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紅旆軍鎮,再過送駕嶺,就進入鐵碑軍鎮的戊守轄境了。
因為陳青牛走的是官道驛路,又有正八品敕命在身,所以一路暢通無阻,而且如今入駐驛站,待遇驟然變好了,到底是“娘家”啊。而且陳青牛場麵上的官再小,也是入了清流的官品,在朱雀官場,清流濁流,雖不如大隋像是因此分出了陰間陽間,但也不容小覷。
陳青牛得知再過一座驛站就能夠入城,便乾脆不再坐在車廂內養氣,坐在謝石磯身後,欣賞沿路風景。
修行一事,心境好壞,至關重要,一旦失去平常心,就會滑入兩個極端,要麼順流直下,一日千裡,要麼逆水行船,艱難至極。而且前者也未必全是好事,一旦根基不穩,任你樓高千丈萬丈,也是搖搖欲墜,經不起風吹雨打。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
此言既是詩人直抒胸臆,無意中也道破了修行玄機。
修行一事,養氣最重修心。
這也是修行之人,與世間那些純粹武夫的本質區彆,後者是淬煉體魄,如鍛造兵器一般,而修行之人,重視身軀這個熔爐載體,卻更重視內裡之氣。
陳青牛盤膝而坐,彩繪木偶有樣學樣,一大一小,一人一鬼,荒誕滑稽。
陳青牛問道:“你可知道兵家修行,有哪些訣竅,哪些忌諱?”
它譏諷道:“你又不是不清楚,與我等鬼物最天生相克,便是那兵家子弟。五行當中,春木秋金,秋季肅殺萬物,這才有‘沙場秋點兵’一說。我連兵家都不敢隨意接近,又如何知曉他們的修行之術,這種機密要事,又不是老百姓家在樹底下藏了幾十兩銀子,我隨便瞅一眼就能記住的。”
陳青牛也沒有生氣,輕輕歎了口氣。
它沉默片刻,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實在忍不住好奇,明知不妥,仍是小心問道:“事先說好,我問,你可以不回答,你更不許動怒……”
這趟出行,它實在是吃足了苦頭,陳青牛那麼多次一言不合就祭出《禮記正義》,讓它真真正正是命懸一線。
陳青牛微笑打斷它的言語:“是想問我,為何要選擇兵家作為下一個台基,在這之上進行修行吧?”
它小雞啄米使勁點頭,好奇至極。
陳青牛微笑道:“我不回答。”
它僵在那裡,有些受傷。
陳青牛望向遠方,微風拂麵,鬢角發絲輕輕飄搖。
修行之人,有兩次築造台基的機會,一次是屬於身軀體魄層麵,開竅如開洞府。第二次大機緣,顯得更加虛無縹緲。
例如選擇佛門,被譽為建造須彌座,或者金剛座。
選擇道教,則被稱為於自身氣海,托起一盞寶蓮燈,三清燈。
兵家是點將台。可以去古戰場遺址,尋覓那些壯烈戰死的英魂英靈。
大體而言,諸子百家,各有道路。
其中兵家修行,築基一事,最講究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一般來說,兩次沒能成功,第三次就愈發希望渺茫了。
陳青牛突然問道:“賀先生,高林漣,陸法真。分彆是扈從,夫子,供奉,這三人,你可有了解到什麼內幕隱情?”
