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嬤嬤盯著陳青牛雙眼,喟歎一聲,“怪不得怪不得。”
陳青牛指了指自己雙目,疑惑道:“老嬤嬤能瞧出我眼中古怪?”
老嬤嬤神情古板道:“老婦再眼花,可一輩子與人間帝皇王侯打交道,這龍氣還是識得的。你本來瞎了,卻被種植下兩顆蟄龍精魄,充當雙眼,老婦可有說錯?”
陳青牛點頭笑道:“老嬤嬤好眼力。”
老婦點頭,露出一抹讚賞,道:“若非大毅力,絕受不了填目之苦。觀你骨骼,不過二十六歲,便有劍子修為,體內引氣有成,龍氣、仙氣、戾氣,各類氣機充盈四百餘氣府,非但不亂,反而井然有序,加上修煉那《黑鯨吞日術》,臻於化境,隻要不走錯,一步一步踏實走下去,百年內必能找到通天大道。再百年,仙道飛升也好,兵家成祖也罷,都是有望的,絕非短視凡人俗子所鄙棄的屠龍術。陳公子,越是如此前途無量,可就越要步步為營啊。”
按住腰間當國劍的陳青牛,手持短矛的謝石磯,與巋然不動的老婦,成掎角之勢。
陳青牛哪會聽不出老婦言語的警告,既然進了茅屋,就沒打算無功而返,見她不似玩弄陰謀的角色,便開門見山道:“老嬤嬤無需猜測陳青牛身份了,不是你所想那般由王妃重金聘請,來涼王府前,我與王妃並無半分交集,更不了解老嬤嬤與王妃的恩怨,大道飛升之類的,太遠了,對一個實在是餓怕了的小人物來說,遠不如眼前的實惠來得心動。唉。”
當陳青牛唉一聲。
謝石磯短矛成槍,十二道品紅蓮業火破體而出,十二朵紅蓮懸在茅房各處,形成一個牢籠,力爭造就一個與老婦困獸鬥的場景,這是陳青牛的命令,最好是在茅屋內解決一切,最糟也是不要波及青庭湖,鬨大了,有太多不可掌控的未知因素。陳青牛對事事反常的王妃懷有很深戒心,這才剛出了蓮花峰,在東陰山都挺過來,更不能在涼王府這條陰溝裡翻船。老婦麵對謝石磯那凶悍一槍,看似緩慢其實閃電地起身,左手捏訣,她一身腐朽氣態蕩然無存,左腳一踏地麵,蕩漾起一陣冰藍色波紋,鋪散開去,茅屋內光芒四射,過於跌宕,透窗而出,茅屋如同大海中一葉孤舟,飄搖晃動,牆壁上浮現不下百道符籙,將陳青牛和謝石磯籠罩其中,逃脫不得。
陳青牛視野中,謝石磯原本勢如破竹的一槍如槍身凝滯千鈞,變得極為緩慢,全無威力。
道法一門,委實玄奧難測。
謝石磯怒喊一聲,佛門獅子吼一般,震得那些光彩流華的符籙一陣晃蕩,那一槍速度暴增數倍,直刺老嫗。
老嬤嬤一半譏笑一半感慨道:“一力降十會,蠻橫證道,不過是俗世間生硬搬來的一套捷徑,自古以來,又有幾人得逞,順利飛升?”
話語落下,符籙漸次炸開,轟在破仙槍上,謝石磯臉色由黝黑,轉紅,泛紫,再轉黑,持槍的手臂卻是一點不抖,槍身艱難遞進。
老嫗冷笑一聲:“小娃兒何苦來哉。”
陳青牛還在等,在等最危險的一瞬間,那才是他唯一的機會。賭贏了,謝石磯可能重傷,王妃除之後快的老嬤嬤身死,賭輸了,他和謝石磯都不用活著走出茅屋,孰重孰輕,陳青牛絕對省的。
幾瞬間的功夫,對三人來說卻俱是度日如年。
陳青牛瞧出了這位老婦若非還無祭出法器,便是不擅長進攻,而他和謝石磯最擅長的恰好便是近身搏殺本事。以謝石磯的體魄和他的氣機,不怕打一場持久戰。
“罷了。”
老嫗霎時間麵如金紙,苦笑道:“本就時日不多,小崔兒可見是恨極了我,才不願意給我一個老死床榻的機會啊!”
