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城守可稱是色厲內荏之極。”林鬥耀歎息著對諸官道:“城頭俱民壯,無官兵,賊兵一至,虛實全露,接著便是李開明的大軍了。”
眾官皆緘口無言,楊世偉搖頭歎息,眼中卻是有決絕堅定之意。鄭裡奇這陣子忙碌異常,神情枯槁,已經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了。
隻有陳篤敬麵色還是較為從容,卻是接連不斷的看向岐州方向。
城頭之下,傳來百姓的哭喊聲,綿延不斷,令人心煩意亂之至。
……
黎明時分的情形,證實了林鬥耀的判斷。
大約有四百到五百騎左右的騎兵出現在遠方的地平線上。
這時城上的守兵剛甄彆好敗逃而歸的廂軍和禁軍將士,將這些袍澤放到城中,原本是打算繼續放百姓進來,一見敵騎蹤跡,自然是又將城門緊密,引發百姓哭嚎慘叫不停。待敵騎更近些,這些聚集在城外的百姓慌了,頓時都是往附近的村落逃去。
城上的動靜驚動了城中的達官顯貴和少量的武官,林鬥耀等人紛紛趕到西門眺望,還有信國公,信昌侯,靖遠侯等城中的公侯勳貴並府中子弟,都帶著橫刀或長劍,或是持矟,紛紛趕到城頭上來戒備。
各公侯府邸其實已經接到通知,林鬥耀令他們與趙王一起撤向福州,他們上城時臉上也隱現憂色,如果現在就被流賊包圍府城,那麼想要轉移也是相當困難……對這些宗室勳貴來說,這自然是一個噩耗。
城頭勳貴們的模樣,也令人大為皺眉。
身形高大,容貌出色,但一個個都是麵如土色,趙王慘敗而歸之後,宗室中那些想要騎馬挎刀從軍的青年一個都不見了,昔日的大言不慚成了笑談。
此時被迫上城,都是戰戰兢兢的模樣,一點從容禦敵,與軍民百姓共抗流賊的精氣神也瞧不見。
城上宗室勳貴的表現,令得林鬥耀和楊世偉等官員大為皺眉,倒是昌文侯府在內的民侯世家,還有一些已經出了宗室譜諜的國姓世家,表現出來的精氣神和決心,遠遠超過宗室公侯。
趙王則壓根沒有上城,消息陸續傳回福州後,整個府城都是哀聲四起。
出征的禁軍和廂軍武官多半在福州安家,其妻小家人聽聞大軍全滅,有不少人家聚集到趙王府打聽消息,趙王又有什麼臉麵來見他們?戰場上率親衛先逃,將部曲賣了個乾淨,逃回府城之後,趙王連大門也出不得,完全被文官們給聯手軟禁了。此時此刻,更是不需要這個在戰場上棄部先逃的親王上城,徒勞給趙王洗清罪名的機會罷了。
城頭上人群越來越多,賊騎從地平線上湧出,似乎有無窮無儘的光線籠罩於其上,昨夜估算有數百騎,到辰時末刻左右,福州西門,南門附近,湧出了差不多千騎左右的流賊騎兵。
這些賊騎膽子很大,昨夜他們被林鬥耀的親騎逼退,未敢追擊,今天似乎是要報複一樣,賊騎紛紛分成數十騎一部的小股騎陣,在城門外的空曠地方來回飛馳,口中發出怪叫聲,並且時不時的虛搭弓箭,向著城頭做挑釁的姿態,引得城頭一陣混亂之後,這些賊騎便是怪笑著跑遠,以防被城頭的床弩所傷。
跑到近午時分時,整個城西和城南地方已經空無一人。往常時節,府城這裡不僅有本地的鄉民百姓往來出入,城中的人也會出城辦事,或是會親訪友。有外來的海商,本土的商人車隊往來不絕,還有掛單的僧侶出入,城門口異常的繁榮甚至是擁堵。
今日此時,整個城門外卻是空無一人,隻有馬隊跑動時的馬蹄聲,騎手的怪叫聲和恐嚇聲,再有便是飛揚起來的飄蕩到半空的煙塵。
那些沿著官道的茶棚,酒鋪,還有一些歇腳的車馬店都空無一人,有騎手跑的累了,直接在這些地方停馬,翻出吃食來享用,還把上等的精糧倒在地上喂馬。
做這些事的時候,那些穿著短打箭袍的賊騎若無其事,形態相當的從容,他們象是做多了這樣的事,根本未將城頭上的福州軍民百姓看在眼裡。
