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資格進入山下那道森嚴鐵門的人才知道,山頂風景其實並不追求巨大的視覺效果,中央是一棟4層樓的彆墅,兩邊各有一棟偏小的蘇式紅磚洋房,圖紙應該是照辦北京一些使館區或者地方上老省委大院的建築,主樓彆墅外頭,站著一批人,男女老少都有,十來個,居中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不高,很瘦小,穿著一件很喜慶的大紅色華貴唐裝,戴一副精致的老花眼鏡,她的氣勢就不能僅用有精神來概括了,是一種無人爭鋒的銳氣,根本沒半點尋常老人的遲暮之氣,以至於讓人覺得陰森森。因此她左右手一米距離內都沒人,似乎都下意識躲著她。
卡宴緩緩停下後,趙甲第和商雀走下車,老太太上前兩步,握住趙甲第的手,老太太臉上笑開了花,歡喜道小八兩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旁邊的人都不約而同鬆了口氣,趙甲第不在這占山為王的山頭呆著的時間裡,眾人都吃夠了老太太喜怒無常尖酸刻薄的苦頭,但誰都不敢怒不敢言,生怕惹惱了這位比趙閻王還蠻橫的老佛爺。背上扛著一個大包的趙甲第嘿嘿笑道奶奶,給你帶了很多從上海南京路老百貨買來的年貨,你挑揀著嘗嘗,覺得哪樣能入口,回頭再給你多帶一點。以難相處名動天下的老太太抹了抹微微濕潤的眼眶,開懷道小八兩買的都好吃,奶奶就知道這天底下隻有八兩對奶奶是真孝順。
說到這裡,老佛爺冷哼一聲,說道大彪,還不接過東西,不怕把八兩累壞嘍,一點眼力勁都沒有,一輩子沒出息的命,虧得八兩還得喊你一聲舅,我看呀,喊虧了。趙甲第的親舅舅趙大彪擠出笑臉趕緊接過其實不重的包裹,哪敢多說一句廢話,在外頭的跋扈氣焰是屁都沒有。其餘那幫趙甲第的舅舅伯伯之類的嫡親親戚一個個兔死狐悲,反正這一群人裡,在老佛爺看來也就她寶貝孫子有出息,有孝心,其他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是來這裡討飯的不成器家夥。不過他們多少還是服氣,沒辦法啊,連趙太祖都一見麵就被老太太訓斥,不是罵不孝子就是教訓不務正業,讓他們這幫攀附在金海實業大樹枝乾上的角色-情何以堪。他們平時一逮著機會就“進貢”老佛爺又是玉石古董又是動輒六位數的禮包,哪一次哪一樣不比趙八兩那袋子特色小吃要貴上百倍千倍,可一樣沒用,老佛爺收下,啥都不說,那還是心情好,收下了冷嘲熱諷挖苦幾句,則是心情一般,心情不好的時候,大門都不讓你進,這事常發生,每當山腳大門外停滿豪華轎車,趙家村就知道是金海出現重大事件了,而且不湊巧,老佛爺心情不佳,彆說蹭口飯喝口水,門都不開,而且老佛爺說不開,就是趙太祖趙閻王求情一樣沒用,隻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求趙八兩說幾句好話,把老佛爺哄開心了才行。趙甲第離開ts去上海讀大學後,趙家大宅裡那就是陰氣重重,烏雲密布,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喘,今天趙甲第一回來,老佛爺一大早就心情好,見著下人和晚輩也都太陽從西邊出來地露個含蓄笑臉,像趙大彪這批人都大鬆一口氣,個個受寵若驚。
