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世偉苦笑道:“鄭兄何必如此為難老夫?”
鄭裡奇也是苦笑一聲,說道:“真真是沒奈何……明知道群盜犯境,我輩衣著朱紫,隻能坐視不理,今晚我原不打算上城,在家自己喝酒,越喝越是氣悶,我自二十三歲中進士,仕途頗順,一心想在地方上做好官,憑此再入京為官。現在卻是迷茫的很,大魏如此情形,也怪不得原本還算清廉的王越變成現在這般模樣,我等憂勞國事,還有什麼意義麼?”
“且看北伐。”楊世偉道:“若北伐得勝,我要上奏,一則奏請中樞收權,厘清地方政事,肅立威權。二要奏請加派禁軍至腹心和東南各處,福建路不必多,再來五個營的禁軍也差不多夠了。三要重整廂軍武備。第四,亦是最要緊的一條,若國家還想要海外貿易的收入,需得花費重金,重建水師,此四奏,雖然還是治表不治裡,但若是能表亦不能治,那麼,大魏亡國不久矣。”
鄭裡奇曾經和徐子先密信往還,徐子先的說法亦是和楊世偉相同,他適才口出怨言,卻是真沒有想到,楊世偉的看法居然和徐子先相當。
而徐子先卻是明言不諱,他對北伐的結果看起來相當不樂觀,大魏若能不慘敗,就算邀天之幸,上天垂顧的氣運了。
小敗,或停滯不前,便是最有利的結果。
而想獲勝,根本就是完全沒有可能。
最要緊的關鍵,不在於禁軍不擅戰,大魏禁軍的體係是太祖一手打造,曆經二百多年,禁軍雖不及開國時精銳,也不複宣宗時財力充足時那樣裝備精良,薪餉優厚,而不管怎樣,這是大魏以傾國之力打造出來的強軍,和西人和北虜也一直在交戰,近二三十年和東胡也一直在交戰,戰場上的經驗也相當豐富。
此次北征,更是有一批名將率部北征,軍伍,將領,俱沒有問題。
可慮的是後勤,財力,以大魏現在的財力儲備,後勤能力,根本不可能支撐的起幾百上千裡的遠征,這仗打不到一半,國家的財力就得破產,後勤就會出大問題和大麻煩。
鄭裡奇在此之前認為徐子先有些危言聳聽,現在他才有所感覺,怕是自己和眼前的楊世偉,都是太過於樂觀了一些。
夜風吹的兩個朱袍大員的衣襟上下翻飛,鄭裡奇縮了縮脖子,突然道:“大府推薦的那個名醫,似乎叫王心源?”
楊世偉皺了皺眉,說道:“確實是此人,建州人,薦他去替明達治病,他不肯,回建州去了,我想這事亦不能勉強,就由得他去了。”
“這事有意思的很。”鄭裡奇笑道:“南安鎮的商團團練,因為護衛地方與建州的總團起了幾次摩擦,兩邊正在對峙的時候,建州的總團遇著從建州逃往福州的王心源一家,抓捕之時,和休假的南安府軍起了衝突,兩邊打了起來,不過由於大隊在和商團團練對峙,最終未能大打出手,建州那邊死了不少人,府軍一個未傷,將王心源帶走了。”
楊世偉大感興趣,說道:“這事當然是提刑使司來管?”
鄭裡奇冷笑道:“王越不講規矩的事多了,但那是在建州!他想將手伸出建州,就得問我這個提刑使答應不答應了。這事我派人去現場查察過了,以鬥傷殺人結案,那幾個府軍,移文至南安侯府,令他們查察出人來……明達若複文說查不出來,那我當然也不會真的派人去東藩查案,這事情,王越是吃了虧,這一口惡氣,他不想咽也得咽下去!”