彩繪木偶凝視著他,久久不開口。
陳青牛這次還算通情達理,笑道:“你不樂意說,我也不會強求。”
它猶豫了一下,大概是難得感受到這位仙師的善解人意,便投桃報李了,沉聲道:“姓賀之人,才是朱鴻贏真正的心腹,以‘推心置腹’形容也不為過。陸法真不過是攀龍附鳳之輩,空有一身道行修為,大勢之下,不過爾爾。老夫子高林漣的話,此人學識淵博,毋庸置疑,至於是不是在京城官場心灰意冷,這才返鄉教書,我不敢斷言。但我敢保證,他絕不是醇儒,更不是腐儒,是真正有大胸懷的讀書人,假設你與他敵對,那就換一種說法,高林漣是一個城府深重的儒家宗師,所以我勸你三人之中,惹誰都不要惹高林漣,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給讀書人惦念記恨上了,絕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漠視賀先生,輕視陸法真,忌憚高林漣。
這就是木偶放在台麵上的態度。
與陳青牛內心認知,如出一轍。賀先生武道實力再高,終究是朱鴻贏的牽線木偶,隻要朱鴻贏知道觀音座的分量,幾乎就等於賀先生本人清楚。大真人陸法真遊離於西涼軍政核心之外,甚至不被朱鴻贏認為是心腹嫡係,陸法真被藩邸供奉起來,真正的意義,不過是震懾朱雀修士而已。唯獨兩袖清風、無欲無求的高林漣,彩繪木偶不願接近,陳青牛同樣不敢掉以輕心。
如果拋開感覺,無論是藩邸內的口碑風評,還是朱真嬰的個人觀感,或是商湖樓船上的那次見麵,高林漣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但是彆忘了。
人無完人。
陳青牛自言自語道:“能夠不跟這位老夫子有交集,就千萬彆湊上去自找麻煩。”
陳青牛之所以火速離開涼州城,那場驚心動魄的刺殺,其實並不是關鍵。
百無聊賴的木偶隨口問道:“那位謫仙人在小村子傳道授業解惑,她算不算故地重遊?那村子真有趣,祖輩竟是流徙之人。”
陳青牛感慨道:“流徙千裡萬裡,終究是在人間輾轉。有人卻被流徙於來生來世,命數軌跡不可捉摸,真真正正是無根浮萍。”
木偶嘖嘖道:“心疼她了?那你當時也不多挽留挽留?”
陳青牛搖頭道:“沒有用的,心結在,情劫就不會解。”
木偶也跟著搖頭,“你不懂女人。”
陳青牛一笑置之。
木偶小聲問道:“她最後給你的那件寶貝,拿出來給我瞅瞅唄?”
陳青牛低頭望著它,笑眯眯問道:“你這是趕著投胎?說實話,用那件寶貝殺你,也太暴殄天物了,我可不舍得。”
它憤懣道:“算你狠!”
陳青牛哈哈大笑,站起身,朗聲道:“見富貴而生讒容者,最可恥。遇貧窮而作驕態者,賤莫甚!”
它熟門熟路地一路爬到陳青牛肩膀上,“發什麼瘋呢?”
陳青牛乾脆躍上車廂頂部,“我沒讀過書,懂得的道理也少,所以特彆在意那些青樓客人的高談闊論。隻可惜當時窮,買不起紙筆,偶爾積攢下些,也是為了每年的清明節。”
經過一段時間《雄鎮山海樓》那副畫卷的浸染洗滌,彩繪木偶的靈氣愈發穩固,“整個人”的麵容神色也隨之生動活潑起來,它不願意跟陳青牛聊那些青樓的話題,就道:“姓陳的,你有注意到那村莊的祠堂嗎,叫貞槐堂,可不簡單。屋上翹簷,如虎豹捕食高聳之背脊,很有味道,這在涼州城都不常見,尤其是數百年香火,都快要蘊藉出一絲神性……”
陳青牛直截了當說道:“彆再試探我了,王蕉和那一世的年輕道士到底發生了什麼,那座湮滅於曆史的涿鹿戰場,又有什麼故事,我也不清楚,她不說,我就不問。不過話說回來,你是不是除了恢複你家娘娘神祇牌位之外,背著我還有什麼不可見人的圖謀?”
它也不辯解,隻是雙臂環胸,氣呼呼冷笑道:“跟你這種人耍心眼,我是嫌活膩歪了?再說了,以你蓮花峰客卿的身份和家底,加上王蕉贈送的那件寶貝,放眼南瞻部洲,你會怕誰?又有誰能夠威脅得到你?尤其是你這種守財奴,下山之前,會不借機假公濟私、搜刮一通?!”
陳青牛點頭笑道:“你已經是我的半個知己了。”
啪!
