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姓譚名峰,字鳳英,宣府人士,擅使長刀,騎馬射箭都不在話下。今日流落撫順......,想謀一份差事。”一個大漢站在招工點前,雙手一抱拳說出這番話來。他牽著一匹瘦馬,穿著件破爛的牛皮甲,胡子拉碴,風塵仆仆,頭發掛著冰雪,拳頭長著凍瘡。
真是落魄至極。
這招工點後坐著的是孫老爺子。
老爺子抬頭看這漢子,左瞧右瞧卻不說話。這漢子耐不住氣惱喝道:“你們這雇工也真是古怪,俺走了幾個地方卻都不要。俺好歹也有幾分修為,隻是不想落草為寇丟了家門的臉麵,難道俺還真沒出路不成?要不要給個痛快話吧。”
孫老爺子倒是笑了,問道:“我們東家雇人是想找些能安分乾活的人,彆處招工的人應是摸不準你的來路,才讓你到我這來吧。不知這位壯士因何流落撫順呢?”
聽老爺子的解釋,譚峰心裡倒是好受些。他歎了聲道:“俺也知道好人家不會輕易要俺這種來路不明的,倒也不能全怪你們。譚某原本是宣府將門出身,隻是早些年犯了上官忌諱被革職處置,在宣府混不下去了,隻能來撫順投奔叔父。
哪曉得來了此地才知道我那遠房叔父死了十幾年,全家不知去向。眼下俺沒了盤纏,隻能來尋個差事。我看你們這招工連老弱婦孺都收,想來東家也是良善之輩。投你們總好過去投那些奸商貪官,俺過的也自在些。可你們若是不收俺,俺隻好去當個剪徑的強人了。”
孫老爺子再次打量了這譚峰幾眼,倒是點頭道:“這位壯士莫怪,我們東家仇人不少,也是怕有人混進來攪事。我聽你口音和打扮都不是撫順本地的,再加上你還牽了這麼匹瘦馬,想來也不是彆家送來的探子。請到後麵院子內喝些熱粥用點飯食,休息一二再說。”
生活有了著落,譚峰頓時放下心來。他拱手謝過,樂聲說道:“多謝老爺子給個方便。譚某彆的本事沒有,打架還是有幾分能耐的。往日俺在宣府就經常帶著手下兒郎出邊牆去找蒙韃子打秋風。等俺吃飽了飯,不管東家有什麼仇人,我都給他料理了。”
親自在花名冊上寫下自己名號,譚峰又讓孫老爺子驚奇幾分。他寫的字還算工整,這在將領普遍是文盲的大明朝可是極其難得。看老爺子臉上帶笑,譚峰也得意說道:“俺爹大字不識,卻從小拿棍子逼著俺學文。就因為俺粗通文墨,反倒在同僚中惹出不少齷齪。”
“能識字就是好事,做人就不是睜眼瞎了。譚哥兒看著是個爽快人,我東家見了也自然歡喜的。”孫老爺子看看譚峰留下的的字跡,倒是對這個漢子多了幾分好感,在他名下畫個圈,還特意安排人去喂他那匹瘦馬。
譚峰二十幾歲,一米七幾的個頭,骨架不小,塊頭站在一排領取飯食的隊列中顯得尤為突出。院內的廚子看他有彆常人倒是愣了幾分,遞上碗筷讓他去排隊領熱粥。他朝隊伍前方探頭瞄了眼,又瞄了瞄維持隊列的衙役,當即訝聲喊道:“你們這可有點意思。”
旁人不懂譚峰說啥,他自己卻知道眼下這排個隊卻是個新鮮事。院子裡的隊列不是一字長蛇,而是拉了幾根線彎彎曲曲儘可能的利用空間。所有人次第而進,看是混亂看似混亂實則有序,不守規矩的就要挨棍子,甚至被轟出去院子外去。
彆小看排隊,這在任何事就習慣一擁而上的古代真的太稀奇。譚峰見多的啥事都一窩蜂的場麵,深知能把隊排好就是紀律的最初表現。實際上哪怕是在幾百年後無序插隊都是常見的事。
譚峰出身將門,天天操練士兵,就知道要讓士兵列隊而進的好處和難處。眼前這隊列在緩緩前進,其他被招募進來的人都饑腸轆轆恨不能快點擠到分發熱粥的大木桶前,唯獨他左看右看,對眼下這有序和安靜的場麵倍感滿意,“此間的東家不簡單啊。”
等譚峰走到分粥的大木桶前,木桶卻剛好空了。分粥的廚子說了聲‘等著’就離開,引得隊伍中一片抱怨。譚峰左右看看,隻見手持鐵尺的衙役立刻將那些鼓噪最厲害的人給拉出隊伍押在一邊,既不許他們離開重新排隊,也不許他們再進入隊列搗亂。
“好!”譚峰心裡讚了一聲,越來越覺著自己今次投奔的東家分外合自己脾氣。這幾個衙役顯然是受過訓的,處置果斷,令行禁止,該動手時就動手,絕不等事情鬨得不可開交再來應付——譚峰自己就是個小軍官,深知要把手下練成這樣可不容易。