這些老卒多半出身西北,原本也是良家子,大魏邊郡的良家子擅長騎術並不稀奇,再加上多年流竄生涯,這些賊騎都是練就了一身精湛的騎術和不俗的膽魄,他們敢在城頭數萬人的注視下從容進餐,喂馬,就是膽魄和經驗的展露。
這些人都是久於戰陣了,知道城頭上的兵馬看似很多,卻是以沒有經驗的民壯為主,守城都很困難,更不要說列陣而出。而且城中的騎兵極少,對這千人規模的賊騎根本不敢出城邀擊,所以他們在城外裡許地方用餐,喂馬,看似囂張大膽,其實卻是穩如泰山。
大府楊世偉以掌拍擊城堞,內心是無比憤恨,此前的清平世界,繁華所在,現在卻成了賊寇隨意肆虐的地方,而他們這些朝廷品官,地方大員,身著紅袍,腰懸魚符,看似威風凜凜,卻是被這些輕捷彪悍的賊騎,嘲諷了個夠。
接下來的事,更是叫城頭的軍民百姓,悲憤無比。
有賊寇開始在城外縱火,綿延數裡的西門外的建築群瞬間被點燃,秋冬之時的福州也是相當乾燥,一群賊騎點火之後,火勢很快蔓延開來,整個西門外均是被烈火和濃煙給籠罩住了。
有一些逃難的村民被騎兵在野外兜住了,十餘人被賊寇哄鬨著拖拽到城門下,李開明這一次決心以建州為根基,在建州並未濫殺百姓。但此時尚在攻城期間,這些賊寇都是殺人如麻,甚至以殺人為樂,兜捕到百姓之後,顧不得上頭的軍令,有一些人被綁在馬後,直接拖拽到城門附近,人被拖拽之初尚在慘叫,其後身體血肉模糊,直接被拖拽而死。
還有數人被拖到城門幾百步外,一群賊寇打馬前衝,竟是將百姓當成練馬矟的靶子,騎兵手持長矟,紛紛刺出,有人刺斜了,不免大叫大罵,有的賊寇竟是一矟刺中人體,鮮血如雨一般噴濺而上,蓬然飄至半空,刺中百姓的賊寇便是哈哈大笑起來,雖隔著幾百步遠,也是能清楚的聽到賊寇得意的笑聲,以及被殺百姓的慘叫聲。
楊世偉憤怒之至,手掌急拍幾下,城堞將他的手掌心俱是刺破了。須眉皆白的老知府轉向林鬥耀的侍衛將領,還有城中的廂軍將領,怒聲道:“我等豈能坐視良善百姓為賊所虐殺,爾等能開城出去,與賊交戰否?”
在老知府憤怒的目光逼視之下,卻是無有一個軍將能夠應承,眾人俱是躲開目光,不敢與楊世偉對視。
賊寇不僅騎兵眾多,而且明顯的騎術精良,且十分狂妄凶暴,這樣的對手,聚集起來之後不會輕易退卻,想用精甲騎士迫其後退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了,而再度交戰,隻怕出去多少騎兵就會折損多少。
楊世偉說出口之後,也知道是自己過於憤怒而失言,隻是老知府憤怒相當,又將目光轉向城頭的諸多官員士紳。
大量的民壯都是麵露悲憤,而悲憤之下,又是掩不住的膽怯和惶恐,還有深深的畏懼。
這些賊寇一旦破城,等待城中軍民百姓的是什麼結果,真的是不問可知。
在賊寇將那些兜捕到的百姓斬首時,城頭響起的聲浪時起時伏,悲憤和恐懼的聲響形成了龐大的聲浪,更多的人湧向城西一帶,不光是城頭站滿了守備的民壯,城下聚集的人也是越來越多。
一襲青衫的徐子文也是在此時上城,他上城之後也是看到了城下的情形,看著一眾賊寇將城外的百姓按在城門外不遠斬首,賊寇們凶殘無比,甚至將砍下的首級拿在手中拋著圈玩耍,然後如拋蹴鞠一般的拋擲遠去……看到這一幕時,徐子文也是麵露震怖之色,顯然是想到當日戰場之事。
如果逃的晚了,趙王父子三人,很有可能也是落到這樣的下場。
青衣小帽的李穀,也是緊跟著徐子文上城,其臉上也是神色複雜之至。
眼前的這些賊寇,可以說就是此人和蒲家一手放出籠子的怪獸。其出錢糧鎧甲兵器,助李開明一臂之力,若非如此,憑剛起事的流寇,絕不會是一萬多禁軍的當麵之敵。
若無那些精製的兵器,鎧甲,憑民間壯丁斬木為兵,絕無可能在正麵扛住禁軍的攻擊。
這隻野獸,就是他李穀一手放了出來,到如今反咬一口回來,卻是已經危及到了李穀自己的性命了。
“章達兄?”