符籙悉數消失。
一杆槍就要洞穿老婦身體。
陳青牛猛喝道:“石磯,住手。”
謝石磯強製收槍,吐出一口黑血。
陳白熊來青庭湖茅屋,甚至做好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最壞打算,如何都料想不到這位老嬤嬤出手炸雷,後續卻小風細雨,一時間不知所措,望著回光返照的老婦,苦笑道:“老嬤嬤,這是何故?”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老嫗重新坐下,點燃那盞陪伴將近二十年的青燈,燭火黯淡,一人一等,應了風燭殘年一詞,她似乎陷入無儘追思中去,喃喃道:“我本就是油枯燈滅的歲數了。即便陳公子不出手,也活不了兩年。早死,晚死,都逃不過被怨恨的命,何苦要拉上你,去承受一位人間帝王的暴怒。老嫗我與主子第一次見到小崔兒,是在鳳州大庚掛角寺外。小崔兒自小信佛,受主持邀請,要留下一卷墨寶,小崔兒初生鳳雛誰也不怕,正是最青春活潑的年齡,尤其當她提著掃帚大小的巨毫筆和一大桶墨汁,鋪開那五丈長幅,旁觀者無一人不驚歎這美麗女娃的心胸,嘖嘖,要知道當時在場的可有虞世北這樣首屈一指的書法大家,莫說是一個女孩,便是荀密這樣浸淫書法幾十年的桀驁老頭,也絕不敢輕易下筆,鬥大巨楷,已是難如登天,小崔兒卻是大毫潑灑,作了一幅狂草《大庚掛角序》,掛角寺鐘聲長鳴一百零八下,她便寫了一百零八字,絕無半點柔媚清秀,端的奔蛇走虺勢八座,觀之可畏呐,主子當時便驚為天人,道出一句此女一出,宮內三百書姬儘可驅散。可惜天不遂人願,主子得知此女竟然與涼王定親,引以為人生四大憾事之一。”
老嫗眼神恍惚,全是善意,嘴角噙笑,柔聲道:“主子怕她嫁入王府後,過不慣與人爭寵的日子,自怨自艾,一朵奇葩就要凋零,便命令我跟著進了涼王府,一眨眼,這一呆就是十九年了,親眼見著小崔兒由及笄少女長成了一位雍容王妃,依然一心向佛,不去勾心鬥角,不去爭風吃醋,依然是當年那位為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的好女人,老婦一直認為那些個飛天的仙子,大多無非手段是比武夫高超些,也是比不得小崔兒有仙氣的。隻是可憐小崔兒,小時候生活在清河崔氏那牢籠裡,嫁了人,隻是換了一座籠子,我這扮惡人的老婆婆瞧著辛酸。”
老婦絮絮叨叨,興許是難得找到一個能說上話的人,很健談,說了許多本該帶到棺材裡的秘聞,最後她問道:“為何不讓你仆人殺了我?”
陳青牛坐在老婦對麵,望著那盞油燈,輕輕道:“隻是不想罷了。”
當年,小阿蠻不是沒年少殺人,可每一次都殺得心安理得,直到董府那一次,手不曾顫抖絲毫,麵對董家幼女最後一劍,心中卻有了不安。
登上蓮花峰,再殺湯紅鬃。陳青牛可以無畏無悔。
但出觀音座,無緣無故一口氣連屠數百修士。
陳青牛當真一點都不反省?
