容。“可憐我辛苦數年,不過勉強度田成功,連三長製都不穩,科舉大學更是表麵功夫,攤丁入畝看似成功,其實卻是因為各地以軍屯為主,所以空有虛名罷了。我這位兄長,怎麼就能把這麼難得事情辦成的?莫非真的是天授嗎?也怪不得你斷定河北即將大舉向南!”

“主公不要妄自菲薄。”魯肅正色以對。“臣在河北之所以遷延許久,就是為了探查這授田製度到底到了什麼程度……仔細去看,其實也就是幽州一帶最為完善,冀州次之,營州、青州再次之。不過,其中青州、營州聚無主之田而屯之,繼而解散屯田趁勢授田的步驟卻有條不紊,勝過冀州一些。”

“怪不得我叔父要寫信勸降於我。”劉備一聲感歎。“時局如此,也怪不得子敬你說咱們是危局……這便是子敬此番所得嗎?”

“非也,臣與元龍此番沿途觀感甚多,但相互議論,需要彙報給主公的結論不過是兩句話而已。”魯肅聞言愈發揚聲以對。“之前所言,乃是此地文武眾多,說出來堵人的嘴罷了。”

“哪兩句話?”

“一曰,漢室實不可複興!”魯肅看著劉備奮力而言。“二曰,衛將軍之勢實不可動搖!”

此言既出,座中諸人多有震動,劉備更是麵色難堪起來——這可是他的鄧禹,周瑜在徐州,其人便是壽春城中最強硬的主戰之人,卻居然得出了如此結論!

一片寂靜之中,張昭撚須若有所思,忽然起身朝著劉備拱手言道:“明公……天下大勢如此,何必強行逆勢而為?以明公和衛將軍的交情,此時若能舉中原而降,世代公侯不少。而一旦拖延下去,雙方交戰對壘,屆時非但兵禍連結,死傷枕籍,更免不了手足相殘,義氣儘消!望明公多有思量!”

“臣非此意!”就在劉備神色愈發難堪之時,魯子敬忽然揚聲再言。“臣的意思是……漢室不可複興,則主公須有仿效光武世祖重鑄天下之決心,就不要再對長安存什麼心思了,而所謂興複漢室的口號也就是喊一喊而已,主公心裡必須要清楚自己的根基在於地盤、人口、士卒、人才,而不是什麼漢室宗親的身份……那個身份一錢不值!”

劉備微微斂容,張昭同樣微微斂容,座中不少人則紛紛低頭不語。

“而所謂衛將軍之勢實不可動搖,乃是說不要指望著以後能學袁紹、董卓那時一戰而勝,便可並吞州郡了。”魯肅看都不看周圍人,繼續在堂中進言道。“首先,咱們要做好準備,等到時局到來之時,不說儘力助奮武將軍求一勝,也一定要助他在黃河周邊穩住陣腳;其次,主公不能再輕視江南了,應該即刻動大兵南下,吞滅孫策、降服朱皓,便是交州也不要放過,甚至如有可能,劉表、劉焉皆可逆大江而上,儘數吞並!因為隻有身後有足夠深的根基和縱深,才能在衛將軍滔天之勢下勉強穩住陣腳,從容爭龍!”

堂中屏息凝氣,劉備則微微動容。

俄而,劉曄第一個起身來到堂中與魯肅並列,俯身而請:“明公,臣以為魯子敬肺腑之言,實在是明公唯一出路!”

“此謬言也!”張昭終於忍耐不住,以至於勃然大怒。“衛將軍果然有識人之明!他說魯子敬為蕭何不足,勉強稱鄧禹;劉子揚為張良不足,勉強稱陳平;唯獨周公瑾可比韓信……是在誇你們嗎?明明是在說你三人有才無德,不足為任!而我今日卻以為,衛將軍還是高看你們了,你們這些人分明就是好亂之士!徒以二三剽輕之徒,同懷行險徼幸之計,為了個人建功立業,鼓動刀兵不止,全然不顧天下分裂之禍!都說西涼賈詡亂武,依我看,你們才是真的亂武之徒!”

魯肅、劉曄低頭不語。

這種沉默,既是對張昭身份的尊重,也是對張昭政見的無聲對抗……畢竟,張子布再怎麼生氣,以他的德行和對劉備的忠心,那劉備一旦下定決心,其人總不會拖後腿的。

其實何止是張昭,便是此時擔任廣陵太守的張飛,在魯、劉等人眼中也是一回事……彆看這些人在劉備沒有公開表態之前,始終會儘全力主和,那隻是因為他們真不想打。而真等到劉備與公孫珣拚刀子了,這些人再為難,也會奮力而為的。

沒有理由你張飛可以為了衛將軍的恩德千裡走單騎,卻在義兄劉備明顯處於戰略劣勢的姿態下離他而去吧?

