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車的漢子自言自語的走了,留下桑木匠在原地發愣。他在鄉村生存,早就習慣了鄉民們的狹隘氣量,也見多了窮漢間的小肚雞腸。麵對如狼似虎的稅吏官差,農戶隻有悲苦哀求的份。為填飽肚皮,大夥都是想方設法的勞作。
過去的佃租動不動就五成起,繳租的時候還得賠上損耗。收租的狗腿子為了撈錢,搞出‘乾穀’‘濕穀’‘大鬥’‘小鬥’之類的花招。總之隻有窮人想不到,沒有他們做不到的。若是遇到荒年收成不好,地主甚至還要帶人來堵門,就怕佃戶逃荒跑掉,活活把人逼死。
年景不好,莊戶人家賣兒賣女都算好的,上吊尋死也是常見。富人欺壓窮人,窮人和窮人更是要鬥。所有人都好似跟瘦骨嶙峋的狼狗,瞪著血紅的眼睛尋找活命的機會。鄉村的慘事太多太多,數都數不清。
而現在竟然有人巴不得要繳稅,不繳還不安心。桑木匠搖搖頭,他既看不懂,卻又覺著理所當然。“這世道跟以前不一樣嘍。”
快天黑了,桑木匠在村頭溜達一圈就回去。他現在幾個兒女都分家,身邊就隻有他老伴照顧。他住在工地的宿舍,一進屋就看到晚飯做好,桌麵上擺著兩三個小菜,聞著有股子酸溜溜的味道。
“這是啥?”桑木匠盯著個沒見過的菜就問道。
桑木匠老婆蒸了饅頭端上桌,說道:“這是我跟食堂大師傅學的,說是啥醋溜土豆絲。哎呦,現在這醋老貴了,我都舍不得多放。你嘗嘗,倒是爽口的很。”
“啊……,這就是那土豆呀。”桑木匠倒是聽說了這新東西,“我們在撫順的時候,就聽說有什麼試驗田裡種的全是這東西,聽說一畝地若是伺候好了能產上千斤呢。還說這東西可以當主糧吃,吃多了肚子裡也不會反酸,比紅薯還好。”
經過多次種薯栽培擴張,李樹偉利用農業部強力推廣種植的馬鈴薯正式迎來了大規模的收獲期。整個遼南四衛在上半年就種了五十萬畝,大部分種在旅順和金州。因為那邊可以種兩季。
不過馬鈴薯對土壤肥力要求比較高。在目前隻有農家肥的情況下,一塊土地不能連續種植。需要套種玉米以及輪種其他作物來提高產量,恢複地力。可就算如此,哪怕在種薯退化的情況下,一畝地裡也輕輕鬆鬆種出三四百公斤的土豆。
這產量把遼南各地的農戶給驚呆了。
作為原產南美的作物,是馬鈴薯喂飽了歐洲白人的肚子。在沒有大規模種植馬鈴薯之前,歐洲可是動不動就發生饑荒,底層農夫的日子過得無比淒慘。正是馬鈴薯出現在白人的餐桌上,才讓他們的人口得以迅速增加,推進了他們文明的進步。
中國人靠精耕細作,種植水稻和小麥來繁衍生息。不過補充馬鈴薯作為主糧還是很有必要的。它的澱粉含量高,營養價值巨大。對目前這個兵荒馬亂的時代將是強勁有力的食物補充——歐洲人習慣吃土豆泥,漢人則把它當菜吃。不過當菜吃,並不是最好的辦法。
眼下除了留種,‘革命軍’已經開始下功夫把馬鈴薯像小麥一樣製成麵粉。做成麵粉後,應用範圍就非常廣泛了。運輸和保存也更加容易,可以喂飽更多的人。少量鮮薯則作為一種新鮮菜上市出售,讓老百姓明白土豆的好處。
想要油炸薯片的就彆指望了,沒那麼多油。
醋溜土豆絲確實不賴,桑木匠的晚飯吃的很是高興。他問了土豆的價錢,發現比尋常蔬菜還貴些。“我聽人讀報,說這土豆可以當飯吃的。”若是跟米麵比,土豆又是便宜的多。
桑木匠老婆收拾碗筷,也跟著說道:“這東西好像是打成粉,可以做麵條。我聽食堂的廚子說,附近近衛隊的人已經開始吃這土豆麵粉做的饃饃,都說挺好吃的。大帥真是有本事,這東西一畝地能種那麼多,咱老百姓再也不會缺糧食了。”
糧食,糧食呀!
