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三十萬大軍,否則不足以禦河北!”
戰爭的可能性就擺在那裡,當鄴城那邊一群年輕學子因為正式顯露的戰爭訊號而震動的同時,建安六年,春耕剛剛結束的南陽新野城中,一眾新晉達官新貴自然也已經在天子‘階前’正式討論起了‘討賊’方略。
列席之人,乃有魯恭王之後,被天子尊為皇伯的荊州牧,安南將軍、襄陽侯劉表;中山靖王之後,被天子尊為皇叔的豫州牧,左將軍、下邳侯劉備;新任司空,奮武將軍、陳侯曹操;太尉錄尚書事楊彪;南陽太守、溫侯加虎威將軍呂布;吳郡太守、烏程侯加破虜將軍孫策;以及隨行至此的張紘、京澤、鄧芝、荀彧等人。
而此時開篇便是三十萬大軍之人,自然就是曹司空了。
“得要三十萬大軍才能擊敗河北嗎?”不止是其餘諸侯大臣登時噤聲,少年天子也一時震動。
“回稟至尊,非此意也。”曹操回過頭來,對著上首的天子正色而言。“臣所言者,禦也,非伐。這一戰,不管是以攻代守也好,還是據地死守也罷,本質上乃是要在泰山、黃河、南陽一線擋在河北的攻勢……而想要挫敗河北此番攻勢,非三十萬大軍不可!至於將來稍整旗鼓,意圖進取,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恐怕非六十萬無以北向。”
其餘諸侯大臣依舊沉默,而天子到底聰明,立即就想到了曆史上的典故:“司空所言甚是,當年王翦伐楚,秦已近橫掃之勢,猶然非六十萬不可,而今日河北之盛大,近天下二一之數,無論禦伐攻守,都必然是數以十萬計方可。不過,為什麼朕聽人講,衛將……河北燕逆曾言,凡一戰過十萬眾,即無用也,這又是何意?”
曹操麵色嚴肅,微微頷首:“回稟至尊,王翦與……燕逆其實都沒錯,王翦之論與臣仿佛,講的乃是綿延千裡的戰事大局;而燕逆所言,乃是說局部戰場,一次過十萬眾,則後勤便供應補上,兵馬也施展不開的意思。譬如臣言三十萬大軍以守,其實就是說要有十萬核心精銳,以備野戰;還要十萬勤懇之輩能在前方各地據城而連為千裡縱深防線,以防河北突騎插入迂回;還要有十萬之眾,為民夫調用糧草之餘,兼做總預備兵馬,隨時補入軍中!”
其餘諸侯大臣繼續沉默,而天子連連頷首之餘也繼續正色相詢:“那曹司空在北麵自己能起多少兵馬?”
“兗豫人口眾多,陳國、潁川、梁國、陳留、濟陰、山陽、任城、東平,外加半個魯國、半個東郡、半個南陽、半個沛國,又是本土作戰,若說不能起十萬眾,恐怕諸位諸侯也不信。”曹操對著天子拱手認真以對。“但是,正如臣剛才所言的那般,這十來萬眾裡麵,若說能野戰者,不過三萬;能守城者,也不過兩三萬;其餘俱是民夫之流……而且,臣所領之地地域狹長,曆來與河北對峙,生產稍懈,兵甲、戰馬、糧草,都撐不起大戰!”
天子即刻醒悟,便立即看向了自己的皇叔、皇伯,以及那壽春侯、溫侯等人:“此即朕此番召各位至此之本意……諸位能出多少兵馬、糧草,以助曹司空?”
前麵二人依舊沉默,但後麵兩位卻是極為光棍。
“臣雖為南陽太守,卻隻三縣之地,兵不過千餘,正合為陛下戍衛!”呂布拱手而言。
對此,天子也隻能訕訕頷首。
“臣雖隻兩郡之地。”孫策也昂然朝天子行禮道。“亦有承父誌報國之心,更兼司空大人為我亞父、嶽父,為人臣也好,為人子也罷,此時焉能稍卻?兩郡兵馬,拋去基本的治安職責,防禦山越職責,策願儘力出兩萬之眾,皆備兵甲,親提向北,聽命大人,為國討賊!唯獨江左之地過於偏遠,還請天子下詔,讓沿途供給糧草。”
“卿真忠臣也!”天子大喜過望,卻又再度麵露期待,看向那兩位漢室宗親諸侯。
然而,看了半晌,這新野縣寺大堂中卻依舊是鴉雀無聲,兩位劉姓大諸侯一直沉默,偏偏其餘人也都不好開口……想想也是,這兩位漢室宗親一個握有整個淮河流域,一個握有整個荊襄之地,兵力、實力固然擺在那裡,但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你讓他們跟孫策一樣傾巢而出,未免可笑。
但是,如今這個局麵下,從政治角度,軍事角度來說,哪裡是能繼續坐而不理的?