哥。趙硯哥輕輕喊了一聲,這兔崽子可能是除了趙家老佛爺外最開心雀躍的一位。趙甲第點點頭,這時候,他不用看趙硯哥的母親,都知道她臉色不太好看,索性就不熱臉貼冷屁股,隻是不冷不熱禮節性喊了聲阿姨,至於趙大彪這些趙家的中堅力量,也都一個個按輩分喊過去,大家都點頭應著,他們對趙甲第確實是有好感,因為這個晚輩從小就懂事,不刻意跟誰不拿架子,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受過趙甲第的“恩惠”,幫忙打通老佛爺這個環節,求她在某些事情上的一個點頭。老佛爺拉著趙甲第走進彆墅,瞥見孫子腳上有些年月的登山休閒鞋,心疼道你就知道省錢,八兩你就這點不讓奶奶滿意,這麼節省乾什麼,南方天氣那麼糟糕,冷起來不陰不陽的,萬一凍壞了咋辦。說到這裡,老佛爺有意無意瞥了一下某位與她拉開一段距離的知性女人,故意歎息著說了一句比南方冬季天氣還要不陰不陽的話,唉,八兩啊,你爹三金的錢不就是你的錢,你不用,可不代表彆的人不可勁兒揮霍,不值當,多不值當啊。
趙大彪一幫大老爺們神情古怪,都憋著。
知性優雅的少婦仿佛無動於衷。
這時候就需要趙甲第調節氣氛了,笑道:“奶奶你給我縫的布鞋我在學校常穿,凍不著,暖和著呢。”
老佛爺又是一陣心疼,本就抓緊趙甲第手的力道又重了幾分,就怕這個十全十美的孫子離開她身邊,寵溺慈祥道:“趕明兒奶奶再給你縫一雙,好換著穿,穿破了就跟奶奶說,奶奶年紀是大了,但眼睛還沒花到不能給自己孫子縫布鞋。”
躲在人群中的趙硯哥吐了吐舌頭。他可從沒享受過這種待遇,奶奶能一天不罵他就已經萬幸。
商雀一直不是趙家大宅的外人,他和豹子是趙家村唯一兩個可以偷偷翻鐵門進入趙家而不被打殘的英雄好漢。而商雀比豹子待遇還好,因為老佛爺也挺滿意這個小後生,主要原因不外乎商雀從小到大就堅定不移地站在她孫子身後,本身優秀,尤其貴在不跟小八兩搶風頭,還能幫忙扛暗箭,一輩子認親不認理的老佛爺沒理由不另眼相看。商雀很熟絡得跟這些在金海實業有頭有臉的角色打招呼,對方也都沒有敷衍了事,在趙家繼承權塵埃落定前,在太子登基前,沒誰原意冷落兩位繼承人之一的死黨,因為也許將來某一天,商雀這個“外人”就有可能是金海實業的實權派重量級人物。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金海雖然是很注意將親戚排斥在核心圈外的特殊家族企業,但光是一個趙家,就構成了一個自成體係的江湖,水很混很深,這些年台麵上台麵下哪裡不是密密麻麻的勾心鬥角,老佛爺一天不肯踏進棺材,就沒誰敢對很多人並不看好的趙八兩掉以輕心。
眾人以老佛爺和趙甲第為中心群聚一堂,離晚飯還有一點時間,趙甲第跟這些人客套寒暄差不多後,就跟奶奶說去看一下黃大爺,老佛爺點頭說去吧,這家裡除了我這個很多人記恨偏偏老不死的老太婆,也就老黃是心裡亮堂的人。趙甲第無奈,奶奶這個打擊麵也太廣了,一掃一大片,客廳裡幾乎全部陣亡啊。他帶上一條紅雙喜,和商雀一起穿過大廳後門,三棟主體建築後頭隔著一個超大號魚池,還有一幢不太搭調的兩層樓平房,這是專門給黃大爺的住所,養狗飼鷹都在這邊,平房前頭有一個木柵欄圍起來的院子,一塊菜圃,一棵老槐樹,一排葡萄架,剩下幾條破竹椅,趙甲第到院子門口的時候幾條狗就衝出去,很親昵地蹭他搖尾巴,趙甲第摸了摸它們的腦袋,走進院子,黃大爺躺在一條藤椅閉目養神,等趙甲第和商雀坐下,老人才睜開眼睛,略顯渾濁,沒有小說裡世外高人的那種精光四射,這位在趙家呆了很多年的老人擱哪兒都像是普通老頭,加上他腿有點瘸,就更難讓外人有敬畏之心。趙甲第把煙放木桌上,恭敬道:“黃爺爺,這是上海人常抽的紅雙喜,都叫他小中華,你試試。”
