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三章 在白水(1 / 1)

心魔 沁紙花青 1591 字 1個月前

倘若是東海君或者隨便一個什麼主君,說到此時大抵便會吩咐階下人退下了。可紫夜真人似乎對琴風子很有興趣。看了他一會兒,又道:“師弟歎這一口氣,又是為什麼?”

琴風子猶豫一會兒,似是不曉得接下來的話該不該講。可他再抬眼看紫夜真人的時候,發現對方的眼神意味深長。於是心中冒出某個念頭——在連他自己都沒弄清楚這個念頭究竟是什麼之前,話卻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了。

“我聽說真人你受重傷回到弱水之後,散功成了鬼修。我又聽說,鬼修存世的根本是一個執念……”琴風子看著他,“真人的執念是什麼?”

這個問題似與今日兩人要談的事情無關,不該是此前還戰戰兢兢的琴風子問出口的——也不該是任何人可以問的。鬼修執念這種性命攸關的東西,被人知曉了的後果可重可輕。倘若有高人依著執念來設計,對於鬼修而言將大為不利。

可紫夜真人聽了,卻並未立即回答或是斥責。他的神色變得更加意味深長。以審視的目光再將階下人看了幾眼之後,反而微笑:“我的執念,與仙門中所有人的執念都一樣——就是回到陸上,重振玄門。這一點,老祖言傳身教、令我們日日記在心上,我也不例外。”

“老祖曾有言,倘有人——任何人——敢於挑戰我無生仙門這一信念,人人得而誅之。我眼下所做之事,自覺正是遵從了我無生仙門掌門人的教誨,問心無愧。師弟,你怎麼看?”

琴風子直視著他。仿佛接下來的一句話,要用上好多的力氣。但那些力氣加在一處,最終也隻成了一句喑啞的、在這空蕩殿堂之中輕輕回響的話:“老祖在浩瀚海中布下的大陣……究竟是做什麼的?”

紫夜真人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他背手又在殿中踱了兩步,轉身看琴風子:“你問的,是這些年來門中許多人心裡想問而不敢問的問題。我沒有看錯你。”

“這個問題,我曾經問過老祖。”他頓了頓,看著琴風子,“而後,老祖命我去見了李雲心。也許因為我們兩個心裡都有這樣的疑問……而今他才將你差遣到了我這裡吧。”

“此去,見機行事。”紫夜真人輕聲說,“好好瞧一瞧,劉公讚是個怎樣的人。再——”

他加重語氣:“隨機應變。”

約隔了三四息的功夫,琴風子低聲說:“我懂了。”

“那就去吧。”

……

……

東海國的國都已經淪陷數日。這個小小國家的北方大半江山已在容帝治下,南方卻仍是一片亂局。抵抗軍、義軍與野心家紛紛登場,竟比北方的“淪陷區”還要混亂。

在這樣一片混亂的情形當中,竟不知不覺已是年尾了——這一年的最後一天。但國破在即,似乎已沒幾個人在意這樣的事情了。

除了東南方沿海的那個白水鎮。

實際上在一個多月之前,白水鎮便已被“海王陸非”的人馬占據。在陸白水的船隊出海半月之後,一直活躍在洋麵上的海盜忽然大舉來犯,三戰儘滅東海君水師,在這裡登了陸。那時許多人對海盜的行為感到疑惑不解——他們在海上自是可以來去自如,但到了陸上,便好比猛虎入籠,豈不是等著東海國官軍來圍剿麼?

到此時才曉得海盜們也有先見之明。白水鎮被占據不久,容軍便一路南下。邊境的戰事已是叫人焦頭爛額,誰還會在意這裡的疥癬止癢呢。

於是到了今日這白水鎮竟無戰事,人們還如同往日一樣生活。甚至許多無知的百姓覺得,海盜來了之後的日子比從前還要好些——既沒了官府,到年底就不必繳納稅賦,能吃上許多天的飽飯。一直“威名遠揚”卻不見其人真麵目的陸非又頒布數條法令,嚴禁擾民、盜竊等行徑。再開了官府的糧倉放糧,且將原本屬於官宦貴族的大片田地都分了出去。

雖說大半是分給了那些打海上來陸上的海盜,但至少叫鎮民們覺得,海盜有了生計,就不大再會起歹意。也叫他們覺得,這些人似乎並非要劫掠一番便再回海上,而是打算在此地長久經營的。

更何況,許多人也驚訝地發現那些海盜之中,原來有相當一部分是從前熟悉的人的。

譬如某年某月因田地被強占、妻離子散而一怒之下殺死某臭名遠揚的“鄉紳”的某人——都以為早死了。

譬如某年某月因在縣丞家為仆的妹妹被活活打殺,而趁夜縱火複仇的的某人——也以為早死了。

許許多多這樣的“譬如”,叫鎮民們心中更添幾分親切,始曉得那些海盜原來並不像傳說中那樣都是些十惡不赦之徒。許許多多在陸上活不下去或是苦大仇深的苦命人,都跑到那兒去了。

