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瑛將心中那奇怪的情緒拋開,看向顧老太太,“聽父親說,朝廷在杭州城外設了幾道關卡,就是要阻攔前往避禍之人,祖父和父親好不容易才托人開了召保文書,這樣才能通行。早些動身也是怕夜長夢多,再有什麼變故,不能保證全家平安。”
原來是這樣。
琅華立即明白過來。
這才是陸瑛此行的目的,並不是探望她而是進一步試探祖母到底會不會搬離鎮江。
顧老太太沉默片刻,端了一杯茶湊在嘴邊卻沒有喝下去,“好孩子,你給姨祖母出個主意,我們該不該走?”
陸瑛並不驚訝顧老太太會問出這樣的話,他放下手中的茶,舒展了袖子,臉上那少年的稚氣仿佛一下子褪去了,緩緩開口,“首先姨祖母是不準備離開鎮江了,那麼現在姨祖母是在猶豫,顧三叔一家、顧二嬸和琅華妹妹要不要跟著母親去杭州。”
琅華沒想到陸瑛會這樣直白地說出來。
陸瑛道:“顧、陸兩家相互扶持幾十年,十年前的水災,顧家幫著陸家渡過難關,陸家必然要還顧家這份人情,況且,”說著不免又向屏風後張望,“祖母和姨祖母不是已經為我和琅華定下了親事,如果在臨行前換了庚帖,琅華就是陸家的媳婦,不論如何陸家都要護得她周全。”
“姨祖母定然關切琅華嫁入陸家會不會受委屈,您為她準備的那些嫁妝,就能讓她在陸家站穩腳跟。”
琅華聽著陸瑛的話,想起自己幾十箱嫁妝搬入陸家時陸二天天那歡快又得意的語調。
半個顧家的錢就這樣進了陸家。
顧家為陸家錦上添花,最終落得的不過是被陸家施舍的名聲。
她知道陸家的算計,一直以為陸瑛和其他人是不同的。
她和陸瑛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記憶裡陸瑛對她的態度一直都是溫煦又體貼,在陸家時不論遇到什麼麻煩,母親都會去找陸瑛,陸瑛總會想方設法地解決,不遺餘力的維護她。
可今天看來,一切並不像她記憶中的那樣。現在他們兩個的婚約,在陸瑛心裡也隻是兩家之間權衡的利益算計罷了。
陸瑛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真心對她好,是因為她寄居陸家太過可憐,還是朝夕相處萌生情愫。
如果他們沒有定下婚約,她也不會寄住在陸家門下,他們兩個會怎麼樣?
不管怎麼樣,她不會因為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就在這時候妥協。
琅華看著陸瑛,“陸三哥是不是也將我們當成了沒見識的鄉下人?”陸家有人在朝中為官,一定將這次朝廷派兵和叛軍情況的底細摸了個清清楚楚,卻不肯跟顧家透露半點消息,可不就是將顧家當成一個沒見識的鄉下人。
招之則來呼之則去。
陸瑛詫異地順著聲音看過去,屏風後的女孩子已經坐起來,顧琅華看起來有些憔悴,但是一雙眼睛卻微挑著,生機勃勃地與他對峙。
陸瑛不禁抿起了嘴。
這些話聽起來隻是像一個孩子無來由的鬥嘴。
可是仔細琢磨起來,卻一語中的,這也正是顧老太太不舒服的地方,顧琅華怎麼能將話說的這麼透徹。
前方戰事到底如何,祖父和父親早就知曉。
卻絕對不能外傳,因為越少人知道就越安全。
更何況顧家本就沒有主事人,顧老太太病入膏肓,顧三老爺爛泥扶不上牆,陸家不可能與他們謀事。
如果不是因為顧家有豐厚的財物,母親都不會答應將顧家帶去杭州。
陸瑛剛想到這裡。
一團東西從屏風後衝出來,撲進顧老太太懷裡。
“祖母。”清脆的聲音再響起來,陸瑛這才意識到,這團奇怪的東西是顧琅華。
顧琅華將自己從頭到腳用月白色的細棉布包裹起來,樣子十分的可笑。
她這樣做大約是怕將天花傳染給彆人。
琅華在顧老太太懷裡轉了個臉,看向陸瑛。
四目相接,陸瑛突然發現顧琅華沒那麼可笑了。顧大小姐是出了名的漂亮,精致的眉眼,小巧的下巴,潔白的皮膚,十分的靈秀動人,但也隻是僅此而已。
可是今日卻不同,她的容貌雖被棉布遮擋,光是一雙眼睛,已經讓她整個人顯得更加鮮亮起來。
顧老太太摸著琅華的鬢角,“孩子,你覺得我們是不是沒見識的鄉下人?”