“臣……臣年少,願聽皇兄一言。”出乎意料,身為曹操的義弟,中原雙璧之一,聯盟的實際促成者,劉備居然將鞠蹴給了劉表。
劉表猶豫許久,但向來自詡漢室南伯的他此時麵對著這般局麵,卻也不能不說話了,其人稍作躊躇,然後終於站起身來:“臣以為,衛將軍稱公之論,並非十分違製,且事出有因,若能稍作調解……”
“劉荊州!”不等天子麵色難堪,曹操便忍不住扶著腰帶厲聲打斷對方。“咱們這些人聚集於南陽,共立於天子階下,不是要議論我們是不是該與他和,也不是要議論是否起兵征伐河北,而是說其人稱公建製後,依然心不能足,居然還要我們送還天子,否則其人便要親自引兵馬來南陽迎奉!這是什麼意思?你難道真把天子當罪人,要送還長安不成嗎?”
劉表在天子與其餘諸侯審慎的目光中一時語塞。
“劉皇伯,我們現在議論的不過是如何防守而已!”繼承了其父名爵,又對劉表頗有憤怨的孫策也忍不住為其嶽父幫腔嘲諷。“足下須搞清楚一件事,現在是人家要打過來了,不是我們要打過去!真要是輸了,誰還能支撐下去?”
劉景升自然不用在意孫策,卻依舊顯得有些為難,隔了許久,其人方才在滿堂期待中再度開口,卻是直對天子而言:“其實至尊何妨往襄陽一行,以避鋒芒?”
這下子,不要說曹孫這對翁婿一時失笑了,就連劉協都徹底忍耐不住,立即從‘禦座’上起身揚聲以對:“皇伯此何言也?宛城乃漢之南都,世祖之帝鄉所在,流落宛城已經是子孫不孝,不能立足舊都了,何談再棄南陽?!朕以皇伯敬足下,足下莫非反而不認自己是漢室子孫嗎?!”
這話說的太重了,根本不是劉表能支撐的,其人當即俯身以對:“請至尊息怒,臣非不願儘忠效力,實在是荊州如今局勢堪憂,難以與他處相比……當年南陽大敗,江夏失而複得,臣於南陽便多失威信,以至於荊北大族漸漸不願為戰事,荊南諸郡又多生異心……臣這麼說吧,若是燕逆真的引兵到了南陽,臣為宗室,便是無一兵一卒,也會帶著三個犬子,持兵戈來宛城以為至尊效死的,但是如今這個局勢,臣真的是有心而無力!最多也就是派出兩萬之眾,協防南陽而已!”
“荊襄六郡,俱為大郡,如何隻能出兩萬兵?還隻願意協防門前的南陽?!足下為皇伯,居然連孫破虜都不如嗎?”楊彪都聽不下去了。“最少也得五萬兵,兼助十萬眾的後勤糧草吧?不是說荊州曆年皆是歲穀獨登嗎?”
劉表一聲歎氣,卻終於一言不再發。
眾人實在無奈,雖然不忿,卻更怕他乾脆轉向,所以居然不敢逼迫過甚。畢竟,若是真把這位漢室‘南伯’給逼得轉了向,那大漢可就是真的‘藥丸’了!連帶著幾位諸侯,也要跟著完!
就這樣,這次禦前會議不歡而散,而會後曹操回到都亭稍歇,卻又陡然聽聞劉備遣人來邀,請他出城一會,往淯水觀夕陽之景。對此早就有所準備的曹孟德倒是毫不猶豫,即刻隻帶了曹仁和幾名侍衛便匆匆打馬出城,往見劉備去了。
兄弟二人於城外相見,也並無多少多餘言語,反而是縱馬馳騁,順著淯水一路疾馳南下,半日方止於朝陽城南十餘裡外的淯水東岸,然後複又齊齊駐馬於淯水之畔,觀夕陽西下。
“三十萬大軍,真可禦燕公嗎?”不知道過了多久,眼見著夕陽已經接近了淯水對岸的地平線,劉備方才在堤上緩緩而言。
“不禦又如何呢?”曹孟德昂然而對。“我知道玄德的心思,三十萬眾實乃傾中原之力,一旦戰敗,淮河以北,乃至於長江以北皆不能保,屆時整個中原無外乎便是要讓北麵蠶食鯨吞,為人魚肉罷了!”