“多少錢一包,超過10塊錢就拿回去。”老人一向不苟言笑,現在的表情已經算足夠柔和。
“7塊,一整條買還能每包便宜5毛錢。”趙甲第笑道,“貴的,我就不敢拿進來了。”
黃大爺輕輕嗯了一聲,說了句我抽抽看,不好抽還你。說完老人就繼續閉目養神。趙甲第知道可以閃人,就識趣地帶著一言不發的商雀離開院子。
商雀每次見這個不愛說話的老人都很緊張,這麼多年在趙家進進出出,但跟老人說上的話加起來都不會超過十句。
趙甲第和商雀坐在大魚池中央的涼亭裡,魚池呈現渾圓形,一個個間隔同等距離的蓮花瓣石墩做石階,排列成一條曲線,加上魚池兩邊有兩尊菩薩像,俯瞰,魚池整體構成一個陰陽魚圖案,極有講究,據說這是趙三金三顧茅廬才從山西一座不知名道觀請來一名老道士指點而成,除了表麵上的陰陽魚,水麵下頭貌似還有大文章,當時趙甲第還在讀小學,印象不多,隻記得老道士白須白發,確實有點仙風道骨神仙人物,魚池裡的鯉魚也是名貴品種,總之,從山腳到山頂,除了幾棟房子的外觀不出彩,剩下全部東西包括小細節都透著一股玄機,而這些一個個小玄機組合而成的大玄機,消耗的人力物力和財力,是不可估量的,趙甲第說趙三金是暴發戶,不是沒有緣由和根據。
趙甲第笑道你還不回家看你老爹,商雀靠著柱子,無所謂道昨天打過電話了,還在研究他的二十四史,早點去晚點去都沒關係,乾脆在你家蹭頓飯,可惜冬草姐不在,挺想她的。趙甲第笑罵道想你個頭。商雀奸笑道咋了八兩叔,吃醋啦,不用,她是我姐,咱怕被浸豬籠,也不好這一口。趙甲第歎氣道我很好奇你以後會找啥樣的媳婦。商雀聳聳肩道,啥樣,就那樣唄,還不是一雙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的,還能多出一個奶-子不成。趙甲第賊兮兮道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小子對老楊的姑姑有想法。商雀坦然笑道想法嘛肯定是有的,不過絕不是你們想的那種,純粹欣賞,遠觀不褻玩。趙甲第壞笑道楊定波確實有味道,個子比我還高一點,那腿長得太他娘有彈性了,就是胸部規模小了點,要不然她一穿上軍裝,一勾手指頭,我都得繳械投降。趙硯哥興匆匆跑進涼亭,好奇問道哥,誰穿軍裝了,那麼生猛,連你都想日。趙甲第罵道你妹,一邊涼快去。趙硯哥舔著臉笑道彆日我妹,哥,咱們可沒妹,姐姐倒是有兩個,王半斤,冬草姐,你要日就日她們去。趙甲第賞了他一個滾字。趙硯哥當然不肯滾,他是帶著煙出來的,黃鶴樓1916,很馬屁精地遞給趙甲第和商雀一人一根,幫忙點上,也沒忘記犒勞自己一根,不過縮頭縮腦,抽得小心翼翼,顯然怕被他媽看見後被狠狠修理一頓。
趙硯哥媚笑道哥,我這半年收藏了很多好片子,晚上一起看。
趙甲第斜眼瞄了他一下道你會打-飛機沒。