琅華點了點頭,“我們就是鄉下人,那又怎麼樣,前幾年水患,我們沒有讓一個投靠來的親戚和佃戶餓死。”
顧老太太本來板著的臉頓時有了笑容,“我們家不是什麼名門望族,也沒有人在朝為官,但是我們卻讓整個鎮江度過了難關。”
琅華看了陸瑛一眼,祖母和她說的這些話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奚落陸家這個名門望族,到頭來還不如他們看不起的顧家。
陸瑛仍舊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仿佛並沒有將她說的話放在心上。
“陸三哥,”琅華的聲音清脆,“你不準備和陸二伯母一起去杭州對不對?”
這話終於讓陸瑛抬起了眼睛。
琅華與陸瑛四目相接,從陸瑛詫異的表情中,琅華滿意地獲得了答案。
畢竟,十年後陸瑛才會變成那個旁人口中的“泥塑的菩薩”,那時候想要從他臉上揣摩出他的心思,會比登天還難。
陸瑛道:“琅華妹妹怎麼知曉?”
琅華笑起來,如銀鈴般清脆的童音,聽起來萬分的悅耳,她直起身子,學著剛才陸瑛的腔調,重複著陸瑛的話,“姨祖母是在猶豫,顧三叔一家、顧二嬸和琅華妹妹要不要跟著母親去杭州。”
陸瑛將自己的話重新聽了一遍,立即發現了問題所在。
他說的跟著母親去杭州,而不是跟著我們去杭州,他下意識地將自己排除在外。
他沒有在意的事,顧老太太都沒有聽出端倪,怎麼顧琅華竟然發現了這一點。
陸瑛從顧琅華稚嫩的臉上看不出半點的異樣。
難不成一場病能將一個人脫胎換骨?
琅華白嫩的手指又向前點了點,“祖母瞧瞧。”
顧老太太順著琅華的手看向陸瑛腳上的鞋。
琅華笑道:“陸三哥穿了一雙新鞋呢,”說著微微蹙起眉頭,”走很遠的地方,穿著新鞋,腳會很難受。”
陸瑛不願仔細地盯著顧琅華看,那會顯得他禮數不周,他的目光卻忍不住留在顧琅華臉上。
她重生後就發覺很多事,跟她前世了解的並不一樣。
可她實在是太了解陸瑛,所以第一時間就能探出些她想要知曉的實情。
從鎮江到杭州,這樣遠的路程尋常人在臨行前不會去適應一雙新鞋,陸瑛就更加不會。
陸瑛的右腳年幼時受過傷,稍稍勞累就會疼痛難忍,他從未將這件事向旁人講過,因為他的腳傷是探望生母姨娘時落下的,說出來不會有人心疼他,反而會責罵他不守禮數。
在外麵他威風凜凜是皇上的心腹重臣,回到家中他就像蝦米一樣蜷縮在她身邊,讓她摸索著為他的腳上藥,他的手像羽毛一樣劃過她的鬢角,那時候他隻是帶著滿身藥味兒和滿心傷口的陸三郎。
如果陸瑛想要跟隨陸家離開杭州,絕不會將自己陷入一個尷尬的境地,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臨走前兩天去穿一雙新鞋,委屈自己的腳傷事小,半路跟不上隊伍事大,陸瑛這樣一個心思縝密的人,自然會權衡利弊。
讓她覺得奇怪的是,陸瑛沒有走,鎮江被攻城時他是怎麼脫身的?陸瑛為什麼從沒提起過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