百姓們不是很懂什麼叫做“法理”、“法令”。他們所處的境況與有限認知令他們對與自己處於同一階級、有相似經曆的人有著天然同情。這種淳樸的善意所構成的氛圍,也叫鎮中愈發安定下來。

隻有很有限的幾個人才會注意到、並且去思考這樣一件事——

就像富貴者並非皆為驕奢淫逸之徒一樣,貧困者也並非都是淳樸善良之輩。許許多多的海盜當中,真正作奸犯科者、殘忍暴戾者必然也不在少數——否則海王陸非沒可能同官軍相持那麼多年——如今在鎮上卻見不到此類人。但這一點也令他們認識到,這位海王陸非的用意之深。

他們的確是打算來了就不走了的。

因為上述種種原因,在年底的這一天,白水鎮上比以往的太平時節更熱鬨三分。房舍的屋簷之下皆懸掛了火紅的燈籠,打早上起,家家戶戶便忙著揭去已被風吹日曬一年的福字、對聯,貼換上新的。煙囪都在冒炊煙。主婦們忙著煎炒烹炸,一個鎮子裡都是肉香、油香。街道上有殘雪,風也刺骨。可肚中有熱食懷中有銀錢,就是迎著風也不覺得寒冷了。這也是受惠於那些登陸的海盜——據說海王陸非將私財都散給了鎮上的人,家家戶戶皆得了二兩銀。家中有老弱病殘的,更添了一刀肉、一壺油。

如此安樂景象吸引了不少的難民來。但海王在鎮外十裡處設了粥場,且派遣一隊體格健壯、相貌凶惡的海盜鎮守。隻挑選一些有手藝傍身的,或是患有能醫治得好的輕疾的青壯放進鎮上。餘下的,都攔在鎮外。但饒是如此,也為白水鎮的新主人贏得了相當的美名。

眼下這位新主人正在東海客棧的大屋中。近兩月之前,他曾在這裡與一位北方來客相談甚歡。如今這屋中還是有兩人,但情景已大不相同。

陸非,或說陸白水,將自己裹在厚重的皮毛大氅裡,倚坐在火爐邊,神情懨懨地從窗戶裡向外看。

這裡是白水鎮的製高點,可以瞧得見鎮中的熱鬨景象。倘若有神通、耳力足夠強,還能聽到不少往來的人在念叨那位海王陸非的好。但他似乎對這些都沒什麼興趣——低歎口氣,將手從皮毛中探出來,抓住矮幾上的酒瓶又飛快縮回去,怕冷一般。暖了一會兒,才往嘴裡灌一口。

“我從前,可不是這樣。”陸白水又歎了口氣,“兩月之前李雲心在這兒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怕冷。”

“你是凡人,受不得神通爭鬥時的靈力激蕩。損了根本,留了性命已是萬幸了。”另一個人倒如他此前一般,背手站立在露台上看海。說這話的時候,才轉了身——正是傳聞中惶惶直向東海而去的劉公讚。

“不過如今你來了陸上,與容王又是舊相識。他已經許諾叫你這白水鎮自治,往後你也算是一方諸侯,比在海上漂泊要好。”劉公讚看了看他的氣色,“想要身體再好些也不是沒法子。我可以傳你一套功法。隻要你能定得心性好好修行,快則數年,慢則三十年,身體就可強健如初。再潛心修下去,就可以——”

陸白水懶洋洋地抬抬手:“行了。遇見你們之前,我對這些東西還真有點兒興趣。這之後麼……算了吧。”

“我在海上算是親眼見了神仙——見神仙打架。從前在寶瓶灣的時候,東海的水妖來個小校,我就已經覺得神異得嚇人。可那天晚上見到李雲心和人打架,才知道世上真有那樣的手段。唉……你們這些人,要麼有奇遇,要麼打小開始磨練心性。我麼……哼。”

他笑了一聲,又飲一口酒:“這些年浪蕩下來,我定不了心性。如今再見了這些事,我更覺得什麼都要看淡。修行,算了吧……鎮上那些人覺得神仙百般好,用金飯碗吃飯,睡在白玉床。可我現在知道做神仙也未必快活,還隻怕更危險。”

“托你們的福——”他拉長了聲音,撇撇嘴,“名正言順得了這麼個鎮子。能把弟兄們都安頓下來,也算是為海上除了禍患。往後我就在這裡養老。我有使不儘的金銀,每天練練我的刀,也許還能再活上三五十年……也算是凡人的快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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