唉.....,一聲歎息從譚峰身後傳來。他扭頭一看,身後站著個瘦高的年輕人。對方一臉菜色,身上裹了幾條破爛的獸皮,頭發亂如草,滿臉黑如泥,愁眉苦臉的。
譚峰見這青年比自己小好幾歲,一股好為人師的心態油然而生道:“這位兄弟莫不是可憐那些被趕出去的?莫理他們,那都是些害群之馬,必須趕出去。”
青年的獸皮遮不全身子,用雙臂摟著身子摩挲,渾身發抖。他抬頭看了看譚峰,卻搖頭道:“俺是餓了。俺已經好幾日沒吃東西了,餓的歎氣。”說著話,這青年又有氣無力的低下頭,跟失了魂一般。
譚峰看對方可憐,就把自己靠前的位置讓給對方道:“來來來,兄弟你上前一步。我看剛剛那粥可濃了,插筷不倒,東家是個好心腸。”
瘦弱青年連連感激,不住的點頭哈腰。等著下一桶熱粥搬過來,果然是他第一個盛上。這粥上來時還咕嘟咕嘟的冒著滾燙的熱氣,瘦弱青年端了一碗吹了吹就大口大口的灌進肚子裡——一碗粥不到半分鐘就出個精光,連碗底都舔了個乾淨。
一碗粥根本填不飽肚子,瘦弱青年回頭還想再來一碗,卻被維持秩序的衙役推開喝道:“到裡邊去,到裡邊去。裡邊查驗過身體後還能再喝一碗。”
這招工點的院落前後兩進,過了第一關的人繼續朝裡走進一間屋子。譚峰進來方才發現屋子裡空蕩蕩的很是寬敞,卻很快就進來不少人。屋內另有衙役喝令道:“把衣服都脫光,查驗身體可有暗疾。”
這......,譚峰有點彆扭了。
隻是其他被招募進來的人卻沒什麼廢話,有過之前的教訓後他們都變得聽話。尤其屋內還燒著幾個爐子,脫光了也不是很冷。被譚峰照顧的瘦弱青年將身上的破爛獸皮一脫,露出骨瘦嶙峋的身體。他畏畏縮縮的繼續抱著雙臂,又困窘又難過。
負責檢查的衙役手裡拿著登記時的花名冊,對眼前這些蓬頭垢麵的家夥進行挨個記錄。當走到瘦弱青年麵前時,衙役都皺起了眉頭——被招募進來的人都很瘦弱,眼前這個則是特彆瘦弱,瘦的不但能數清每一個肋骨,甚至瘦的渾身上下就隻剩下一個骨頭架子。
瘦弱青年哀求道:“老爺,彆看我瘦,我能吃苦。我吃的還少,什麼活都能乾,求你們收下我吧。”
看彆人都脫的赤條條,譚峰也隻好把自己給脫了。他知道行伍中挑選精兵都會檢查身體,畢竟若是招進來的人帶了什麼會傳染的暗疾,那真是要害死一群人——不過眼下看來,被招募的人個個都有問題。
負責檢查的衙役盯著瘦弱青年就直搖頭,口中歎道:“算你走運,我們首長吩咐過,不管條件多差,隻要聽話的都收,哪怕白費糧食也收。否則你這樣的隻能餓死。”
感歎完之後,衙役看了一遍手裡的花名冊問道:“你叫高大牛?”
“是。”瘦弱青年點點頭,聽到衙役說願意收,他眼睛裡都在掉眼淚。
衙役開始在花名冊上填寫檢查報告,一邊寫一邊念道:“體弱,極瘦,傷疤多,膚蘚多,需要深度調養。”
輪到譚峰時,衙役看他的身材倒是滿意的點點頭。譚峰看衙役在花名冊上寫的字倒是好奇,問道:“你寫的這些字缺了不少筆畫嘞。”
“我們首長就是這麼教的。”衙役說道。
“首長是誰?還教你們寫字?”
“首長就是東家,以後你們吃的穿的用的住的全是首長給的。你們都走大運了,我們首長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最聰明的人。他會教你們很多東西,就看你們能不能學會。”
“東家招這麼多人,到底要我們做些啥?”
“要乾的活很多的,不過你們要接受上崗培訓後才會被分配。到底乾啥就看你們各自的腦子聰明不聰明?我們東家最喜歡乾的事情就是不斷的給人上課,沒完沒了的上課和沒完沒了的作業。”
最後一句,衙役帶著一聲長歎,顯然是對上課和作業有著深深的怨念和恐懼。可說完之後他又特意加了句,“隻有上了課識了字,才知道如何算個人。”
譚峰沒聽懂,瘦弱的高大牛就更不明其意了。他們兩人也沒多想,隻知道自己這日子總算是安頓下來了。至於今後會如何,那隻能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