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爾滸東南十多裡,彎曲的蘇子河在山嶺間衝刷出一片片的河灘,古勒山就位於其中。這地方原本由努爾哈赤的外祖父王杲作為基地,率部大興土木,興建城堡,並以此侵襲明朝邊關。後來明軍反擊,將此地擊破摧毀。
現在的古勒山是大明和赫圖阿拉的貿易中轉站,駐守此地的是負責商貿的麻承塔。他最近事事不順,很是不爽,此刻正站在一棟木屋前,冷漠的看著兩個女真壯漢抽打一個女奴。女奴的慘叫極為淒厲,抽打的皮鞭很快變得鮮紅,血滴從鞭子上甩脫,濺的滿地都是。
一個奴隸而已,活的連牲口都不如。牲口好歹也就死的時候痛苦,活著的時候還是要好好喂養的。可奴隸呢,活著的時候就是受苦,無窮無儘的受苦。
這就是女真人的規矩,主子是至高無上的,掌控底下奴隸的絕對生死。而當奴隸最大的希望就是能成為高級點的奴隸,手下也掌控著幾個更低級的奴隸。從主子那裡受了什麼怨氣,就朝更低級的奴隸身上撒。
奴隸製社會就是個邪惡的社會,注定要人吃人。不會壓榨奴隸的主子都不是個好主子,也就活不長久,指不定那天也成了奴隸。隻有那些最凶殘,最野蠻,最暴力的主子才能成為掌控一切。
麻承塔現在就是這古勒山寨內掌控一切的主子,或者說他是這裡地位最高的奴隸,因為他的上頭還有更高級的主子。隻是現在上頭的主子發脾氣了,他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在大金國,有許多有地位奴隸。麻承塔不是其中最強的一個,也不是最出名的一個,可他卻算得上是日子最好過的一個。因為他的才能是經商,這在喜歡燒殺搶掠的女真人中可謂是鳳毛麟角,難得的人才。
麻承塔喜歡賺錢和花錢,看著大量茶葉和布匹運進赫圖阿拉,看著大把的銀子從自己手頭流出,他都感到非常欣喜。這讓修為不強的他在女真人中有著很高的地位,也成為不少女真年輕人效仿的對象。可就在他即將引來人生巔峰時,麻煩來了。
麻承塔的目光從遠處收回,重新看向眼前的女奴。那女人已經被抽的不成人形,肢體扭曲。地上一道道的鞭痕都是她的血,她整個人皮開肉綻,沒有一塊好肉,卻還留著最後幾口氣。行刑的女真壯漢收回帶血的鞭子,向麻承塔稟告道:“主子,一百鞭子抽完了。”
“下去吧。”
“喳。”
女奴還在做最後的抽搐,麻承塔走前幾步,厭惡的看著地上隻能稱為‘一灘肉’的女人,冷冷嘲笑道:“還敢逃麼?還敢鼓動其他人一起逃麼?還想逃回撫順去麼?你這種漢奴就是不知道感激主子的恩德,我買下你這條命,你就得老實的乾活。不聽話,就抽死你。”
麻承塔說完,目光就朝四周橫掃。邊上還有十好幾個蓬頭垢麵的奴隸頓時如遭雷擊,魂不附體。他對自己這等威勢非常滿意。可地上瀕死的女奴卻用儘最後一口氣說道:“你等著,我們漢人不會甘心當奴隸的。遲早有人會站出來,掃平你們這些蠻子。”
麻承塔的眼神當即一縮。他先是暴怒,跟著就對身邊的女真壯漢喝道:“去拿個鐵鉤子,穿過這尼堪的舌頭,把她吊起來。要讓所有奴隸看看,這就是跟主子作對的下場。”
女真壯漢麻利的把這事給辦了,奴隸們的恐懼和哀嚎讓麻承塔心裡好受些,可這不能徹底趕走他的煩惱——自打周青峰回到撫順,就再也沒人能對他進行遏製,尤其是在李永芳被其控製後,整個撫順都落入其控製之中。這大大影響了麻承塔的生意。
不不不......,不僅僅是生意。
麻承塔比彆人知道更多,他是個聰明人,比那些隻會打打殺殺的同族想的更多。他知道一個隱秘,一個不為人知,甚至連大金國高層很多人都不知道的隱秘——大汗努爾哈赤有大禍,巨大的禍事。幾乎不可緩解,一直在惡化的危險在威脅整個建州部為主的大金國。
世人一談起女真人,都覺著那是一夥喜歡打打殺殺的蠻子。可女真人真的喜歡打打殺殺嗎?不是的。女真人也想過好日子。打打殺殺不過是為了生存的手段,不是目的。
為了過好日子,為了搶奪足夠的生存資源,所以女真人才打打殺殺。一個個女真頭領就是在打打殺殺中崛起,衰敗,再崛起,再衰敗。如此經曆了兩百多年,現在崛起的是努爾哈赤。
可現在哪怕努爾哈赤已經是女真中的最強者,他還是沒辦法解決部族的生存問題——女真人不懂耕作,不懂冶煉,沒有足夠的土地。當努爾哈赤通過打打殺殺聚集起足夠強大的勢力後,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足夠的資源獎賞那群桀驁不馴的手下。
這就是努爾哈赤的大危機。大金國剛剛創立,彆人都在驚歎的它強大,可它最強之時也是最危險之時。努爾哈赤作為頭領已經殫精竭慮想著如何平衡資源不足的矛盾,可他還是發現自己站在崩潰的邊緣。
常年的征戰造就了強大的戰爭機器,可享受特權的主子也越來越多,奴隸受到的壓榨也越來越重,可這一切都無濟於事。奴隸們已經被熬乾了身上最後一滴油,可主子們想要更好更舒服的生活——相比之下,周青峰那隻能叫做疥癬之患,根本不值一提。
麻承塔為什麼會知道這個,因為他經商啊。大金國能拿出來交易的商品越來越少,可需要購買的東西越來越多。
所有人都是貪婪的,這個矛盾若是無法得到解決,大汗的威勢很快就會崩解。畢竟不能帶來好處的頭領是不會受人信服的,底下的人會像拋棄狗屎般拋棄努爾哈赤。
怎麼辦?