發生衝突的地方是建州和福建交界,建州知府王越能查,福州知府楊世偉當然也能查。但兩州交界的鬥傷殺人案件,結論肯定還是提刑使司來出,王越這個啞巴虧吃定了。
楊世偉心情略好,但還是怒聲道:“王攀雲越鬨越過份了,那些臟的臭的,貓兒狗兒,全羅致麾下,鬨到礦山全部停產,我看現在朝廷是騰不出手來,怕地方生事,隻要北伐一結束,王攀雲這個知府就算當到頭了,老資格也不頂用。朝廷在建州一年收鐵稅過百萬貫,全叫他一個人給毀了,簡直是不知所謂。”
鄭裡奇道:“根子還是出在上頭,我輩著急也沒有用。”
這個“上頭”卻並不是指兩府,兩府現在畢竟在操持北伐之事,精力確實管顧不來,而且是務求地方安靖。
但安撫使林鬥耀卻不能約束麾下官吏,坐視建州被搞亂,自己在府城內和趙王寸土必爭,兩人隻顧爭權奪利,每天醉心的是維持自己的權勢,對王越這種不顧規矩的地方高官,兩人都是著力拉攏,反而不是想著要限製此人,惟恐投了對方陣營裡去。
在承平時節,看不出一個人的手腕高低,隻有到了真正需要定計決疑掌控大局時,一個人的水準高低,便可看的出來了。
楊世偉也讚同鄭裡奇的意思,但以他的身份不便直言,當下隻道:“賊往東藩去,東藩危矣。然而,老夫感覺,隻要明達的病能痊愈,破賊隻是談笑中事。”
鄭裡奇深沉點頭,並未言語。
海盜中五大盜的地位是多年拚殺出來的,其部下基本上是囊括了某處地方最勇武,強悍,敢戰的海盜。
一般的雜盜,想進入五大盜的直屬陣營亦非易事,如陳於泰,以岐山盜的赫赫威名,不過是替五大盜看守福州門戶的惡犬,連被劃為直屬的資格也沒有。
五盜直屬,王直的部將多半是跟隨多年,隨他在大魏外海和暹羅真臘一帶活動的部下,多以明州人和廣州人為多。
蒲行風的部下,核心的多半是天方人和滿刺加人。
而顏奇,劉旦兩人,部下多為呂宋人,暹羅人和安南人為多。
今兩盜來襲,部眾三萬餘,而眼前的兩大高官,對徐子先的期許就是其還能一陣破敵,徐子先的過往戰績太過耀眼,而且兩個大員也不願在臨陣之時說晦氣的話,隻是兩人說完之後,良久未語,徐子先的病情,現在眾人都不知情,而就算這位南安侯痊愈,是否能率數千兵馬,擊敗海上縱橫多年的巨盜,誠為難料之事,無人可以確保。
夜涼風急,兩人都覺心思沉重,中樞隻顧北方邊防,難及地方,地方官吏漸漸開始胡作非為,離心離德,北虜,東胡,西羌,再有南來之海上大盜,大魏的國勢,風雨飄搖,難道真的是三百年治亂一循環,現在又到了大亂之時嗎?
……
晨光微啟,港口處的平地上有一些雜草,陽光一出現,露珠就被陽光給蒸發掉了。
接下來人們逐漸醒過來,他們或趴或臥,就睡在四周都是磚石建築的平地上。
四處寂寂無聲,這些人醒來的第一感覺象是在做夢,四周除了雜草外,到處都是磚石鋪成的道路和磚石所造的建築,模樣形式都有些怪,如果他們見多識廣,一定還是認不出來這是什麼風格的建築。
和大魏的木製為主,飛簷拱鬥,明堂闊大多開間的梁拱建築不同,亦和倭人,呂宋人,南洋諸國的各種建築俱有不同。
天方人的圓頂,泰西人的尖頂,亦不相同。
東藩諸事草創,建築風格就是以實用為主,拙樸厚重,取其厚重,而群盜環伺其間,乍醒之時,感覺猶在夢中。
羅五等人終於又聚集起來,他們昨晚在港口上岸,夜黑前搜索了港口處,然後繼續向內,前行一段距離後終是不敢再繼續向前,於是留駐原處。
他們知道自己這幾十人力量太單薄,若島上有意,派出人來定會將他們斬殺乾淨。岐州一戰後,羅五等人均是知道南安府軍精銳不下禁軍,是以對自己若遇敵之後的下場毫無僥幸,他們索性根本不派哨探,也不輪值警備,全體人員散開睡下,聽天由命罷了。
到了清晨,所有人都從睡夢中醒來,發覺自己項上人頭居然還在,這真是意外驚喜,當下眾人再次齊聚,這一次更加小心翼翼,沿著港口前方的建築繼續向前,兩側俱是高大磚石建築,有不少地方還有生磚的磚胚,成堆疊碼,高高的磚窯爐似乎尚有餘溫。
此外還有木作工廠和船廠,俱在北邊,刨開的木花味道還很濃鬱,隨風吹來。
再複向前,是空地和一些建築物,有幾條道路一直向東,二三裡外,就是橫亙南北的玉帶般的官道,在清晨的陽光下,可以看到有長壘,拒馬,箭樓,似乎有大量的人丁挾著弓矢在長壘一帶巡邏戒備。
官道之後,便是大片的平原,似乎是有棉田和民宅,棉花已經開花,從遠處看過去,是一片潔白如雪的花海,真是難得罕見的美景。
羅五等人至此已經不敢繼續向前,隻得按顏奇事前的吩咐,繼續向前裡許後,將準備好的岐山盜的大旗豎起。
