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是強撐一口氣,沒有墜落馬背而已。
悄悄讓謝石磯坐回車上,然後陳青牛不動聲色地伸出手指,在左側臉頰劃出一條淺淡血槽,看到謝石磯一臉茫然的神色,輕聲說道:“掩人耳目。”
謝石磯點了點頭,她手指在胳膊上一鉤,頓時血流如注,也不包紮。
陳青牛看得頭疼,事已至此,又不好多說什麼,隻得沒好氣道:“拿出敕書和關牒,很快就用得著了。”
謝石磯沉默解開行囊,拿出那封敕書和兩份關牒。
王雪濤的死亡很快被發現,然後滿臉驚駭的符士掏出一張青紫符籙,拋向高空,破裂之後響如爆竹。
片刻之後,二十多道身影在馬嵬軍鎮中騰空而起,仿佛平地起長虹,全部向南門這邊飛掠而來,其中數人在城牆上站定,環首四顧,更多修行之人躍下牆頭,向那名婦人追殺而去。
其中更有一名長衫老者,直接禦劍南下,眾人頭頂,留下一串震動天空的轟隆隆聲。
那名被兩名下馬騎卒踹翻在地的佩刀遊俠,好像至今沒有回魂,眼神癡癡望向那具被人扶下馬的屍體。
前一刻,還是身負機密軍務的西涼猛將王雪濤,這一刻,已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雙膝跪地的遊俠突然瞪大眼眸,嘶吼道:“怎麼會這樣?!”
結果被一名眼眶通紅的騎卒,用刀柄狠狠砸在後腦勺上,後者整個人撲倒在泥路上。
陳青牛對此視而不見,隻是望向那具鐵甲依舊掛身的屍體,以及那杆摔在地上的珍貴馬槊,眼神複雜,歎了口氣。
轉瞬之間,那些封侯拜將,開邊拓疆,位極人臣,名垂千古,都成一抔黃土。
若說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
可這王雪濤死得也確實有點冤枉。
若非那名遊俠無心之舉的轉移視線,原本以王雪濤相當不俗的武道修為,以及兩名軍中修士的嚴密護衛,即便是刺客以有心算無心,僥幸成功得手,但也絕對逃不走一人。
陳青牛下意識又瞥了眼馬槊,果然看到朱真嬰所謂的“留情結”,它的存在,並非是讓騎將手下留情,而是防止殺人之時,槊杆刺透身體太長,無法拔出。
可是這一次,正是王雪濤不該有的手下留情,以至於命喪當場。
那名飛劍出鞘殺人的軍中修士最為震怒,既有將主被刺殺身亡的憤怒,也有對即將而來的軍法懲處而驚慌,他坐在馬背上,死死盯住那名應該千刀萬剮的遊俠,氣海神意劇烈震動,牽扯飛劍,劍柄在刀鞘之中,顫鳴不止,如女子嗚咽。
修士從軍,尤其投身於戰事不斷的邊關,曆來犒賞豐厚,待遇優渥,多半負責貼身保護將帥,如非必要,時刻形影不離。
需要阻止對麵修士“如入無人之境,於萬軍從中取上將首級”,當然,若是敵軍修士不濟事,己方修士在得到主將許可的前提下,斬將奪旗,戰功極其可觀。
身為修士,麵對尋常士卒,如螻蟻一般殺人如麻,一次兩次從戰場安然離去,並不難,隻不過幾乎年年都有這種不知見好就收的修士,被緊急調遣的敵軍高手集中針對,往往難逃陣斬的命運。
軍中修士隻有兩大死穴,一是臨陣不戰而退,二是己方大軍未潰,主將卻亡。
輕則削籍,重則處死!
一名城中飛掠而至的美髯修士,察覺到那名劍修的異樣,站在遊俠身邊,冷聲提醒道:“此人嫌疑極大,需要緝拿歸案,交由將軍府審訊。”
劍修冷哼一聲。
刀鞘中的飛劍,漸漸趨於平靜。
那名符士淚流滿麵,望向那個遊俠,咬牙切齒道:“王八蛋!是你害死了王將軍!”
遊俠眼神閃過慌張、愧疚和畏懼,不知為何,最後隻剩下一股執著狂熱,大喊道:“我不過為救人而出手?何錯之有?!至多是無心之過,錯不至死!”
