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三人離開問仙樓,這次並未走遠,肉肉隨手指了一家客棧,白芷出麵辦理妥當入住事宜。
她心情依舊不好。
但直覺告訴秦宇,肉肉現今內心陰鬱,跟眼下發生之事無關,便是先前出言不遜的魏寒,她都並未放在眼裡。
問題的根源,似乎在她踏入中荒之後,便已經出現。莫非是故地重遊,想起了一些不好回憶。
畢竟,問仙樓裡發生的事情,秦宇隻要沒瞎就看得出,肉肉與問仙樓之間,存在著某些關聯。
那一句“……如今的神仙釀,徒具其名罷了”,既然這麼說,自然就喝過真的神仙釀。
小細節處,藏有大真相,秦宇早就懂這道理。尤其對肉肉,一舉一動多有深意,更加不會忽略。
各自分開入住,秦宇吐出口氣,收斂心中念頭,閉上眼開始修行。玉門關內天地靈力充沛至極,實在是一等一的修煉聖地,浪費時間哪怕隻一個呼吸,都覺得甚是可恥。
可如今,卻有那麼幾個人,眼下全無半點修煉心思,隻覺得腦海之中混亂沸騰。
比如楊家那位天上掉下來的公子,趕走了身邊婦人,楊帆山內心依舊鬱鬱寡歡。
他對於楊家,無論東極郡城之中,還是東疆邊軍帥帳,都沒有太多信任。對這一次,踏入中荒神州之行,內心深處極其絕望。尤其是,當他看到一線希望,扭頭便又丟掉後,這份絕望無疑更重。
如今,擺在楊千帆麵前的,有兩個選擇。
要麼按部就班,去搏一搏命,若順利完成此事,他便可在楊家中站穩腳跟,日後便是再有人想害他,也不至於跟現在一樣,毫無抗衡之力。
但就事論事,成功可能性很低,低到楊帆山忍不住,一直都在想第二個選擇……逃!
山羊胡是楊家供奉,這段時間相處,隱約可知是個謹慎人,為人處世都很有分寸。若自己一心逃離,這位老供奉估計會出手阻攔,但最多也就隻是,做一做樣子罷了。
之前,驅趕那名婦人離開,楊帆山心頭怒意難消是不錯,但何嘗沒有借此機會,減少日後脫身難度的念頭?可一旦選擇逃離,便要永遠失去楊家弟子身份,注定了日後,隻能在中荒做個遊魂野鬼。
第二個選擇,大概率可以活下去,但這樣活著卻有虧於早年病故的母親,他曾跪在窗前發誓,要堂堂正正回到楊家,將母親的墳遷入楊家祖地。
內心焦灼可知一二。
而與此同時,另外一位心頭翻滾者,正是魏寒。這名當年宗派的驕子,如今的落魄隨軍劍修,瞪大眼睛躺在床榻上,一動不動。
身軀沉寂,胸有驚雷滾滾。
當年發生之事,諸多種種,他一刻不曾忘卻。
可不忘又能如何?被打斷本命劍,他劍道已斷,注定了隻能此生落魄。跟在大將軍趙原麾下,做個戰場搏命廝殺的隨軍劍修,不知哪一天就會丟掉性命,做了戰場上的亡魂。
可就在今天,魏寒一顆沉寂已久,近乎乾涸的心臟,突然再度跳動起來,讓他生出了某些久違的念頭。
能否成功,魏寒也不知道,但如果不去嘗試,便真的再無半點機會。
深吸口氣,接著重重吐出,劍修魏寒翻身而起,大步向外行去。已被打落塵埃,在泥塘裡混跡,那便再搏一搏又如何?哪怕失敗,最多就是送掉一條性命而已。
然後,剛出門不久的魏寒,便被今夜第三個不眠人攔住,正是無量觀中陳道人。
他看著魏寒,神色平靜,“你準備如何做?”
魏寒拱手,“回師叔,這些年混跡軍中,做了不少違心事,低聲下氣跪地求人,對我來說不難。”
陳道人點頭,“算你聰明,沒動彆的念頭,不然老夫便先殺了你,免得為我無量觀招惹麻煩。”
魏寒苦笑,心想就算您老真是這麼想的,也不必照實說吧,就不能稍微有點委婉?