又是一指彈飛彩繪木偶。
可憐木偶在空中竭力嘶吼謾罵。
片刻之後,它終於從黃沙地麵跑回馬車頂部。
它神情萎靡地坐在陳青牛身邊,耷拉著腦袋。
陳青牛隻當它不存在。
“喂!姓陳的,你每天都要抽出兩三個時辰,尋個僻靜地方,給那大塊頭往死裡揍,你到底圖個啥?你那套拳法的造詣,和體魄的牢固程度,兩者分明都已經臨近瓶頸,所以你簡直就是給那大塊頭練手,我就奇了怪了,你和她到底誰是主子誰是奴婢?你這麼厚待她,就不怕哪天那傻大妞開了所有竅,反而覺得跟在你身邊當丫鬟很跌份兒,然後一走了之,到時候你哭都來不及!哈哈,隻要想到這一茬,就莫名開心了……啊!”
有人一彈指。
它又去了遠方。
最後還得乖乖跑回來,也是悲壯。
————
大隋南疆第一邊關重地,無疑是那座兵家必爭之地的架劍坡。
朱雀的征北大將軍府,便與之遙遙相峙,爭鋒相對。
征字頭的大將軍府再往西,便是平字頭的北將軍府,野戰主力主要駐紮於娘子坡,距離西涼邊軍第一鎮的馬嵬,不過六百裡。
膝下無子的老將軍死後,幾位麾下嫡係武將,好像也沒有得到任何舉薦,使得京城好一番風起雲湧,最終竟是位年紀輕輕、籍籍無名的國公爺,占了天大便宜,領著足足四千兵馬從京城趕來,清一色精銳騎軍,直接從京畿禁軍抽調,這在朱雀曆史上實屬罕見,可見皇帝陛下對這位差點連祖宅也保不住的年輕人,十分青睞,也足可見朝廷對大隋版圖的誌在必得。
朱雀近百年來征伐不斷,不斷開土拓疆,便有了貂寺監軍的行伍製度,以防領軍大將獨斷專權,滋生叛逆之心,加上這位大太監絕大多數恪守規矩,不敢輕易插手具體軍務,使得朱雀王朝內外安穩,這一小撮出自帝王身側的權貴閹人,哪怕在素來挑剔苛刻的文官清流眼中,也得到了一個“沒有功勞、卻有苦勞”的中肯評價。這次年輕涼國公出人意料地假節開府、領兵駐邊,隨行隊伍當中,就有一位身穿朱雀獨有大紅蟒服的大宦官,曾是禦馬監的二把手,在朱雀吞並玉徽王朝的一連串重大戰役中,這位宦官的身影時常出現。
身份尊貴的國公爺,這趟出行沒有捎帶任何一個國公府的人,忠心耿耿的家生子老奴,清麗可人的奴婢丫鬟,都沒有帶。甚至連那些同患難的供奉,也沒能蹭到半點好處,據說好幾人覺得這家夥不是能夠共富貴之人,一氣之下,就乾脆投往彆處了。這在最喜歡熱鬨不嫌大的京城,已經是一樁茶餘飯後的大笑談。
那位蟒服太監自然貼身跟隨,連仗都沒開打,自然談不上監視,更多是保護涼國公彆死在大隋刺客死士手上,若是暴斃半途,朱雀皇帝的顏麵就算完了。
擅長文治的大隋,被崇尚軍功的朱雀壓製多年,到最後大隋南疆邊軍給惹急了,就狗急跳牆,開始耍下九流的手段,走起了下三路,不斷派人滲透邊軍,專門偷襲暗殺朱雀北方邊軍的各色武將文官,殺一個回本,殺兩個大賺,很不要臉。
國公爺和蟒服太監,位於重重保護之下的騎軍中軍,但是數千騎軍浩浩蕩蕩的出行,憑借沿途驛站進行官方補給,不是做不到,而是名不正言不順,畢竟這支隸屬於平北將軍府的騎軍,並非出關作戰,而隻是趕往駐地。所以後方的騎軍輜重,也拉伸出一條頗為綿長的線路。