遊俠一次次重複“錯不至死”四字。
陳青牛靠壁而坐,托著腮幫凝視著那個貌若瘋狂的遊俠兒,不知在思考什麼。
在謝石磯遞交敕書和關牒後,尤其是出自藩邸的敕書,抹金銅軸,分量沉重,加上上頭有出自印綬監的天子玉璽、兵部堂印和涼王藩邸印章,三方印章那麼一蓋,馬嵬軍鎮的將士自然識貨,加上主仆二人的顯眼傷勢,很快就洗清嫌疑。
陳青牛緩緩回神,在安靜等待半個時辰後,驛路車隊重新緩緩而動。
那名遊俠兒暫時生命無憂,不過估計很快就要生不如死。
王雪濤的身份,可不僅僅是一鎮主將那麼簡單。
朱真嬰說過王雪濤的兄長,在京畿之地的赫赫凶名,簡直就是小兒止啼,無論是宗室公卿,地方豪強,無不俯首,隻敢私下罵為“王割草”,而且世人皆知,王鬆濤對弟弟王雪濤極為親近器重,兄弟二人出身庶族,自幼相依為命,感情之深厚,可想而知。
可以說,王雪濤的暴斃,影響深遠。
陳青牛仰頭望向城門匾額“臥虎”之時,皺了皺眉頭,輕聲道:“算了。”
謝石磯抖了抖後背的包袱,聞言後便沒了動靜,繼續駕車前行,城門洞內並不是漆黑一片,光線昏暗些許而已。
陳青牛好像自言自語,“原來如此。”
————
陳青牛去那座武威將軍府投貼拜訪,被告知今日不接訪客,除非涉及邊關戰事,將軍府一律閉門謝客,讓陳青牛去城內驛館等候通知。
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王雪濤之死,足以讓高大蛟焦頭爛額,哪能分心接待陳青牛這種低下品秩的將種子弟,何況全城戒嚴,作為軍令中轉樞紐的將軍府,此時更不宜放入陌生人等,橫生枝節。
陳青牛被告知可以去青砌驛館下榻,涼州轄下四郡的武將校尉、各路使者和巡邊官員,都交由這座驛館迎來送往,是西北邊陲數一數二的大型驛館,除了驛館必要建築之外,還有額外的亭台樓閣,甚至還鑿池植樹,宛如關內豪門大宅。
不過以陳青牛的敕書,到了青砌驛館後,隻被安排在一間狹小彆廳,所幸被褥茶具等還算乾淨,屋內角落也無任何黴味。
青砌驛館的頭把交椅,是一位姓劉的中年驛丞,照理說是低微小吏,連官都稱不上,在京城那邊,官吏的清濁之分,是天壤之彆,隻不過那腳步匆忙的驛丞隻是斜瞥了眼敕書,便不再上心,客套疏遠地跟陳青牛打過招呼,便公事公辦訴苦一番,說當下馬嵬軍鎮召集九鎮將領,剛剛散去,尚有許多將軍大人滯留驛館,因此廳屋實在緊張,隻剩下剛剛騰出來的一間彆廳了。
陳青牛沒跟他計較,點頭答應下來,自己和謝石磯原本就需要勤加養氣,幾乎可算日夜不歇,根本無所謂是不是擠一間屋子,不過陳青牛也心知肚明,廳屋緊張雖說是事實,隻不過那些裝飾豪奢的上廳,肯定有空著的,但要是他一個尚未上任的低品武將,大搖大擺入住其中,就等於壞了整座驛館的規矩,那個驛丞可以明天就卷鋪蓋滾蛋了。
陳青牛曾經遍觀曆代客卿的筆劄,有趣的是,筆劄之上,多有後世客卿對前賢心得的隨筆批注。曾有一位客卿在上代客卿的筆劄上,看到此句,“世間有一物,最是不可違逆,最能殺人無形,連三教聖人都忌憚不已,唯有飛升境修士,才能稍稍無懼。”於是他便提筆以小楷詢問“古人”,“試問此物到底是?”當時上任客卿早已身死道消,自然沒有答案。等到這位提問的客卿也成為古人之後,才有後世客卿提筆回答,“規矩。”
於是在這些批注之後,又有客卿詢問,“我輩修士,難道不是為打破藩籬而證長生嗎?難道不是世間最不守規矩之人嗎?”
隻可惜這個問題,一直等到所有筆劄傳至陳青牛,再沒有誰在此處落筆解惑。
行事跋扈,為人囂張,這個說法的深淺,其實不好說,畢竟人比人氣死人,各人有各人的身世背景、機緣緣法,標杆高低,是不一樣的。
不說彆人,隻說他陳青牛,琉璃坊跑腿小廝的時候,多看一眼花魁,那就是膽大包天,不知死活,運氣不好就要挨一頓飽揍,萬一死了,也就死了。
可時過境遷,如今的青峨山仙師,在藩邸閒庭信步,殺了來自京城的皇帝秘使,也就殺了。
但是一切的根腳,仍是在於規矩二字。
隻要在規矩之內做事,都很少翻船,可不按規矩,就得有承擔被一個浪頭打死的覺悟。
“非大毅力、大機緣、大氣運兼具之人,不可破大規矩。”
陳青牛落座後,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麵,喃喃自語,“墨守成規,循規蹈矩……”
驛館那邊。
在陳青牛去往彆廳沒多久,驛丞身邊出現一位相貌普通的驛館雜役,驛丞輕聲道:“敕書關牒沒有紕漏,與涼州春水亭的情報完全相符。”
雜役點頭道:“那這兩人就可以徹底撇清關係了。”
驛丞雙手籠袖望向大門外,憂心忡忡道:“這春光明媚的大好時光,咋的一下子就成了多事之秋啊。”
雜役感慨道:“誰說不是,咱們有大麻煩嘍。如果王鬆濤一怒之下,選擇倒戈,京城那幫兔崽子還不得可勁兒蹦躂……”
驛丞低聲道:“慎言!”
雜役臉色微變,趕緊閉上嘴巴。
屋內。
陳青牛嘴角泛起冷笑,先是將當國劍摘下,放在窗台上,謝石磯也拿下行囊擱在桌上,然後走到門口,手持半截誅神槍。
這顯然是要關門打狗的意思了。
陳青牛坐在凳子上,動作緩慢地打開包裹,慢悠悠拿出那本被絲綢小心包裹的《禮記正義》,攤放在桌麵,隨便翻開一頁後,雙指拈住那一頁,滿臉肉疼,天人交戰。
啪啦一聲。
一隻黃色木盒自行打開,長寬不過一尺,木材質地平平,也無任何花紋裝飾。
一枚五彩木偶從盒中高高跳起,落在布囊外邊,數縷紫氣縈繞傀儡全身,傀儡關節吱吱呀呀作響,仿佛活物。
立部伎,纖腰彆有一支竹笛。
栩栩如生。
宛如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