那其中雖說宰相宗為惡者肯定占絕大多數,但是否存有心善之輩,他們是否有自己的父母妻兒?這些,陳青牛都不敢去想,怕稍稍深思,便沒了起初的決心。
修道一途,尤為講求入世修行,重在修心,本就是一個不斷磨礪的過程。
是仙是佛,是妖是魔,一念之間。
老人最後一句話是:“我一死,公子還是早日離開涼州為好,能離開朱雀就離開。”
老婦說完,了無牽掛,安詳合眼,就此逝世。
一條青玉石徑通往青庭湖心島,任意散發氣機的陳青牛行走其上,身側湖水翻湧,如同兩條白龍水蛇,如影隨形,步入碧螺小樓直上二樓,殺向書房,王妃捧著一本泛黃古籍,站在窗口,亭亭玉立,風華絕代。她望見殺氣騰騰的陳白熊,不驚不懼,麵帶桃花,嬌美容顏更勝以往三分,如同一尾在岸上喘氣掙紮多時的錦鯉,終於躍進了青庭湖,悠然自得,再無拘束。陳青牛陰沉道:“崔幼微,下一步,是不是就謀劃著讓老子替你謀殺親夫,或者直接去鳳州皇宮殺你那皇帝情人了?”
王妃靠著窗欄,慵懶道:“彆老子老子的,你才多大歲數。再者,你可殺不了涼王,至於那位朱雀皇帝,你哪怕一身玄通奧法,也未必能在宮城內閒庭信步,連見上一麵都難,何談殺人?聽說那可是十步一錦衣卒,百步一架誅神弩,況且幾位大太監,也是半仙一般的人物。陳青牛,彆以為殺了一位皇宮裡來的老嬤嬤,你就天下無敵了,涼王不殺她,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今日你殺她,不是你手腕如何,隻是莽撞狠辣有餘,心智城府不足罷了。”
涼州最大的采藥寺鐘聲響起。
王妃凝視著陳青牛陰晴不定的臉龐,微笑道:“你聽,每次涼王入城,采藥寺就會鳴鐘祈福。陳公子,有信心麵對涼王身後氣壯如猛虎的二十萬涼州甲士嗎?”
陳青牛盯著王妃那張半出世超拔清絕半入世雍容華貴的容顏,不愧是王妃,不管王府外整個涼州如何傳頌,終究是見識過數不清爾虞我詐的上位者,哪來的赤子丹心,聯想到老嬤嬤所說十六歲崔幼微在大庚掛角寺揮毫潑墨狂草的畫麵,如何都無法掛鉤,陳青牛瞬間怒容斂去,輕淡冷笑道:“老嬤嬤說崔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及笄傾城又傾國,巨毫狂草一百零八字,作鴻篇《大庚掛角》,想來那時候的崔幼微,才是最燦爛如花的女子,到後來,不過是空有一副皮囊的行屍走肉罷了。”
王妃終於不再笑顏嫣嫣,閃過一抹隱藏不深的殺意。
陳青牛冷然道:“我這就去瞧一瞧有二十萬悍卒如臂指使的堂堂涼王,那位名動朱雀的美髯公,與燕王一同被譽為一梟一英的奇男子,是何等的孬種,被皇帝老兒戴了二十多年綠帽,也不敢放個屁。”
說完陳青牛便轉身離去。
王妃一怒之下,顧不得保持了半輩子的賢淑風儀,嬌斥一聲混賬,將手中書籍砸向陳青牛後背,陳青牛接住那本書,再度轉身,走向她,用書一左一右甩了她兩耳光,力道不小,王妃臉頰緋紅,丹鳳眸子中布滿匪夷所思,陳青牛還不過癮,再扇了兩下,平靜道:“皇帝老兒願意將你當金絲雀養著,涼王心甘情願不吭聲戴綠帽,老子沒那麼好脾氣,惹惱了我,將你剝光了,掛在采藥寺鐘樓上,讓涼州,讓天下人飽覽一番誘人美色。”
王妃笑了,卻不是嫵媚,而是愈發森冷,也不去撫摸臉頰,沉聲道:“你會後悔的。”
陳青牛灑然離開書房,丟下兩個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