劉備麵無表情。
“我也能懂劉景升的心思,其實以荊州之富庶,真要傾力而為的話,他也是能出三萬戰兵,三萬輔兵,然後再加十五萬眾兩年所用糧草,十萬眾之甲胄軍械的,但是這麼一來,荊襄幾乎要被掏空……”言至此處,曹操不由發笑。“而偏偏此戰若勝,與他並無太大關係,最大得力者乃是我曹操;若敗,一時也與他無切身相關,因為北麵若勝,說不得先要吞並無險可守的中原,水係縱橫之荊襄還是要在後頭的,屆時說不定他便和陶謙一般垂垂老朽了……試問如此局勢,憑什麼要人家將自己家底儘數砸在中原戰場之上?”
“非隻如此。”劉備頭也不回,繼續望淯水而言。“據我所知,這些年,燕公對待各路諸侯多有不同……譬如於孟德兄那裡,便是儘力壓製名分,且屢屢有摩擦之時,彆人不是州牧就是定南將軍定東將軍,乃至於如今我身上的左將軍都是他所賜,而孟德兄卻依舊隻是一個袁紹所表的奮武將軍……”
“這我早知道。”曹操哂笑而對。“再如玄德你那裡,則是宛如家人一般噓寒問暖,借著如今已成太後的那位,賞賜、私信往來不斷;還有劉焉劉君郎處,向來是以威淩之,凡有使者到益州,動輒如斥三歲小兒;至於劉景升,則與交州士威彥相同,每次必然以禮相待,然後必然要勸降,還許諾將來結果……不過玄德,你要是說這便能讓劉景升心服,未免可笑,須知,去年這位大漢南伯還在襄陽城外以天子禮祭祀天地呢!”
“非是此意,隻是說他未免為之動搖罷了。”劉備搖頭以對。“就好像我,父母皆喪,又無兄弟姐妹,幾乎伶仃一人,所以凡受嬸娘之問詢,總是心中感恩的,而且我以為,日久天長,河北那邊對我的關心,也不是什麼虛偽應付……”
“你總不是想說你也反悔不想打了吧?”曹操居然不以為意,反而在馬上失笑。“怪不得今日在禦前竟然無一言。”
“非也,恰恰相反。”劉備昂首望落日而言。“正是為此,我才漸漸明白自己的心意……因為此時此刻,我已經避無可避,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一開始,我騙自己說,替我兄做一個後備之人;而後,我再說自己要對淮南百姓有為任一方之責;再往後,我說麾下文武欲成大事,則我迫不得已,不能相負;但等到聽說我兄稱公建製之時,我方才醒悟,自己彆人他人,都是借口!我就是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我就是放不下自幼在家門前桑樹下起的那份野心!我劉玄德就是個心懷妒忌的負義小人!不就是若背誓言,當血儘而亡嗎?那便血儘而亡好了!我難道怕一死嗎?”
曹操微微側身抬頭,盯著劉備的側臉看了許久,卻是忽然在馬上伏鞍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而劉備依舊端坐於馬上望西不動。
許久之後,曹孟德方才止住笑意:“都是被公孫文琪這廝給帶偏了,往前十年,大丈夫野心滋滋,本無不可對人言,偏偏他要說什麼為生民計,壞民生為罪什麼的,搞得天下人都虛偽起來了……”
“這種變化不對嗎?”劉備打斷對方,依舊目不斜視。“就不能自認自己個野心勃勃之輩嗎?何必強辯?今日見孟德兄,戰意如此盎然,難道不是同樣有所覺悟嗎?”
“玄德。”曹操歎了口氣。“咱們不一樣……你和北麵的關係到底更進一步,你是他的兄弟,所以躲無可躲,隻能承認自己的野心滋滋,但我不一樣,我隻是他友人罷了,友人之間還不需要將自己逼到那一步……你可知道,他發布告,說什麼‘勿謂言之不預也’的時候,曾讓使者同時與我送來一封書?”
“哦?”
“打開信來,卻隻有一句話,”曹操語氣忽然有些怪異。“你道是什麼?”
“……”
“他說,他如今是國公了,可以用一些非常之禮了,所以請我替他以太牢之禮祭祀橋公!”曹操語氣依舊怪異。
而劉備望著落日,卻是微微一怔,儼然是想到了什麼:“我曾聞橋公往事,知道他當年同時看重燕公與孟德兄,但卻猶重孟德兄,時人多以橋公難得眼誤,而燕公此舉,儼然是嘲諷激將之策!”