當時有一騎就經常來回遊蕩,正值倒春寒,這名年輕騎士裹在厚實的棉衣裡,也不披甲,卻有資格騎乘一匹俊逸非凡的高頭大馬,整天無所事事,有人向騎軍將領稟報此事,結果隻得到“莫管此人,聽之任之”的含糊答複。久而久之,這個最先連洗刷馬鼻、喂養精糧以及紮營搭寨都會倍感神奇的古怪家夥,幾乎跟所有人混成了熟臉。
關於此人的身份,眾說紛紜,有說是涼國公府上的伴讀書童,自幼與國公爺關係莫逆,但終究身份卑微,於是這次是建功立業來了,以便憑借軍功脫離奴籍。也有說是京城裡的將種豪閥的嫡係子弟,家族曾經幫襯過一度落魄至極的國公府,有過這麼一段燒冷灶的香火情,這才得以進入軍伍;更有人言之鑿鑿說這個年輕人,其實是仙家府邸的修行之人,是來坐鎮將軍府、暗中保護涼國公的高手。
隻不過這家夥也確實讓人無奈,走了半路後,就開始用他的方式擺闊起來,先是挎劍佩刀,然後猶不過癮,坐騎側掛箭囊,身負弓弩,最後乾脆就連一杆鐵槍也給拎來了。
有事沒事就自己拔個刀張個弓之類的,讓人一頭霧水,想不明白這到底是乾啥呢?
可能是誰無意間說了句,這哥們該不會是發配貶謫到咱們輜重隊伍的吧,那家夥第二天便悄悄撤去了所有武器,重新一人一騎而已。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這小兄弟難不成之前都在抖摟威風?
得知真相後,就再沒人真把這個年輕人當回事了。
直到有天,剛剛過了征北大將軍府的轄境,一整天都大雨滂沱,春寒凍骨,有位輜重士卒在半路上突然染病,雖說隨軍郎中穩住了病情,可仍急需一處能夠躺著舒適安穩的地兒,大軍行進自然不得中斷,上哪裡找這麼個風水寶地?就在都尉和幾個伍長都一籌莫展的時候,那個騎馬遊蕩的年輕人,二話不說翻身下馬,背起那名士卒就撒腿狂奔,約莫一炷香後,之前跟在年輕人身後的都尉大人,滿臉凝重地返回大軍後方,怎麼詢問都不開口,隻肯說那名病患得到了妥善安置。
原來,這支精神氣十足的彪悍騎軍當中,馬車僅有三輛,國公爺一輛,蟒服太監一輛。
最後一輛,正是那個吊兒郎當的年輕騎士的。
都尉最後隻知道此人姓劉,其它一切都雲遮霧繞。
他當時隻是親眼看到,他們出現在戒備森嚴的中軍隊伍後,無一人膽敢出麵阻攔,年輕人將士卒送入車廂後,驅使一名騎軍實權校尉,如同驅使家奴一般。
這還不算最驚世駭俗的,甚至連國公爺都給驚動了,和那位蟒服大太監聯袂露麵,親口答應那個年輕人一定照顧好染病士卒,言談無忌,將那個年輕人親昵稱呼為“劉七兒”。
當時這名都尉差點眼珠子都給瞪出來,嚇得戰戰兢兢站在馬車旁邊,雙手都不知道怎麼擺放。
在這支強勢騎軍一路平靜地進入自家轄境邊界後,終於掀起了一場莫名其妙的波瀾。
在尋常騎軍根本察覺不到半點不妥的時候,中軍當中,蟒服太監和兩名佩劍男子幾乎同時轉頭北望。
然後所有人都下意識抬起頭,原本晴空萬裡的蔚藍天空,沒來由發現瞬間就黑雲壓頂了,幾乎整個中軍騎隊都被陰影籠罩其中。
騎軍馬蹄不停,黑雲緊緊跟隨。
年輕涼國公彎腰走出車廂,抬頭望去。
兩名沉默寡言的劍道修士,迅速拍馬趕至馬車附近。
來自禦馬監的年邁蟒服太監嗤笑道:“不礙事,咱家這就去拍死這隻隋朝大蒼蠅。”
馬蹄陣陣,一個火急火燎的嗓音響起,“讓開讓開,出風頭的事情,讓我來啊!”