趙硯哥那張因為更像他媽臉蛋顯得很俊俏貴氣的臉漲得通紅,說道哥你彆忘了我是十歲就去娛樂場嫖姑娘的男人。趙甲第不屑道是去讓小薇給你寫作業吧,你個廢柴。趙硯哥狠狠抽著煙,坐在角落生悶氣,卻沒能放出大話,不管在私立學校裡如何在嘍囉前如何指點江山在漂亮女老師前如何恬不知恥,在這個哥麵前,他這兩年都是出奇的本分溫順,連眼睛毒辣的老佛爺都費解,一開始老太太覺得是趙硯哥得到了他媽的麵授機宜,要打溫情牌曲線救國,經過一段時間觀察後發現不像,一則那隻被老佛爺視為刨趙家根基的狐狸精沒那個道行本事,二來小雞這不順眼的小孫子同樣沒那麼深城府和演技,論表演功力,老太太自稱曹妃甸第二,沒人敢說自己第一,久而久之,老人家就不再如最初那般提防著小孫子,相較從前臉色也好了許多。小雞在趙家村眾多年輕的90後中威嚴一時無二,拉幫結派,在學校裡也是橫行霸道,就喜歡教訓彆人,以資深宅男和新時代高素質流氓自居,總是喜歡對小弟們說一個團49個人等你下副本,天天遲到,你TMD還配叫宅男??你不認識蒼井空妹妹的壯觀胸圍不清楚飯島愛姐姐的鞠躬儘瘁死而後已,你tmd還配叫宅男?你敢不以結婚為目的就勾搭美眉,tmd還配叫有道德有理想的流氓?趙大彪熟悉一點學校裡的情況,家裡客人多熱鬨的時候,趙五炮就專門把這些段子一個個拎出來暖場,效果往往很好,那些趙三金的大叔級哥們都哈哈大笑,說虎父無犬子,趙三金總是八風不動,不鹹不淡說這是學校老師教育的好,跟我沒半毛錢關係,眾人笑翻。
趙硯哥鬱悶道:“哥,聽奶奶說冬草姐姐得個把星期後才能從公司業務裡脫開身,八成會和爸一起回來。還有大媽也說今年不回國,我打電話找王半斤,她都不愛搭理我,也說今年不一起過年,要陪她媽回北京。搞到最後,今年真坐在飯桌上吃年夜飯的人沒幾個,真tmd寂寞,一點都不銷魂。”
趙甲第笑道:“王半斤大概大年初二左右過來,你就是犯賤,不被王半斤欺負就不舒坦。”
趙硯哥瀟灑一甩頭,道:“吃苦多的窮人孩子早當家。”
趙甲第鄙夷道:“還窮人孩子,這話你有本事去趙三金麵前說去。”
趙硯哥噤若寒蟬,怯生生道:“彆,萬一爸不給我紅包,我不完蛋,現在我小弟多,開銷也大,現在這社會真雞-巴實際,哪個老大隻要腰包不鼓第二天就得卷鋪蓋滾蛋,義氣什麼的都是渣。”
趙甲第打趣道:“趙三金不是每年固定給你媽三百多萬的零花錢,攤下來每個月也有將近30萬,你找你媽要去。”
趙硯哥沒心沒肺嘿嘿笑道:“我媽自己都不夠用,而且她在這兩年弄了個小金庫,一直變著花樣從爸那裡要錢,說是給我攢以後娶媳婦的錢。”
趙甲第也不以為意,道:“你也懂事點,彆總讓你媽操心。學校裡烏七八糟的事情鬨可以鬨,但彆鬨到讓家長去校長辦公室幫你擦屁股。在家裡你媽天天受奶奶的氣,你記得背後千萬彆不陰不陽的煽風點火,咱們爺爺生前最不愛自家人窩裡鬥。”
小屁孩認真點頭道:“會的,我聽哥的。”
趙甲第不客氣罵道:“彆嘴上好聽。要是被我發現你敢在你媽那邊說奶奶壞話,我抽死你。”
趙硯哥急了,立即丟掉煙,直接拋在魚池裡去,一群被養得異常肥壯的名貴品種鯉魚洶湧過去,然後一尾尾失望散去,這種缺德事也就這兔崽子做得出來,他委屈道:“哪能啊,我媽生氣的時候,我都勸她,說奶奶是刀子嘴豆腐心。”
商雀啞然失笑,這對讓人無語的活寶兄弟。
那老佛爺怎麼會是一尊刀子嘴豆腐心的慈悲菩薩。
好說話的菩薩,能鎮得住趙太祖趙閻王?能讓黃芳菲這樣的女人有了滔天怨氣卻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