“章達來了?”
徐子文舊日的聲望還在,一路是諸多勳貴子弟同他打招呼。和往常雅集吹牛時不同,這些勳貴子弟此時多半穿武袍,按橫刀或儀刀,神色俱是惶然,看到徐子文時,也是神色複雜……趙王之敗,令得趙王府聲望如斷崖般的下跌,眾人已經不知道該用如何的態度來迎接徐子文的到來。
況且賊寇還在城外殺人,馬隊往東北方向跑過去很遠,福州城方廣二十餘裡,東邊臨閩江和近海,往南去是泉州地界,從海路和山道可以與幾個泉州縣城相連。
若被切斷往閩江,海邊,還有官道,那麼諾大的府城就會陷入重圍之中,各人就隻能與府城共存亡了。
在一片混亂之中,徐子文身邊圍過來的是陳敬中,陳敬輔,徐公達等勳貴子弟,陳滿等人則是與陳篤敬,林鬥耀等人在一處,各人都隻能皺眉看著城下敵騎肆虐的情形而毫無辦法。
有幾個膽小的勳貴子弟,麵色慘白,如風中殘葉,待看到賊寇將首級當球拋時,終於是忍不住趴在城頭乾嘔起來。
“不必如此。”徐子文麵色也是發白,卻是出聲勸慰道:“賊眾故意如此,動搖我城上軍心民氣罷了……府城城高堅險,破城談何容易。”
“若章達兄能留在州城內,小弟便信兄長的……”一個乾嘔著的青年抬起臉來,譏嘲道:“章達兄父子三人,毀我福建路八萬大軍,眼看賊寇將至,為親王不陷落賊手,林帥臣就算把自己護衛丟光了,也會送趙王殿下出奔的……我等原本也說要走,現在就不一定了。”
“徐明光,你說甚屁話。”陳敬中聽到後立刻大怒,指著那勳貴青年罵道:“你現在敢和章達兄這麼說話了?”
“有什麼不敢的?”徐明光冷笑道:“趙王殿下害慘了我福州軍民百姓,幾萬大軍被他父子三人浪擲丟掉,臨陣先逃,遺羞祖先,不能說?”
“戰陣之上,兵凶戰危。”陳敬中罵道:“勝敗均有可能,古來名將也有打敗仗的,你說趙王殿下不成,換了你去就行?”
“我也不行。”徐明光昂著脖子道:“中山王一定行。”
陳敬中先是一滯,接著便大笑道:“中山王?徐子先不過欺負那些小盜,真的巨賊他就縮卵子了,你說他行,你倒是說說他現在在哪兒?還不是縮在岐州或是東藩,要麼是澎湖,眼睜睜的看著賊人在這裡屠戮宗室宗親和軍民百姓,你說他能打,就算是真的。他也不是解民倒懸的英雄,連宗室都不顧,他算個狗熊。”
陳敬中對徐子先可謂是飽含怨恨,說話簡直不留任何餘地,而在此之前,徐子先率鐵騎入福州時,其父陳滿已經決定從趙王府抽身,誰料接下來是建州亂起,趙王奉命領兵,徐子先全麵退縮,陳滿父子又是趕緊再依附趙王……到現在徐子先也沒有出現,顯然是做了全麵的收縮,陳敬中這才敢如此。當然,也是因看到賊寇騎兵猖狂,心誌有些失常,否則這樣當眾侮辱國家親王,就算被蕭讚知道也要彈劾,隻是城頭人心浮動,並無人出麵和此人較真罷了。
徐子文麵沉如水,看了看四周情形,這時城外的敵騎又在逐漸聚攏,遠處東北方向的敵騎也是逐漸撤回。
“不對啊?”徐子文脫口而出,說道:“難道他們想要用騎兵破城?”
騎兵越聚越多,從四麵八方都有賊寇輕騎湧出,逐漸彙集起來,大量的騎兵在馬背上縱橫,馬蹄翻飛,聚集之時,加上高高舉起的橫刀或是長矟,寒光點點,聲勢極為駭人。
城頭上下人等,包括官員在內俱是失色,難道賊等居然凶悍若此,要以千餘輕騎當場伐木為梯,用蟻附之法來攻城?
敵騎逐漸彙集,還有一些戴笠帽的將領模樣的人聚集在一起,這些賊寇將領大聲叫喊,似乎是在商議著什麼緊急軍情。
林鬥耀突然大聲道:“敵情必有反複,會是什麼?嗯,會是什麼?”
眾人俱是茫然不知所以,敵騎從散開到重新聚集,當然是發生了意外,不過此時此刻,又會有什麼樣的意外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