過去女真各部解決這個矛盾的辦法就是內部打打殺殺。可現在除了葉赫部,努爾哈赤已經收服了女真絕大部分部落。
麻承塔肯定沒聽過‘內部矛盾外部解決’這句話,可他卻明白自家大汗隻有一條路可走。女真內部再也沒有油水可以撈了,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南侵大明,到漢人的地盤上去搶掠。就好像六十多年前努爾哈赤的外祖父王杲一樣,這是幾十年必定輪回的唯一路子。
大金國內部有過先解決葉赫部再南侵的想法,大汗也認真考慮過,差點就要實施。可葉赫部也窮的很,除了有些馬匹就沒彆的了,完全就是一塊沒肉的骨頭。加之最近半年周青峰這小子多次招惹,大汗已經改變了主意,要先吃撫順這塊肥肉。
更多奴隸,更多糧食,更多布匹,更多茶葉,更多更多從未享受過的財貨,就連麻承塔都為大汗的決斷感到興奮。大金國上下就沒誰正眼看過南麵的明國,根本不覺著打下來有什麼難處。大家都在摩拳擦掌,就等著準備好足夠的人手後殺過去好好搶一把。
至於搶過後要麵對大明的暴怒,已經沒人在意了。或者說大金上下沒人看得起大明的官軍,覺著那都是一些廢物。
隻是四五天前順著渾河派去偵查的女真探子卻遇到點麻煩。他們順流而下都非常順利,可靠近撫順城時卻發現過去空曠的河岸邊有好幾百人在乾活。探子們自然要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開始還挺順利,當女真勇士們張弓持刀,軟弱的漢人尼堪就開始奔逃。可等勇士們牽著馬匹從木筏上岸,對麵來了一夥挺著長矛的南蠻子——真是沒見過那麼不怕死的漢人,他們竟然敢主動來找女真大爺的黴頭,刀劈箭射都不怕,硬挺挺的殺過來。
有人當場就被捅死了,其他人慌不迭的上馬逃跑,竟然是一口氣逃出幾裡地才停住腳。這些女真探子都是麻承塔派出去的,事後他逐個詢問,得知那夥南蠻子竟然有十幾個人一窩蜂的上,己方人數劣勢才導致敗退。
“剛上岸的時候被人用長矛突擊,這確實倒黴了點。可問題是誰有這麼大膽子?”麻承塔心中氣惱。幸好己方就死了一個,也算不得多大折損。就是搞不清幾個探子說的‘渾河岸邊幾百號人在乾活’是怎麼回事?戰爭迷霧不但籠罩著周青峰,也籠罩著女真人。
相比從來沒打過大戰的周青峰,麻承塔在內的女真人對於戰亂,死亡,未知有著更好的心理承受能力。他不覺著一次失敗有什麼了不起的,於是第二天再次派人去,還是順流而下,連人數和路徑都沒變過。
這次狀況就糟透了。撫順方麵設下了埋伏。先是一波箭雨,跟著就是十幾張符篆。遭遇突襲的女真人當場死了兩個,逃走時又被射死一個。
逃回來兩個中有個重傷的半路死了。最後隻有一個斷了胳膊的報個信就倒下。就這最後一個也沒保住,他這兩天傷口發炎,渾身發燙開始胡言亂語,估計也是挺不過去的。
連續失敗兩次,逼著麻承塔不得不謹慎些。偏偏這兩天古勒山寨子裡有幾個漢奴逃跑。為震懾其他奴隸,被抓回來的女奴挨了一百鞭子的抽。可這賤貨臨死還要嘴硬。
天色逐漸變黑,寨子內開始點起火把。
麻承塔還站在外頭看著漆黑的夜空,又或者看看正在搬運糧食的奴隸。從蘇子河運來的糧食正囤積此地,將為接下來南侵明國供應糧草。
“再過幾天,隻要再過幾天,大汗就會率軍發動。隻要拿下撫順,大金國內就會有用不完的奴隸,吃不完的糧食,那時候日子自然就好過了。一兩個奴隸也敢造反,全把他們抽死。”麻承塔努力讓自己心平氣和,可這夜裡總覺著心緒浮躁,似乎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會是什麼事?
直到深夜,麻承塔也睡不著。他在寨子裡來回走動,明明困的很,腦子裡卻總是胡思亂想停不下來。他不得不用手捶一捶自己的頭,可黑夜中忽然一聲炮響......。
黑夜中的炮響很是驚人,昏沉沉的腦袋驟然而醒,麻承塔猛然抬頭看向炮聲傳來的方向。那好像是古勒山寨子外圍的哨炮,用來發起敵襲警示的。
可大金國如今如日中天,這麼多年一直都是努爾哈赤帶兵去揍彆人,壓根沒誰敢這麼大膽來襲。麻承塔聽到這炮聲,當即惱怒罵道:“這是那個蠢貨半夜裡踩翻了火盆點著了炮?等我查出來定要抽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