顏奇的大旗是黑底上繡白色腹蛇,陰冷恐怖,劉旦則是本國灘神的圖像,似乎是與海洋有關,可能是祈禱在海上時一帆風順。
而岐山盜旗,則是紅底繡黑烏鴉,這是陳於泰的意思,是何用意,現在已經無人知曉了。
烏鴉旗立起來後,羅五鬆了口氣,盤腿坐下,他的身後是方圓好幾裡的空地,足夠令海盜布陣,他的任務已經完成,底下的事,就是祈禱在會戰之中能活下來了。
顏奇和劉旦也是一早就醒來,還是劉旦坐小船到顏奇的旗艦上來。
兩人合作多年,親密無間,外界也認為這兩人是一體。
事實也是如此,若兩人不合力,五盜之中這兩人的實力根本不夠和任何一方的勢力相抗衡,但就算如此,劉旦亦從不在顏奇的旗艦中留宿,並且每次上船,攜刀束甲的親衛先上船,與顏奇部下人數相當,這時劉旦才會接著上艦,若非做好準備,那是絕不會與顏奇會麵。
“可以大舉上岸列陣了。”劉旦仔細看了看島上情形,這一次他也是親自爬上桅杆觀看,事關幾萬人的大戰,決定的是這支海盜聯軍的前途,不可不慎。
這時他們能看到長壘的北部有大股的灰袍軍人在集結,都是盤腿坐著,可能是在等束甲或是等著吃朝食。
如果是半夜準備,現在應該已經吃過了早飯了,應該不至於此,因為群盜登船上岸,所費的時間不小,現在是早晨天剛亮,午時應該才能夠開戰。
至於長壘之處,看來綿延很長,應該是島上的民壯在守備,因為衣服駁雜,並不統一,而且明顯兵器不足,很多人隻背負弓箭,並沒有長矟,或是長刀,橫刀等武器。
“島上兵馬確實精銳。”顏奇先前已經看過了,此時盤腿坐在船頭,看著自己的手指甲,慢條斯理的道:“但他們甲胄不多,神臂弓是魏人利器,他們也沒有多少。民壯不堪戰,不必理會。今次會戰,隻破那幾千南安府軍,接著便能殺光島民了。”
“殺光怕也不易。”劉旦笑道:“必往山中逃奔逃避,我們可沒有辦法在島上搜山。”
他們在此前都未來過東藩,但東藩的地理環境他們還是相當熟悉,原本就是一個貧瘠的大島,開發極差,海盜破漳州時,順道就能滅了隻有幾千廂軍的東藩,但壓根沒有人有這想法,除了顏奇可以殺人取樂外,彆人破東藩能得什麼?亞麻還是鹿皮?
現在雖是大為不同,但料想而知的是島上的儲糧不會太多,海盜又不可能屯田養兵,搶掠一空後隻能上船離開,想儘搜島民而殺之,對擁有千裡重山的東藩來說,誠為不可能之事。
“能儘殺南安府軍,邀賞於蒲行風,也夠了。”
顏奇令侍從取酒來,與劉旦一人一盞,兩人碰杯飲了,烈酒順著顏奇的絡腮胡子淋漓而下,濡濕胸口衣襟,顏奇擲盞道:“我部一萬七千,你部一萬一千,兩萬八千人要上岸列陣,得趕緊了。”
劉旦應了,說道:“告訴諸人,拉開陣列,各聽首領指揮,看旗號行動,不要胡來。”
海盜不可能彙集諸部訓練部將,更不可能習陣戰之法,呂宋諸國,兵法將道幾乎是為空白,畢竟在華夏人移民過去之後,其文明是處於僅比原始部落略高的狀態,有很多國家連自己的文字都沒有,戰事也就是部落間的仇殺敵對,根本沒有華夏自先秦春秋之後綿延千年不絕且有幾十萬,上百萬人規模的慘烈戰事。
諸盜嘯聚海上,打劫商船最多是兩三艘船合力,隻有上岸劫掠時會彙集幾十艘船,數千人或過萬人不等。
亦無需整編列陣,無非是從薄弱處搶掠,若遇完整之軍,則迅即而退,攻克漳州的群盜超過十萬人,然而福建路禁軍並廂軍三萬餘人成軍而至時,群盜俱退,蒲行風欲一試魏軍虛實,小戰即敗,這才知道大魏非短時可破,於是也引軍而退。
海盜不講軍陣,惟以平時的各船首領分率各部,再以平時嘯聚時的首領分統各船首領,或每團數百人,或每團過千人乃至兩三千人,顏,李二人,隻是統率大局,並不能直接分管各部首領。
旗語招展之後,各船上的海盜一起歡呼,他們不是太明白大局,隻知道島上的建築物頗多,看來是個富裕地方,不似傳言中的那般荒涼。
對普通的群盜來說,大計非他們所知,亦非他們所關注,能搶到財貨,這才是最要緊的事情。
很多海盜首領,來東藩之前已經被發下金銀銅錢或值錢的物事,那是蒲行風給兩個大盜首的,顏奇和劉旦又發下去一部份,但層層克扣後,落到普通海盜手中的寥寥無已。
打下東藩,搶到的東西往懷中一塞,這才是自己真落到手的好處,看到旗語下令登岸,群盜不知島上防禦森嚴,他們隻知道岐山盜上島後一直無事,還以為島上防備粗疏,頓時各船上都是歡呼大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