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采藥寺,陳青牛也沒有放下車簾,很快馬車就駛過涼州城又一處風水勝地,城隍閣。
如今九洲四海,大城巨鎮皆有城隍廟閣,一般隻有京城或是一國陪都,才準許懸掛“城隍閣”匾額,涼州城在此事上僭越五百多年,但是無論言官如何彈劾,朝廷始終視而不見,一律駁回或按下不批。
涼州城隍閣建造極為恢弘,樓高八層,傳言地下還有一層,一旦屬實,那就是九之數了。
這亦屬極其違反禮製的超高規格。
城隍閣前,樹立有一方長寬皆丈餘的《天地正氣神道碑》,是由開國元勳柳彧親自撰寫碑文,此人是朱雀王朝首位儒家聖人,死後美諡“文正”,朱雀五百年得此諡號之文臣,不過四人而已。
古碑如同一位正襟危坐的私塾先生,拿著戒尺,死死盯著書聲琅琅的蒙學稚童,稍有差錯,就要一尺拍下。
陳青牛小時候隻要逮住空閒,就肯定會來此遊玩嬉戲,玩伴劉七每次見著那塊形製方正的《神道碑》,就會忍不住冒出一句口頭禪,“老值錢了!”
此時陳青牛皺了皺眉頭,自言自語道:“此處不正,不合道理。”
陳青牛想了想,自己麻煩已經夠多,還是不摻和其中了。
陳青牛有些心煩意燥,本以為下山之後,隻要不去朱雀京城這般蛟龍蟄伏的一洲重地,在其它城池,自己不說橫著走,好歹也不會束手束腳才對。何曾想一座涼州城,就已經讓自己處處忌憚,要知道朱雀西北地帶,靈氣貧瘠稀薄,修士大多不願來此定居,若是那些沒有強勢地頭蛇坐鎮的洞天福地,一座座山峰,那真是會有密密麻麻的修士鑿洞,死死占據茅坑位置。
風雨欲來啊。
朱真嬰沒有察覺到陳青牛的心境變化,隻是在腹誹那位韓國磐,為何要將飲酒地點放在紅樓畫舫上。若是他敢夜間宴請陳青牛,甚至“合情合理”喊上幾位花魁清伶,那麼這位韓國磐肯定被安陽郡主給惦念記恨上了,多半軍中仕途就到了儘頭。
事實上韓國磐之所以大煞風景地白日請客,正是出於這層考慮,當初親眼見到安陽郡主對那位陳氏子弟青眼相加,韓國磐雖是一介武夫,但作為涼州小族出身,卻能夠走到今天這個高度,除了依靠邊境廝殺攢下的軍功,明顯更靠那顆靈活腦子,之所以沒有乾脆在城內找一家好些的酒樓,就又是韓國磐的一番肚裡算盤了。不登紅樓枉來涼州,這句話早已流傳朱雀朝野,在韓國磐看來,那位氣度不凡的陳氏公子,人不風流枉少年,若是尋常地方,便顯示不出他的重視程度,何況韓國磐也沒愚蠢到為了一個陳氏年輕人,惹惱了涼王寵溺鐘愛的郡主,得不償失。所以這才在白天向王府遞交名帖,宴請陳青牛。
這份火候的拿捏,做到了合情合理。可見韓國磐這些年遠離沙場,當官沒白當,公門修行,確實能夠磨練心性。
涼州紅樓,宴也分葷素,一般規矩,都是白天素席,晚上葷宴。說是素席,其實也是相對而言,喊上曼妙女子作陪,仍是不可或缺,隻不過相對晚上的醉生夢死,紅樓那幾艘畫舫的白天酒席,確實是清淡文雅許多。
韓國磐在樓船嬋娟上宴請陳青牛,對於一位隻靠兵餉的中層武將來說,比樓船怡紅高一等的嬋娟,僅是登船便要一人三百兩,估計最少耗費也要千兩銀子,恐怕距離砸鍋賣鐵也不遠了。
一般紅樓四艘樓船白天都靠岸而停,並不去湖上,不過四船間隔極遠,選取了商湖四處最風景宜人的雅靜地方,紅樓為此一擲千金,專門獨力開辟出彆致可人的四座小渡口,嬋娟所在渡口便有個文縐縐的稱呼,搗衣渡。
朱真嬰停馬下車後,在肚子裡冷笑:“回頭一定要讓人查查這韓將軍哪來的豐厚家底,撐得起一頓嬋娟素席!”
陳青牛好似知曉她的陰微心思,沒好氣道:“你彆給我整幺蛾子,人家好心好意請我吃頓飯而已,彆上綱上線。人家韓國磐就算是貪汙軍餉,或是邊境走私,那也是應該是由你爹來查辦,不管是王府查不到還是辦不了,都是你爹自己的過失,跟你沒一顆銅錢的關係!”
朱真嬰自顧自碎碎念著,陳青牛不理睬這位郡主的神神叨叨,在一名青衫書童模樣的紅樓小廝帶領下,登上嬋娟樓船。
陳青牛從始至終,都不曾搭理那位皮囊出彩的英俊小廝,十四五歲,便極為熟稔世故,短短兩百餘步的路程,介紹嬋娟樓船,滴水不漏。
隻是看似眼高於頂的陳青牛卻一清二楚,當那小廝初見謝石磯之時,震驚之後,眼神中是譏諷。而之後輕易看破朱真嬰的男扮女裝後,視線玩味之餘,是猥褻。
陳青牛登船之後,猛然停下身形。
渡口上,那名扭頭悄悄往身側吐了口唾沫的青樓小廝,悚然而驚,立即恢複低眉順眼的恭送姿態。
陳青牛笑了笑,轉過身,跟謝石磯要了一隻沉甸甸錢囊,裡頭裝滿銀錠,高高拋向岸上那位絕非省油燈的勾欄小廝,笑眯眯道:“差點忘了,給你的打賞!”