蟒服太監瞥了眼那名策馬而來的年輕人,有資格在姓氏之後綴以“貂寺”二字的老人,在他的陰沉眼神之中,既有厭煩,也有無奈。
涼國公臉色溫和,打趣道:“劉七兒,出風頭可以,但千萬也要記得護住全軍將士的安危,若有一人傷亡,我就跟你沒完!”
年輕人翻了個白眼,微笑著。
有些人的笑容,給人感覺是皮笑肉不笑。
可眼前這位小祖宗,哪怕是含蓄地微笑,也給人整張臉、以至於整個人都在笑的錯覺。
開懷且猙獰!
與之私交頗深的年輕國公爺微微心驚,好像第一次真正認識到這個劉七兒,不過他臉色絲毫不變。
蟒服老太監皺了皺眉頭。
大概除了老人和涼國公,沒有人能猜到此人的真正身份,是“宮中人”。
簡而言之,就是閹人。
而真正的監軍,並非氣度威嚴的蟒服貂寺,而是這個一身棉衣貌不驚人的年輕宦官。
蟒服太監在宮中,倒是時不時就能見到這個小後輩,隻不過不是一個山頭,觀感也就談不上有多好。此人進宮有些年頭,在規矩古板、等級森嚴的皇宮大內,小宦官卻“經常能踩到狗屎”,十來年裡,接連認了三個爹,一路平步青雲,在三個爹的領路下,從二十四衙門裡最底層的酒醋麵局,進入惜薪司,然後堂而皇之改換門庭,成功闖入了尚寶監,如今人家已經不在尚寶監混了,直接跑去了司禮監,沒辦法,去年這小兔崽子不認爹了,直接認了位老祖宗,後者赫然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
司禮監是第一監,司禮監掌印太監更是當之無愧的王朝首宦,那麼僅次於掌印太監的秉筆太監,很多時候都是君王用以監督、或者說製衡掌印太監的角色,權勢之大,可見一斑。
相傳此人之所以能夠如此飛黃騰達,以至於一舉成為司禮監提督,除了洪福齊天之外,在於他溜須拍馬的本事,號稱宮中第一,錦上添花和落井下石的兩件事,同樣爐火純青。
在高升為位卑權重的司禮監提督之前,由於升遷速度實在太快,太過鋒芒畢露,惹了眾怒,於是被按在經書庫的閒散位置上,倒也乖乖沉寂了數年,按照宮內規矩,說是“非勤勉老實之人,不得手握書庫鑰匙”,其實就是個看門的,整天跟那些庫藏的善本古籍,大眼瞪小眼,是實打實的清水衙門,後來有一次秉筆大太監,無意間親自去往書庫尋找幾本佛經零種,無人知曉那些冷門書籍的具體擱放位置,惹得老祖宗十分不悅,這個入宮後就改名為“劉正中”的年輕宦官,挺身而出,如數家珍,片刻間便悉數取回,一本不錯。
毫無疑問,原本被認為再也沒機會打翻身仗的年輕宦官,又一次走狗屎運了。
但是這十多年裡,真正的玄機,連這位禦馬監的蟒服太監也看不真切,隻猜出劉正中的發跡路線,其實宮中有位高人在暗中撥弄,步步為營,絲毫不差,滴水不漏。
這才是蟒服太監這一路上,真正願意處處忍讓劉正中的根源。
否則一個按例僅是虛設的司禮監提督,當真入得了禦馬監第二把交椅的法眼,表麵上與之平輩相交?
不知何時那姓劉的年輕宦官,竟是直接蹲在了馬背上,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輕喝一聲,“走起!”
