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顏,”一個東胡千夫長提醒道:“魏人海船厲害,迫近的都是裝有大床子弩,咱們在這裡也未必安全。我等死不怕,那顏貴重,還是率親衛再退後一兩裡較好。”
眾人都是點頭,這些東胡武官和貴人們都不止一次進入過大魏境內,相對而言,他們寧願在戰場上和魏軍拚殺,也不願在州縣之外遭遇床弩突襲,這東西太快,如迅雷突發,根本不及反應,當聽到響聲的時候,基本上也可以確定弩箭射向何方,人根本沒有辦法躲避和反應,是生是死,完全是看運氣。
對很多在戰場上多年,能判斷箭矢勁力,方向,與敵人交手不會被長矟和橫刀所傷的大將,還有那些有親衛簇擁保護的貴人都畏懼床弩,弩機聲一響,每個人都是膽戰心驚,惟恐那粗若兒臂的弩箭飛臨到自己身邊,自己被一箭穿過,根本沒有任何活命的可能。
東胡與大魏征戰廝殺幾十年,東胡人損失最為慘重的便是一位那顏被床弩射中,當場殞命,這種事情,攤上了便是大汗也沒有辦法,持盾的衛士不及反應,就算有反應,隻要人力能舉的起來的盾牌便是擋不住床弩重箭,毫無辦法可言。
完顏宗樹沉吟不語,床弩威脅令眾人有些不安,但他心中明白,那些小型床弩威脅不大,重型床弩擊發緩慢,能射死幾十人就算不錯的成績,完顏宗樹權衡的是眼前的那三千步兵。
從陣列來看,這是一支精銳,從鎧甲,兵器,將旗來看,這支軍隊不是普通的大魏禁軍,其突如其來,看似精銳,但從細微的反應來看,又似乎不象是百戰餘生,實戰經驗相當老練豐富的精銳禁軍。
若是準備充足,裝備完好的北方精銳禁軍,完顏宗樹便是直接選擇後退了,雖然嶽峙在前,殘兵在前,最後的大功在前,但沒有必要冒奇險,東胡已經獲勝,沒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和將士的性命冒險了。
但眼前的這支軍隊他有些拿不準,到底是強是弱,從裝備來看,陣列來看是很強,但也不排除是隻會擺陣和空有好裝備的花駕子,這一次的魏國京營禁軍,不就是如此?
“其大旗是秦王府軍。”完顏宗樹沉吟道:“此前嶽峙和我說起過,魏國宗室中出了一個開府親王,相當年輕,成就已經不小。看來這一次海上來船如此之多,過千艘船數萬人來營救逃亡禁軍,不象是那崇德天子的手筆。這麼縝密精細,動員極強,確實是人中龍鳳,是個豪傑。魏國有這麼一個親王,將來必定是極大的麻煩,僅從其帶來的三千府軍還看不出太多東西,其動員這麼多艦船和人員最多說其地盤大,人手多,也擅長內政,但其敢在這種時候派三千府軍上岸,悍然與東胡兵對陣,不懼死傷,不怕損威信,從這裡來看,嶽峙對徐子先這個親王的評價果然沒有吹噓之處,這確實是一個人傑。
“嗯……”完顏宗樹眼中冷漠之意明顯,他已經準備揮手下令。
是不是人傑,帶來的兵馬管不管用,終究還是要做過一場。
打一場看一看,才能見著真顏色!
至於死多少人,多少忠勇將士是不是會死於陣前,完顏宗樹一旦下令就不會做太多考慮,身為一部那顏,適當的犧牲部民將士的性命也是無所謂的事,慈不掌兵,必要之時,眼前這千多騎兵都折損了,隻要所得大過付出,大汗和其餘的那顏們也不會有不滿。
在騎陣之中,纛旗之下,那顏完顏宗樹微微抬臂,進擊府軍的命令,就要揮臂下達。
……
“擊鼓,持矟,側翼向前。”
最為關鍵之時,李星五和董瑞祥都看出來胡騎有進擊之意,兩人對視一眼,俱是看的出來對方眼中的決絕之間。
不破不立,不死不生!