“哼!”陳道人冷笑,“我說的直白,就是給你提個醒,你猜的一點沒錯,所以不管你是真的假的,動沒動其他小念頭,現在都統統給我收起來!去跪去求撒潑耍無賴都行,隻要不送死隨你有什麼辦法。”
略微沉吟,陳道人看了一眼魏寒,“而且,老夫覺得那位小姐與你之間,還是有些緣分的,否則問仙樓內也不會,跟你多浪費時間,直接丟出一顆酒果,便能將你魏劍仙的麵皮,全部剝的一乾二淨。”
魏寒恭敬道:“謝師叔指點。”
陳道人抬手摸了摸頭發,一陣長籲短歎,“我能跑這來,給你一些提醒,誰又能來替老夫解憂?多好的一顆苗子,隻要入了我無量觀,日後中荒大地皆要傳名。”
“可惜、可歎、可憐……可悲啊!”轉身就走,老道人背影蕭瑟,臉上皺紋層疊,沉甸甸的堆滿了四個字——苦不堪言。
客棧裡,白芷閉目修煉,她臉色微白,額頭遍布細密汗珠。當初,蒙山大巫讓她不遠億萬之遙,跨越蠻族橫山,進入西荒帝都求救,自然是因有頑疾在身。
且這一道頑疾,如今與自身劍道相融,隨時都有可能爆發,讓白芷落得橫死下場。無量觀中那位老道人,給白芷的感覺不僅僅是一個好人,也不僅僅是心生親近。
確切說,她心有直覺,若能拜入無量觀中,修習老道人這一脈劍道,她體內頑疾便可治愈。甚至於,能夠化危機為際遇,令自身劍道再進一步,觸及那道天人門檻。
可白芷依舊選擇拒絕,她之前所言句句為真,若治愈頑疾,就要離開夫人,她寧願不要這一切。
另一間房內,肉肉喝了杯茶,扭頭看了一眼,白芷所在房間,嘴角浮現一絲冷笑。
蠢女人!
果然,能學得會的,都是一些小聰明,真正大智慧一點也沒。不過拒絕無量觀是對的,白芷跟他們雖然有緣,但現在緣分還差了一點。
緩一緩,熬一熬,對彼此都好。
不過無量觀,她還是要去的,留在身邊做什麼?除了礙眼,便真的是一無用處。丟出去錘煉一番,運氣好的話,還能拿到一顆棋子,日後或許有那麼一點作用。
肉肉的確累了,進入中荒神州,對她而言感覺很糟。時時受壓製,處處被製約,簡直就像是,身上背了整座大山。每一步都要走的小心翼翼,避免露出自身氣機,否則一旦真被人察覺,便是一樁天崩地裂的大禍。
她自己倒不怕,大不了回家避難便是,可秦宇能逃到哪去?肯定要被抓住,如此這般,這般如此……不多表,總之必定淒慘萬分。
所以,肉肉心情不好,看秦宇是哪哪都不順眼。嚴格算來,還真不是人家亂發脾氣,都是事出有因。
夜都深了,肉肉還撐著不睡,是因為她在等人。那小子,除非蠢到家,才會品不出滋味。如果不來,那便算她走眼,白芷跟無量觀之間的緣分,就還有的熬,隻能日後再說。
就在這時,放下茶杯的肉肉,嘴角勾了一下,露出一抹笑意。
幾息後,敲門聲響起,“魏寒,求見夫人。”
房門打開,肉肉端坐不動,“魏劍仙,深夜追逐前來,莫非是要尋仇?”
魏寒解開背負長劍,將它放在旁邊,這才推金山倒玉柱,直挺挺跪在地上,“咚咚咚”就是三個響頭。
聲聲沉悶,地麵顫動!
抬頭,露出紅腫額頭,語態恭敬萬分,“魏寒之前冒犯之處,特來給夫人磕頭道歉。”
肉肉抬手一指房門,“頭磕完了,沒彆的事情,魏劍仙就請自便吧。”
魏寒“咚咚咚”又是三個響頭,“夫人,魏寒有血海深仇未報,求您幫我重啟修行路,待報得大仇之後,魏寒這條命便是您的!”
肉肉手指輕敲桌麵,“我如果不答應?”
魏寒跪在地上,恭敬開口,“魏寒起身就走,明日再來。”
肉肉“哼”了一聲,“算你不是個蠢人,否則便是磕碎了腦袋,也休想我多看一眼。”
魏寒大喜,滿臉激動、狂喜,卻不敢表露太多,隻是越發恭敬的磕了一個頭。
“本命劍被毀,對你們中荒劍修而言,的確是壞了根基,折斷大道的事情。但對我而言,並不算難事……救你可以,但條件變一下,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棋子。”
“我讓你殺人,你就要殺人,不問理由。不讓你殺……便是昔年仇敵在前,你也得給我忍住了,不能露出丁點。當然,我會承諾你,一定讓你得償所願,大仇得報。”
魏寒沒半點猶豫,“屬下願意……不,從此刻開始,我便是夫人身邊的一條惡犬,隻聽您一人吩咐。”
肉肉冷笑,“說你聰明,扭頭就蠢了,我說的話你要聽,秦宇說的話你也要聽,懂了沒有?”
