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送葬隊伍回來,譚峰就有點魂不守舍。
這場葬禮雖然高調了點,卻並不華麗,花費也不多。就連棺材都是雜木拚湊的,遠比不上另一戶西門家置辦的柏木棺材。送葬的人也跟死者沒有任何親屬關係,甚至是不認識的居多。
可現場的哀傷氣氛卻極其濃烈。
少年東家講述了死者的一生,質樸的言語引發了送葬人群強烈的共鳴。能來送葬的人都算是東家身邊的骨乾,其成分都是被特彆挑選的。有逃亡奴隸,有失地農戶,有破產商販,有無家乞丐。雖然他們極其貧苦,可他們也是人,每一個心裡都有一把辛酸淚。
譚峰加入東家的隊伍時間不長,一直感覺隊伍內所有人有種草台班子的疏離感。大家都是為生活所迫不得不聚集在一起,被強行捏合,彼此其實都不熟悉。按東家的話講叫做缺乏‘團隊認同’,需要進行強化性的‘思想教育’。
“舊社會把人逼做鬼,新社會就要把鬼變成人。”
聽不懂,譚峰真聽不懂東家嘴裡冒出來的各種新詞——這就是故意的,周青峰就是要用自己的絕對強勢,用各種新詞來給人灌輸各種離經叛道的想法。等到手下人習慣了,就沒辦法再回到陳腐的世界裡去,也不容易被人拉攏,因為話語和思想已經根本無法溝通。
譚峰現在就是不懂,還不習慣。直到一個葬禮都被搞出花樣後,他能感覺隊伍內的氣氛大為改觀。所有人好像在瞬間打通了隔閡,找到了彼此的共同點,拉近了關係——我們都是苦出身,我們都有共同的敵人,我們都跟著東家乾,我們是一夥的。
這就是東家講的‘團隊認同’吧?
譚峰其實還沒想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可他對那個少年東家卻是刮目相看。初見這少年時,他其實有點失望的——這麼個小孩能有多大本事?虧自己還想著‘千裡馬終於見到伯樂’,結果卻是拿錢辦事而已。譚某不可能追隨其後,等攢夠了錢還是要離開。
可等少年東家連番手段施展出來,尤其是這送葬這出戲一演,譚峰頓時驚為天人——這收攏人心的本事太高了!什麼王侯將相,什麼高官顯貴,什麼富貴達人,有誰能捏這麼一手爛牌卻能打的如此之好?
葬禮結束,棺木焚燒,送葬的隊伍緩緩返回。
譚峰就在隊伍中左顧右看,他確實覺著自己東家手裡捏的就是一副爛牌。
少年東家身邊沒有什麼當官的,身份最高就是個捕頭,剩下全是一幫衙役。這就說明東家在官場上勢力幾乎為零——一個捕頭再厲害也就隻能管著城西這一畝三分地,其他地方誰理你?
二十幾個衙役出身也低賤,從明裡暗裡透露的信息看,這批人竟然是東家從北麵女真人那裡帶回來的逃奴。這些逃奴一個能打的都沒有,唯一讓譚峰驚訝的是他們全部都識字,能簡單書寫,這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而在衙役之下還有大批城管。這個編製是官方都不認可的,靠東家發錢維持。這些城管的來路就更雜了,基本上全是苦大仇深的主。乞丐,破落戶,甚至還有死了男人的寡婦,東家還真是什麼人都要。這在強調同鄉,同族,同窗的時代太過怪異。
按理說這麼一幫烏合之眾是乾不成什麼大事的。可叫人跌破眼鏡的是,就這麼一幫從來沒人關注的社會底層,愣是在短時間內被東家調教出來了。
譚峰跟著隊伍走,目光就看向隊伍中的東家——這少年明明年紀不大,怎麼就如此厲害?難道他就靠一張嘴騙人賣命?
調教城管的過程,譚峰是全程關注,親眼見證。對於從街市上選來的人,東家並不會全部任用,首先就要查身份——好吃懶做的不要,名聲惡劣的不要,來曆不明的不要,出身不好的不要。
譚峰當時就奇怪了,前三個‘不要’也就算了,後一個‘出身不好’是個啥意思?問清楚後才知道,跟官府和縉紳有瓜葛的不要——我滴個天,彆人都是巴不得跟官府和縉紳搭上關係,東家卻是拚命撇清。
可就剩下那些窮苦的家夥,木木呆呆,兩眼發直,傻裡傻氣。當年譚峰在宣府當差,手底下挑的都是家世清白的棒小夥,那裡會要眼前這些廢物點心?
接下來就是見證奇跡的一刻,東家把那些廢物十人一組拉來談心,說是什麼訴苦大會。譚峰開始旁聽時真是如坐針氈,彆扭死了,還被東家批評‘不能和群眾加深關係,不接地氣’。然後就是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一幕......。
什麼‘訴苦大會’,分明就是比慘大會。一個人說完自己的經曆,絕對會哭。十個人說完自己遭過得罪,十個人一起抱頭痛哭。等所有人哭完,譚峰可以明顯感覺到這些人淚流滿麵的臉上表情豐富了許多,眼睛靈動了許多,一場痛哭把他們心頭壓抑的苦悶給釋放了。
原來‘訴苦大會’就是這個意思?