整個人衝入高空。
胯下那匹神駿坐騎,竟是瞬間給壓得馬蹄儘斷,瞬間趴在了地麵上,痛苦掙紮嘶鳴。
年輕國公爺瞳孔微縮,視線根本沒有尾隨那人拔高,而是死死盯住那匹必死無疑的可憐戰馬。
曆來邊關戰場,戰馬對於每一名騎軍而言,簡直就是比媳婦還金貴的存在。
一路西行,這個劉七兒對待這匹幫他顯擺威風的坐騎,照顧得可謂無微不至,比起真正的騎卒半點不差了。
結果又如何?
年輕國公爺收回視線後,自嘲一笑。
記起那次戰戰兢兢的大半夜入宮麵聖,領路人正是這位極為年輕的“劉貂寺”,當時自己還以為不過是個大貂寺的小心腹而已,是出宮之時,司禮監掌印太監曹貂寺親自送行,“無意間”提了一嘴,國公爺才駭然驚覺,那個一路上嬉皮笑臉極好說話的小宦官,自己有一搭沒一搭寒暄客套的閹人,竟然已經貴為司禮監權柄前十的提督太監!
是不是知曉了此人骨子裡的無情秉性後,就與之斷交,或者說逐漸疏遠?
年輕國公爺不敢。
從這一刻起,是“不敢”了。
蟒服老太監仰起頭,露出白皙平滑的脖頸,陰森森說道:“如果咱家沒有看錯,應當就是隋朝南疆名列前茅的道門玉霄山,雷霆真君邱山河親自出馬,做出此等下作勾當了。”
國公爺心一緊,“竟是一位道門真君?”
老太監笑著解釋道:“國公爺,放心,隋朝的真君,比起咱們的那幾位神仙,很不值錢,雖說邱山河也算有名有號的大修士,真拚命了也挺麻煩,但其實無妨,這位大隋真君畢竟還想著回去,一般而言,也就像是市井巷弄的頑童,丟個石子,砸個院門弄出點動靜,就麻溜的跑路了。”
國公爺如釋重負。
老太監指了指頭頂那大片遮天蓋地的“黑雲”,緩緩道:“是玉宵山的鎮山之寶‘司殺山印’,常年供奉於玉宵山之巔,以宗門秘法接引天雷,受四季雷電轟擊,蘊藏
數種雷法真意,一旦祭出,能夠以玉宵山的山嶽形勢,壓頂而落,氣勢很足,興許凡夫俗子見著了,恨不得頂禮膜拜,在咱家看來,真實威力嘛,也就那樣了。”
年輕宦官的身形,如一道白虹、一道雪亮劍罡,直衝黑雲。
雲霄之上,有一位大袖飄搖的真人,手托一方晶瑩剔透、紫氣縈繞的印章,威嚴高聲道:“鎮!”
如山峰的雲海迅猛下墜。
宛如一座被仙人連根拔起的巍峨山嶽,再次被摔向人間。
地麵上,饒是已經吃了顆定心丸的年輕國公爺,也臉色微變。
仙人一怒,流血千裡。
這在南瞻部洲的千年曆史上,是真實出現過的,而且不止一次。
一身簡樸棉衣的年輕宦官放聲大笑,一拳砸出,“隋朝的孫子!敢在你老祖宗麵前裝大爺?”
地麵上的戰馬全部焦躁不安,不管騎卒如何勒緊韁繩,馬蹄都開始急促踩踏地麵,或是直接就原地打起轉來。
一山落下。
一拳往上。
刹那之間,山嶽崩碎,雲海炸裂。
散亂四溢的磅礴氣機,如瀑布流瀉到地麵。
整座大地,黃沙激揚,塵土四起。
黑沉沉的天幕,先是出現一線金色光芒,然後驟然大放光明,最後重見天日。
那恢弘一幕,唯有壯觀二字可以形容。
隻見那個年輕人懸停於高空,抖了抖手腕,猖狂大笑道:“孫子,這就跑啦?真不懂事哈,也不曉得給爺爺磕個頭再走?”
年輕人迅猛向前踏出一步,身體微蹲,筆直向前,重重揮出一拳,“那就送你一程!”