她揮了揮手,“至於做狗,你來晚了,我身邊已經養了一條狗,倒是很巧合,他也是個劍修。狗這東西我不喜歡太多,一條就夠了,所以你就安心做一顆聽話的棋子,懂沒?”
魏寒恭敬磕頭,“是。”
肉肉抬手,一指點在魏寒眉心,他悶哼一聲臉色慘白,一把斷劍虛影在頭頂浮現。抬手向前一握,斷劍的劍尖部分,被肉肉收入掌中,剩餘的斷劍劇烈震蕩起來。
魏寒身體顫抖,臉上再無半分血色,身體響起“噗噗”細密破裂聲,浮現無數傷口。
鮮血洶湧而出,隻是一瞬間,便被染成了血人!
而在此時,斷劍開始重生,幾個呼吸後,便成了一把完整長劍,隻是上半部分略顯虛幻。
肉肉收手回來,魏寒“噗通”倒地,大口大口喘息,身體不受控製輕輕抽搐。可此時他瞪大眼眸之中,卻充斥著狂喜之意。
多少年了,自從當年劫難之後,本命劍斷去,他便再不曾感受到,自身劍意的完整流轉。雖說,這是一條完全陌生的劍道,卻高遠深邃,好似一條通天大道,直入層雲之上。
“你劍道已斷,再無登高可能,我便給了你一條,全新的劍道。但此事自有弊端,你雖前路無礙,隻要肯吃苦頭,便能快速提升,可這輩子的劍道成就,今日便已注定,不可能再有半點提升。”
魏寒掙紮起身,跪地磕頭,“魏寒心滿意足,多謝夫人!”
肉肉揮手,魏寒踉踉蹌蹌轉身離去。
房門自行關閉,地麵血跡就像是,被一隻無形大手,直接抹去不見。
肉肉抬頭揉眉,雙目之中露出,遮掩不住的倦意。她起身,搖搖晃晃走到床前,一頭栽倒上麵,瞬間陷入沉睡。
秦宇站在房門外,聽著裡麵緩和的呼吸,眉頭微微皺起,露出些許憂慮、不安。
魏寒來時,他便已經察覺,這與修為無關,而是境界上的懸殊差距。九曲通天大道,給予秦宇的不止是,更強大的未來,還有驚人的感知能力。
天地大網時刻存在,隻要他有心,皇境之下便無人可避。
“吱呀”一聲,旁邊房門推開,白芷邁步走出,她神情平靜看了一眼秦宇,淡淡道:“侯爺自去修煉,我來守住夫人便是。”
大家都不傻,彼此真實情緒,各自了然在心,既如此何必多做遮掩。
對白芷,秦宇很不放心,但她對肉肉的忠誠,卻毫無問題。所以,確定肉肉隻是沉睡過去,氣息略微虛弱外,並不更多不妥,他點頭轉身離去。
白芷目送秦宇離開,推門進房,看著沉睡中的夫人,眼神變得柔和。想了想,她沒敢靠近,就在門口處盤膝而坐。
第二天,肉肉起的很晚,睜眼看到白芷,眼神一片冷漠。
“夫人,您醒了。”
白芷恭敬行禮。
肉肉-道:“昨夜秦宇來過?”
白芷道:“是,侯爺仔細感應了您的氣息,確定沒有問題後,才回房繼續修煉。”
肉肉看了她一眼,“無量觀,你真不願意去?”
白芷點頭,“婢子此生,隻願跟隨夫人,絕無他念。”
肉肉冷笑,“跟在我身邊,然後等你壓製不住,體內暴走劍氣,拉著我一起死?”
白芷深吸口氣,“婢子寧願墮落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也絕對不會傷害夫人半點。”
“哼,蠢貨!”肉肉眼神冰冷,“你真以為,自己炸了,就能傷到我半點?可你好歹,算是我身邊婢女,就這麼死掉,我又能得到什麼?”
“無量觀你就去吧,跟著那個老道人,好好修一修劍道。什麼時候,摸到了天人門檻,什麼時候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