不......,最讓譚峰震撼的是東家的總結。這少年會把每個人受的苦都有條有理的解析一次,就是要把大夥為什麼受苦這事講明白,講出道理來。
說實話,每次聽東家做總結,譚峰都猶如經受當頭棒喝。他從來沒想過‘為什麼有人會破家毀業,為什麼有人會賣兒賣女,為什麼有人會備受欺辱’,他過去對這類事情看不過去感到憤怒,卻總覺著這就是有人倒黴而已。
可真實的情況是什麼?
因為老百姓沒有話語權,申述無門。
因為窮人都是睜眼瞎,被人欺負了都不知道咋回事?
因為掌握權力的人都相互勾結,而受到欺辱的人是一盤散沙。
旁聽了幾次訴苦大會後,譚峰對少年東家佩服的是五體投地。這些話這些道理他都懂,可就是沒辦法像東家那樣說的清清楚楚。而等東家說完了,所有人都有種恍然大悟的痛快,就如同心頭苦悶多年的疑惑終於得到解答。
所謂‘明事理’不過如此。
有不少人最後都會問——既然知道自己為什麼受苦,可也沒辦法呀。天底下窮人都是如此,東家有什麼辦法幫我們?
東家年齡雖小,可在這個問題上賊的很。他不直接說,隻是讓大夥自己想,自己看,頂多就是誘導性的說當初額赫庫倫的二十多奴隸原本多慘,自從跟了自己都過上了好日子——這擺明就是說跟著東家才是出路嘛,還偏偏要人家自己琢磨,自投羅網。
這玩心眼都玩出花了。
訴苦大會多開幾次,那些又蠢又笨平日木木呆呆的廢物點心也開始動腦子了。他們白天上街巡邏,晚上點燈學習。這些人或相互照顧,或彼此爭吵,或矛盾相向。可隻要不鬨的太過,東家竟然不管,還說什麼這是‘充分表達各自意見,相互磨合,是團結的過程’。
簡單一句——有問題不能憋著,更不能強行壓製,該釋放的時候還是要釋放的。
就憑這麼些官老爺從不關注,從不在意,從不搭理的人群,東家愣是把撫順城西十幾條街,幾千人口的地盤管理的井井有條——作奸犯科的少了,街頭巷尾也乾淨了,鄰裡矛盾還少了,大家都變得安分守己。因為不安分的不是死,就是逃。
眼下送葬結束,隊伍士氣反而暴漲,抬頭挺胸,步伐有力。東家把兩百多號人擰成了一股繩,讓大夥的勁往一處使。讓大家有希望,有方向,有奔頭。
譚峰聽隊伍裡有人竊竊私語——一個奴隸出身的人能死後得如此哀榮,這也是死得其所了。而東家這不認輸的性子,絕不會讓手下白死。
沒人不喜歡一個護短的老大。
譚峰在看自己東家,雇傭他的周青峰也扭頭靠過來看他。
“譚老哥似乎心中有話,可有什麼指教?”
“不敢說指教,隻是對東家今日之手段表示佩服。我見過的喪事也不少,可今日卻是大開眼界。”
“我這倒不是手段,隻是教育。把事實給大夥說清楚,大夥不傻,自己心裡也能判斷利弊。畢竟我這裡不禁去留,若有人覺著怕了,或是覺著我做得不對,大可以離去。”
譚峰微微搖頭,臉上苦笑道:“這世道艱難,處處都是虎豹豺狼。東家你籠絡的都是窮苦人家,老弱婦孺,靠自己根本沒辦法活下去。有你這座靠山替他們遮風擋雨,誰會輕易離開?”
“哈哈哈......,我這人沒什麼根基,又不願意寄人籬下,看人臉色行事,那就隻好收容些同樣的人相隨。”周青峰大笑幾聲,“承蒙大家看得起,對我不離不棄,我自然也公平公正的對待大家了。”
譚峰卻再次搖頭,他雖然年輕卻也走南闖北去過不少地方,見過不少權貴。上位者隻會對和自己實力相當的人講道理,誰見過他們對窮苦人和顏悅色?眼前這少年明明才華遠超常人,卻甘願屈身市井,也是叫人不解?
“不知東家誌向如何?”譚峰問道。
周青峰眼中精光一閃,笑道:“我要做個有權有勢的人,實現平生抱負。”
“東家想當大官?那就要走科舉之道了。”譚峰下意識的如此想,“不知東家在官場上可有故舊?師承同年有那些?”
“官場上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周青峰笑著搖頭。
“那可就難了。”譚峰也跟著搖頭,語氣都低了幾分,“在下就是官場上沒個依靠,明明立下功勞卻被奸人罷職,還要流落到這撫順來。”
“一條路走不通,那就換一條路嘛。男兒大丈夫還能讓尿憋死?”周青峰又笑道。
譚峰聽周青峰說的有趣,卻還是搖頭苦笑。他隻當東家在說笑,沒當回事,常年固定的思維沒那麼容易變。而就在他們一行人回城之時路過城門口,猛然發現對麵多了好幾隊送葬的,哭哭啼啼,吹吹打打,把城門都堵住了。
譚峰當即一愣,“今個怎麼死了這麼多人?”
周青峰卻是一臉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