對於很多人來說,能有足夠的糧食就是最大的幸福了。這數倍的糧食產量太驚人了。桑木匠又隨口說起今天在路上跟人聊天的話,就說大帥兩年不收糧稅的事竟然是真的。農莊裡的人手頭突然多了好些糧食,高興之餘都有些做夢般的怕怕。
“有人還想著要給大帥繳糧哩。”
“也有人在打聽要怎麼買地。”
“隻可惜大帥說了,‘革命軍’的地隻分不賣。”
“好多人都對這事想不開,有糧食了就想要自己的地。”
吃完飯,天也黑了。桑木匠老婆在土炕前點了油燈,一邊納鞋底一邊跟桑木匠聊天。就等他們覺著困了要睡下時,屋外忽然傳來狗叫聲。一會後就聽有人在外頭喊道:“桑木匠,在家麼?我老李頭呀,想找你商量個事。”
桑木匠好生奇怪,披著衣裳出去開門。門外進來個乾巴瘦的老頭,年紀不小了。他把人引進正屋坐下,就問道:“老李頭,你這半夜裡跑來有啥事?”
老李頭是附近農莊的人,一大家子十幾口,七八個勞動力,兒孫滿堂。他年紀上六十好幾了,難得活這一大把歲數。周圍十裡八鄉的,都得尊稱他一聲‘老爺子’。
老李頭坐下後就開口問道:“桑木匠,聽說你跟大帥認識?”
桑木匠聽著便嚇一跳,過去他還會得意的吹噓自己跟周青峰在撫順就認識,現在他可不敢了。再亂說這話,彆人不是笑他吹牛,就是覺著他不識好歹。莊戶人家喜歡背地裡嚼舌根子——大帥是什麼人?你也配認識?
桑木匠連連擺手,不敢說自己認識周青峰。可老李頭卻似乎認定了他背景深厚,“你桑木匠幾個兒女都有出息,大兒子還是近衛隊裡的大官。前不久他來看你,帶的衛兵可彪悍了,鄉親們可都是看見的。你小女秀兒還是啥高小畢業的,聽說給部長頭領做了妾室……。”
“秘書,秘書,是教育部尹部長的秘書。這是一份工作,可不是妾室。我家那丫頭打小也不起眼,咋就被人家部長看上了,我也當爹的也是奇怪。
可人家既然看得起我家,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桑木匠現在奉行低調再低調。自家兒女有出息是好事,可他卻不敢在外頭胡說八道,免得樹大招風。
給穿越者找女仆什麼的,直接說出去影響不好,所以行政部都說是給領導培養秘書。桑秀兒已經勉強拿到了高小文憑,模樣又清秀,年齡也不大,於是就被選中了。可這事在外人看來,那就是給首領當小妾了。
桑木匠嘴上強調‘秘書’,可心裡還是挺高興的,畢竟這可是部長級彆的大官。就算當妾室也不算辱沒家門。隻是老李頭卻不懂什麼‘秘書’不‘秘書’,他隻覺著桑木匠有能耐,消息肯定靈通,於是繼續問道:“我就想問問,大帥真不要我們繳今年的糧稅麼?”
“那是肯定的。”桑木匠斬釘截鐵的說道,“去年幾十萬人逃難跑到這遼南,大帥就說了任由大夥墾荒,兩年不繳稅。今年算是第一年,明年也不用繳。頂多是把之前賒欠的耕牛,糧食,種子,農具啥的付了。而且隻付一半,剩下一半明年付,還不要利息。”
“那多出來的糧食就真給我們了?”老李頭問道:“這事可從來沒有過。”
“那些農技員後生不是說過了,你要是覺著糧食多,可以賣給大帥嘛。大帥派下來收糧的人就在各個水力加工點,你們把糧食送去脫粒脫殼,順帶就可以賣糧了。價錢都是公開的,一百公斤脫殼的麥子,收購價是一元二角。這價錢還算公道了。”
遼東在明末時期農業生產崩潰,土地大量拋荒。關外糧食需要靠關內接濟,糧價畸高,動不動就三四兩銀子一石,貴的時候甚至要七八兩。可現在‘革命軍’開發遼南,今年糧食豐收,糧價立馬就爆跌了下來。一元二角的收購價不算高,卻也不低了。
特彆是現在由於大量人力畜力農機的普及,種地的勞動強度大大降低,人均能耕種的麵積也提升數倍。平均一個勞動力可以輕鬆伺候好二十畝甚至三十畝地。按現在的畝產,這就是差不多二十元的收入了。撇除要還的貸款,至少還有個十元。
這可是銀子啊!
對於普通農戶來說,家裡往往是沒有銀錢的,能有幾個銅板買點油鹽就不錯了。其他什麼的全靠自己。比如說布匹就得自己紡紗織布。若是家裡窮的,女眷都沒衣裳出門——杜甫的《石壕吏》中有一句‘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這可不是說笑。
眼下搞集體農莊,集合幾百號農戶的力量進行生產勞動。這一年下來哪怕三口之家的戶均收入至少也在十幾元。對於窮慣了的人來說,這錢拿的真有些燙手,都不知道該怎麼花?
老李頭所在的集體農莊已經收割完畢,把多餘的糧食也賣了不少。他一家十幾口,除掉老弱還是一下子就賺了七八十銀元。這簡直就是巨款了,立馬就從赤貧進入富豪階段。他的苦惱是,“這錢都是大帥給的,可我們窮了一輩子,都不知道該咋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