每個人帶兵會形成自己的風格,徐子先的馭下之道也是如此。
石橋之戰,江灘之戰,岐州翻山突襲,海盜大舉來襲時病體初愈便親上前線,率騎兵突襲,置之死地而後生……
徐子先並不暴戾,也不衝動,更不莽撞,但當需要破釜沉舟的拚命之時,他也絕不會有絲毫的猶豫!
這種風格和選擇的方向,當然會影響其麾下的每個將領。
李星五和董瑞祥雖不是嫡係,用兵的風格也不似張虎臣那樣決絕暴烈,但當適當之時,如何決擇,也是與府軍之中受到秦王影響的大多數人一樣,如何決擇,不言自明!
鼓聲響起,三千府軍將士突然安靜下來,那些軍士,武官,都是停止了戰場最後的動員,紛紛抿嘴安靜下來。
隻有激昂,單調,略顯沉悶的鼓聲,配合海上艦船上拉動床弩的吱吱呀呀的聲響,給人一種風雨俱來的暴烈之感。
“殺!”
三千餘府軍將士開始往右側略作移動,同時抬起長矟,一瞬之間,陣列之中長矟如林而立,一股殺氣彌漫開來。
長矟斜舉,刀盾掩護,長弓和神臂弓斜舉向天,一旦敵襲至,便可以第一時間反擊。
毫無疑問,這三千人鎧甲厚重,兵器精良,訓練有素,以千餘重騎可以嘗試破陣,並且多半能成功,但東胡騎兵是以輕騎追擊敗兵,很多胡騎連綿甲,皮甲都卸了下來,隻持矟帶弓,並無鎧甲,宮帳重騎兵的馬甲,當然也全部卸了下來,輕騎上陣,此時想要正麵破陣,或有可能穿陣而過,打開陣列,但多半的可能還是無功而返,損失慘重。
若想以老辦法在兩翼來回側擊,弓矢和體力也不夠了,這些胡騎也是日夜不休息的追擊,戰馬和將士的體能也差不多要耗光了,箭矢更是所剩無已。
況且遊騎在側翼拉扯擺動射箭側擊,這是對付意誌不堅,陣列不嚴的步陣軍伍之法,眼前的三千餘魏軍陣列嚴整,鎧甲厚重,盾牌也並不少,騎兵側擊射箭,效果應該也是相當普通,不會有什麼真正的收獲。
在府軍擊鼓準備迎戰之後,對麵的東胡兵卻是聽到了撤退的號角聲。
很多人鬆了口氣,不少東胡人也是唇乾舌燥,體能在耗儘的邊緣,此時叫他們打一場硬仗也是相當困難,騎兵們的士氣也是相當的低,聽到撤兵軍令之後,毫無疑問是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完顏宗樹麵色不愉,又看了海上一陣子,此時突然傳來崩崩巨響,很多東胡人不分將領還是貴族,又或是普通的騎兵,俱是駭然變色。
在肉眼可見之處,幾艘大艦突然發射八牛弩,粗若兒臂的床弩突然擊發向著胡騎所在地方飛掠而來,幾乎是在人們聽到響動的時候,長矛般的箭矢已經飛在半空,沒有人會知道它們落在哪裡,但所有人都知道一旦被射中就必死無疑。
騎兵混亂,不分高低貴賤,人人均是情不自禁的驅動戰馬跑動,同時側身趴伏,儘可能的把身體藏在馬腹一側,縮小被射中的範圍。
也就是一兩個呼吸間事,在巨大的動能驅動之下,八牛弩的箭矢已經至騎陣之中,由於太過密集,儘管采取了很多辦法來躲避,在第一時間還是有多名騎兵,包括戰馬在內被射中了。
沉重的箭矢射穿了馬腹,帶起大蓬的血雨,鮮血和碎肉在半空飛舞,戰馬象是被射成了兩截,內臟在半空和血肉一起灑落,趴在戰馬上的騎士也沒有能幸免,直接被洞穿,當場便死去了。
雖然隻射死了一人一馬,另外幾支八牛弩的箭矢在騎陣中掠過,並未傷人,但所有人的臉色都發白了。
這樣的死法,毫無辦法,無可抵擋,又是這樣的突如其來,死狀又相當慘烈,令人感覺毛骨悚然。