“是激將之策,卻正激我心!”曹操終於勃然變色。“公孫文琪早就知道橋公與我有殷殷之盼!說不得還早就知道,橋公身前曾與我有約,待我功成名就,必以太牢饗之……可他卻如此辱我,我焉能不戰?!不然呢?難道要我倒戈卸甲,降服於他,然後做一個侍從,在橋公墓前側立,坐視他奪我祭祀之約嗎?!”
“說到底,還是孟德兄未嘗服於燕公罷了!”劉備終於微微失笑。“自古人心在不平,不平則鳴,這個激將之策,真是一擊而致命!看來我兄也想畢其功於一役……”
“他曆來如此!”曹操冷笑以對。“奪大勢取先機,加以明謀,逼得對方一戰而決,然後以他那為天下冠的鋒刃一刀斃之……卻不知,這也正是他的破綻!兩刃相交,他是寶刀,我是殘刃,然寶刀可殺人,殘刃亦可向前斃人命!正是要在這種大戰之中,尋得三分勝機,然後決一雌雄!”
劉備微微斂容。
“你我二人皆已示決意,玄德難道就隻有這點言語嗎?”曹操繼續喝問。
“戰場在何處?”劉備昂然勒馬臨夕陽反問。
“我意北上陳留,臨官渡以對河北。”曹操乾脆以對。
“既如此,則我能出十二萬眾!”劉備麵不改色言道。“糧草兵甲也會儘全力而為……徐州水軍萬餘北上以兌青州水軍自不多言,除此之外,吾還會讓周公瑾帶上一萬輔兵協助防守徐州北麵,然後再拜魯子敬為大都督,劉子揚為副都督,挾兩淮十萬之重,合三萬戰兵,三萬輔兵,四萬民夫北上,聽命於孟德兄!”
“你不來?”
“不去……一來還是不想違背誓言;二來,我若北上,則戰兵合力之時誰為主次?魯子敬大事精明,小事雍容大度,正合為你調度。”
“善!”曹操終於長呼了一口氣。“我就知道玄德不負我……不過,益德那裡你是怎麼說的?他能來嗎?”
“怎麼可能?”劉備終於歎氣。“朱符上月降服於我,來時,我已經委任了益德為豫章太守,子布為丹陽太守……我且安坐汝南為你調度後勤,若事敗,我自然隨他們去江南!”
“若事敗,你保有江南兩郡又如何?”曹操不屑一顧。
“且觀之吧!”劉備微微一頓,到底還是沒有解釋。“除此之外,此戰事關重大,我有一策,或可使劉表傾力出兵!”
“何策?”曹操聞言非但不喜,反而警惕。
“將南陽給他!”劉備坦然而對。“南陽本屬荊州,又在劉景升身前,若得南陽之利,兼握天子與身前遮蔽,其人必然願意出兵……屆時,三十萬之眾,絕非虛妄之語!”
曹操一聲冷笑。
“尚未說完,南陽富庶,人口亦重,不能讓孟德兄如此白白拱手相讓,所以我願將沛南與你!”劉備複又言道,卻也不免黯然。“一旦說定,便可交割。除此之外,還可以讓天子任我為揚州牧,豫州牧便讓與足下,這樣的話,此戰若能勝,則汝南也能名正言順交與孟德兄……何如?”
曹操欲言又止。
“如此嘉否?”劉備重新再問。
“嘉固然嘉……”曹操一時失笑。“若非玄德在前,我幾乎想要跳在馬上喊萬歲了!但玄德如此豪氣,輕易送出如此大郡,隻為彌合聯盟分歧,讓我放心傾力一戰,倒讓我如當年會盟之時一般,心中對年一時生了畏懼之意!”
“且畏河北燕公吧!”劉備幽幽言道,卻終於第一次轉過了身來。“你都說了,此戰若敗,則最少淮河不保。說不得江北都不保……區區豫州一個半郡,又有什麼舍不得的呢?”
言罷,其人兀自引眾打馬而走,而夕陽西下,漸漸昏暗,曹孟德孤身一人立在淯水堤上,心中稍作計算之後,卻是終於忍不住躍於馬上,在曹仁等人的目瞪口呆中拔劍指北,口呼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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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幸得左將軍、安南將軍、破虜將軍、虎威將軍重,複受天子之命,得治馬步水軍七十萬眾,當與君會獵於白馬故地……至於橋公之祭祀,吾方為之,君若欲為,請自來睢水。”——《回燕公索天子函》.曹操.建安六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