那小廝雙手接過錢囊後,身姿好似被大雪壓斷的竹子,恨不得以頭點地,驚喜萬分道:“謝公子重賞!公子福壽無疆!”
陳青牛一笑置之。
船上很快一位體態豐腴的婦人姍姍而來,斂衽行禮,向陳青牛三人自我介紹,名叫“南雁”的她是這艘樓船的三領班,負責嬋娟三樓所有事宜。
紅樓,一座舊琉璃坊加上四艘畫舫,宛如四塊版圖,那些個龜公鴇兒,便是手握一方生殺大權的封疆大吏。此處嬋娟由一位來自京城的龜公坐鎮當家,輔以一位打下手的鴇兒,五六位分管具體事宜的男女領班,有那麼點中樞重臣的意思。
這位在青樓算是上了歲數的女領班,在上頭帶路,隻超出陳青牛半個身位,隔三差五就要轉頭訴說嬋娟的特色,尤其是她那三樓女兒們的諸多出彩,望向陳青牛之時,滿臉帶著勾人的殷勤,但隻要轉過頭去,那份春意便迅速淡幾分,兩者轉換,圓轉如意,毫無瑕疵。
沒有十年滴水穿石的苦功夫,絕無這份真本事。
登上樓梯的時候,陳青牛用上地道的關中東秦腔,漫不經心道:“你們方才渡口帶路的小廝,比咱們那邊的小廝要識趣許多,曉得不主動跟客人討要銀子。”
女領班立即放緩腳步,轉身讓先陳青牛小心腳下,然後笑道:“這位關中公子,有所不知,紅樓上上下下,都不許私自向客人討賞,一經發現,可是要挨罰的。”
婦人好似衣裙稍緊了,愈發襯托得臀部弧度驚人,尤其是登樓上梯之時,那份飽滿,簡直觸目驚人。
陳青牛笑眯眯道:“規矩倒是挺好,不過早知如此,我便不賞給那小子六十兩銀子了。”
婦人神色自若,“若是公子不嫌麻煩,雁奴這就把銀子要回來,還給公子。”
好像是怕這位出手闊綽的關中陳公子覺得丟了麵子,婦人趕緊補充道:“在雁奴看來,天底下誰的銀子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當省則省,再富甲一方,也不能花那冤枉錢不是?若是說等公子登上了三樓,見著了心儀的姑娘清伶,覺得誰麵善討喜,那花出去五十兩,甚至是五百兩,這些銀子算不得冤枉錢。可那位領路小廝,不過是按著紅樓規矩行事,讓公子誤會,不小心高看了一眼,才得的賞,這事兒便不對味了。不行,雁奴稍後就讓人把錢拿回!”
頭回逛青樓的朱真嬰嘖嘖稱奇,厲害,這婦人真是個八麵玲瓏的角色!
陳青牛狠狠剮了一眼婦人的臀部,然後哈哈大笑:“雁姐姐這話說得暖心!舒服!六十兩銀子算什麼,打賞出去的銀子,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何況被勾欄小廝沾手的銀子,本公子嫌臟!”
婦人媚笑著轉過頭,眼神一冷。
朱真嬰很是疑惑望著陳青牛的背影。
若是涼州城任何一位豪閥公子或是將種子弟,看不起青樓人物,她都不奇怪。
可陳青牛是如此念舊之人,且在她麵前也從不在意自己的出身,這裡頭就有些古怪了。
至於將那袋撐死了五十兩銀子的錢囊,誇大其詞說成六十兩賞銀,朱真嬰就更打破腦袋想不通,難道是煙柳之地獨有的規矩?
以青峨山陳仙師今日之地位,尤其是當下之心境,哪裡需要多說十兩銀子來自抬身價?
朱真嬰嫣然一笑,覺得這趟遊曆,有意思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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藩邸,首席供奉的寒山彆院,曾經獲得過“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美譽。
一位專門負責彆院大小事務的中年管事輕敲院門。
然後他便耐著性子束手等待,四處仍然寂靜無聲,唯有這位管事的耳畔,悠悠然響起聲音:“何事?”
中年管事壓低嗓音,將那從彆處隱秘傳入他耳中的事情,小心翼翼說了。
陸法真那個威嚴嗓音不帶感情道:“知道了。”
管事聞聲後,畢恭畢敬地躬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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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圃。
一座懸掛“花甲”二字匾額的小涼亭,有一位姿色平庸的女子身穿素白麻衣,慵懶斜靠在涼亭圍欄上,手裡拎著一隻小鋤頭,她雙目無神,望著亭邊的一塊芍藥花圃。
花期未至,實在沒什麼看頭。
小半個時辰後,女子抬手掩嘴,打了個哈欠。
她站起身,拎著鋤頭走出涼亭,看似平淡無奇的三兩步,涼亭附近便沒了她的蹤跡。
唯有那一串簷下鐵馬,無風而動,叮咚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