完顏宗樹的護衛開始苦勸,這個那顏也知道確有威脅,當下隻能停止眺望,下令全軍轉向後撤,最少要撤出三裡開外,令戰艦上的八牛弩也不複有威脅才停止。
大隊騎兵開始狼狽轉向,他們甚至顧不得去追殺遠處零散的大魏禁軍了,畢竟在這種已經確定了大勝結果,就要采摘勝利果實的當口,實在沒有人想死在這種時候,任何人都不想。
魏軍發出了一陣歡呼,主要來自於禁軍,府軍將士沒有命令還處於備戰狀態,無人轉頭回顧,不得東張西望,更加不準交頭結耳,更不要說放聲歡呼了。
不過歡呼聲也是轉瞬即停,慘敗的結果又不會因為眼前這一點小小的勝利而改變,結果還是如山一般沉甸甸的壓在所有人的心頭,歡呼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開始再次向海水中湧去,隻是這一次少了很多急切緊張的情緒,雖然大夥兒動作還是相當快,但已經少了生死之間迫在眉睫的緊迫。
到了黃昏時,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趁著暮色又有不少禁軍將士從灌木和林地裡走出,他們拚力奔跑,最遠的地方距離海邊有十來裡,他們也看到了府軍和東胡兵對峙的情形,知道這是最後逃出生天的機會,此後就算不被東胡人所殺,也定會被俘去為奴,生不如死。在暮色之中,很多人用最後一點力氣奔跑著,有不少人力氣耗光了,在奔跑途中突然眼前一黑,接著便是栽倒在地,直接就那麼死去了。更多的人在半途就沒有了力氣,隻能彼此攙扶,勉強來到海邊。
很多水手,水師官兵都跑到幾裡外的陸上,幫著攙扶,用拖架的辦法將那些力氣耗光的人拉到海裡,進了大海就安全了,海麵上戰艦守備森嚴,四散護衛,在岸上少量的府軍將士打著火把遊弋巡邏,替戰艦照亮遠方的目標。
黑暗中時不時的傳來馬蹄聲響,那是重新聚集,並且騎兵數量明顯在大量增加的東胡人,他們在黑暗中遠遠窺探,張望,但忌憚於床弩的威力,並且不欲夜戰而遠遠避開。可想而知,當天明之時,會有多少東胡騎兵趁勢掩殺過來,敵騎隻要與步兵相當,哪怕是輕騎奔襲也非步兵容易抵擋,況且東胡人必定集結了一部份重騎兵,能逃出生天,順利上船的禁軍,隻能是看這最後一晚上了。
徐子先考慮到會有一些禁軍持續往榆關方向走,發覺不對之後再折向海邊,因此又派了一部份小船往北方趕,哪怕隻有一個禁軍將士也要將其接上船隻,安全救走。
至天黑之後,原本的萬餘殘部已經全部上船,所有禁軍殘部都激動萬全,在近海邊又沒有台風大浪,船身隻是輕微搖晃,所有人都有劫後餘生的亢奮,沒有人進船艙休息,儘管水手們把吊床都讓了出來,禁軍將士們就在甲板上席地而坐,有人甚至一直站著,靠在船舷上看著黑漆漆的大陸。
到後半夜時,府軍也是全部撤回,隻有少量人在四處巡邏,救援那些姍姍來遲的禁軍殘部們。
到黎明之前,已經有超過一個時辰沒有新的禁軍趕過來,不少人都徹夜未眠,很多人打著盹就在睡夢中驚醒,此前的幾天,對每一個逃亡者來說都是一生一世不會淡忘的惡夢。
當太陽在遠方的海平線露出身形,天地間再度明亮之時,海岸上已經沒有人蹤,隻有五六裡外大範圍的騎兵在不停的奔馳跑動,很顯然,就算有一些禁軍將士從重圍中突出來,此時此刻也到不了海邊,隻能繼續往榆關逃,而要有逆天般的運氣,才能僥幸從這一次大浪中脫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