“其實依我看,子敬少說了一件事情,子布也少說了一個人。”停了許久,上首的劉備方在一片期待中開口了。“子敬……你此去河北,觀察還不夠仔細。”

“是!”不管如何,魯肅也低聲答應。

“若論對我兄衛將軍的了解,天下間我劉備總是能數得著的。”劉玄德舉樽緩緩而言。“就好像我雖然許久未見我兄,卻知道他一日也沒有懈怠於天下大局,一日都沒有忘記統一天下……從何處說起呢?自然是那個銅雀台。”

堂中之人一時愕然。

“你們都以為銅雀台是他立威之舉,是仿效高祖修築未央宮那般,其實是小瞧於他了。”劉玄德一聲感慨。“我剛開始也和你們想的一樣,直到後來子敬第一次來信,說那個高台是對著漳水的,這時才恍然大悟……子敬,你在銅雀台見我兄,他是不是總是望著漳水出神呢?”

“是!”

“那你可知道漳水中有什麼?”

“不知。”

“其中有黃巾敗兵的屍骨!而黃巾敗兵中有他的故人,他的故吏,他的舊友……彆人不清楚,我比誰都清楚,他在漳水立台,表麵上彰顯威儀,其實是為了提醒他自己,他還有事要做,他還有誓言沒有完成,他還有一個天下要吞並!”劉備神色凜然緩緩而言。“就好像我劉備,一旦閒下來的時候或者遇到行政為難的時候,就縱馬向北,一直到淮河才停下……為什麼?因為我要望北而思平原故地!想當初,就是在平原為縣令時,我才見識到天下不堪到什麼程度,才知道豪強有多可惡,才知道世族有多麼道貌岸然,才起了清滌天下的野心!在平原呆了許多年,便也養了許多年的野心,所以才會一朝而起,直到今日!子敬!”

“臣在。”

“你此番出使,頗顯用心,但還是忽視了我兄本人的灼灼野心!”

“是!”

“子布。”

“臣在……”

“你也忽視一樣東西,那就是我劉備濟世安民的決心!”劉備凜然對道。“這點你就不如我兄公孫文琪了……他說子敬不如蕭何、子揚不如張良、唯獨公瑾稍可比韓信,與其說是在嘲諷或者誇讚他們三人,倒不如是嘲諷我劉備才不如高祖!為什麼這麼說?還不是他心裡清楚,我劉備有高祖之誌,且分毫未墮!”

張昭一聲歎氣。

“諸君,我以為子敬剛剛給的對策極對……我那位兄長雖然勢大,但隻要有一番可行之策,我還是願意儘力而為的。”劉備複又環顧堂中文武言道。“而且再說了,按照子敬的策略,我也沒有與他刀兵相對的意思嘛……徐州事後,孫伯符這小子多有動作,屢屢有毀約之舉,不如就讓益德與公瑾自廣陵跨江取吳郡如何?我再南下丹陽,連豫章壓吳郡之側……”

眾人聽得正入神,魯肅、劉曄二人與座中右側諸多武將更是眉飛色舞,卻不料劉備忽然停住。

“主公?”魯肅上前一步,稍做試探。

“還是不對。”劉備抬起頭來,緩緩搖頭。“我兄既然讓子敬放心去看河北虛實,儼然是有恃無恐,所以我隻怕他根本不與我這個夯實後方的機會……但是我又實在是想不出他到底要怎麼做,他殺了三家外戚,此時不該挾平西涼之威在關中坐鎮一段時間,以應對天子,以安撫長安人心嗎?如何能算計中原事呢?”

魯肅等人麵麵相覷,各自攤手無言——沒辦法,他們當然能夠理解劉備的憂慮和疑惑,但正如陳登一個年輕人當初不知道徐州之事的大局與真相一般,他們這些人又怎麼可能知道一個掌握了天下二一之數權臣要怎麼對付一個擁有四百年傳承的正牌天子呢?

這事誰也沒經驗啊!

隴上,武都河池,隆冬時節,正在喝鹿肉湯的公孫珣陡然抬起頭來,目瞪口呆:“劉伯安死了?!誰殺的?!”

“天子使侍中楊琦射殺太尉於清明門外……”信使小心言道。

“說實話。”公孫珣已經許多年沒有心跳的那麼快了。“給我說實話!”

“真是天子使侍中楊琦射殺於清明門外!”信使當然能夠理解公孫珣的愕然。

“不是我那大兄殺的?”公孫珣盯著對方看了許久,確定對方沒有騙自己的必要後,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心底的那句話。

“真不是!”信使醒悟過來,連連搖頭。

公孫珣徹底怔住。

—————我是亂世不由人的分割線—————

“周瑜字公瑾,廬江人也……建安初,除居巢長,不理縣事,聚青壯四五百,往來淮上,行走無蹤跡。振義將軍張飛行東城,路遇之,以為賊,擒之將歸官,左右方告。飛大怒,喝曰:‘為政一方,焉有棄縣而聚眾行江湖者?爾何姓名?’瑜答曰:‘周瑜也,周者,忠信為周,輔則國必強曰周;瑜者,高下在心,川澤納汙,山藪藏疾,故曰瑾瑜匿瑕。’飛愈怒:‘一縣之失政,豈曰瑕也?’乃縛而荷驢上,三日不解,歸居巢,取縣中積務,持刀而使為之。瑜運筆如飛,判事如馳,一日而儘三月積政。飛大歎,乃問其誌,知其欲從軍也,遂薦於豫州牧劉備。備與之語,弱冠而判中郎將,使廣陵習水軍。”——《漢末英雄誌》.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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