拳罡如一條蛟龍,直衝而去。
先後響起兩聲砰然巨響,分彆起於年輕人出拳之時,以及那道拳罡撞擊那名仙家道士的後背。
一擊不中便想著遠遁千裡的道門真君,竟是被這一拳砸得踉蹌“倒地”,在高空之上,好似沿著鏡麵滑出去,不知道幾百幾千丈。
道人麵如金紙,嘔出一大口鮮血,頭也不回,更不敢放狠話,一掠而去。
年輕宦官一手負後,一手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朗聲笑道:“孫子!記住嘍,朱雀司禮監提督,劉正中是也!”
國公爺瞠目結舌。
蟒服太監也臉色陰晴不定,依循年輕晚輩氣機流轉的一些蛛絲馬跡,老人知道這個劉提督,定然是修行路上的同道中人,但是絕對沒有想到此人出手,如此……霸氣。
地麵上的那支戰力極強的精銳鐵騎,幾乎人人都下意識咽了咽口水。
空中,一拳破開山嶽的年輕宦官,扯了扯嘴角,開始七竅流血,血跡不多,被他用拇指緩緩擦拭乾淨,等到一身血腥氣息被大風吹拂乾淨,他這才扭頭望了眼西北方向。
嘿,看見了吧,誰擋了我劉七的路,仙佛也得乖乖讓步,不讓就死!
小青子啊小青子,隻可惜你沒能看到這幅場景,那些高高在上的陸地神仙,在如今的我麵前,不過是幾十上百年都活到狗身上的半截埋土朽木罷了!
想到這裡,這位提督太監突然皺了皺眉頭。
如果是他呢?
哈哈,怎麼可能!那個苦哈哈的家夥,還等著我劉七,帶他好好享受榮華富貴呢!
小青子,等著啊!
————
朱雀王朝,軍鎮主將一律是正四品官身的武將,武散官多為忠武將軍、壯武將軍,一些戰略意義重大的關鍵軍鎮,也可高配為雲麾將軍,轄下兵馬一萬到兩萬不等。
鐵碑軍鎮主將吳震就統轄一萬四千多人,隻不過人數雖多,在九鎮中名列前茅,但是丙字營占據絕大多數,而乙字營隻有兩座,甲字營更是一個沒有,這在西涼邊軍,簡直就是一樁奇恥大辱,所以吳震也一直被邊關同僚調侃為吳大腦袋,每次趕赴馬嵬參加聚會議事,都是“腦袋最大,卻最抬不起頭”的那一位,吳震也一直將去往馬嵬視為天底下頭等苦差事,能拖就拖,能推就推。
藩邸這次為了讓陳青牛的投軍,顯得沒那麼突兀刺眼,涼王朱鴻贏可謂大費周章,專門在關內選拔了一大批年輕將種子弟,分給關外九鎮,從八品上下階的官身居多,起步已經不算低,而陳青牛的正八品下階,也有十餘人獲得。
鐵碑軍鎮這次分到了三位小祖宗,有兩人吳震都認識,其中一位還算是世侄,另外一人也是托關係走後門,才進入的鐵碑,這就已經讓吳大腦袋的那顆腦袋更大了,因為那位世侄晚輩,身手技擊倒也馬虎湊合,不過是護院傳授出來的把式,虛浮不實用,擂台切磋是可以的,可如果上陣殺敵,明擺著是給人送軍功的,要知道一顆有著從八品上階官身的腦袋,在如今這個九鎮戰事都稀稀疏疏的時候,金貴值錢得很!
他吳震要是身處敵軍陣營,哪怕還是一鎮主將,在沙場上見著了,也絕對不嫌棄為蚊子腿肉,而是一隻挺肥的雞腿才對!另外那個,就更不用提了,屬於去鐵碑之外所有軍鎮,不用三天就會露餡,然後被卷鋪蓋滾回老家,白瞎了他爹那七八千兩棺材本。這種三腳貓都不如的貨色,吳震自然是捏著鼻子收下的,就當養個白吃白喝的廢物在眼皮子底下。
於是吳大腦袋對最後一人,那個遲遲不來軍鎮報到點卯的兔崽子,其實是抱以極大希望的,恨不得是一位年輕些的裴玄宗,要不然是那種能去敵國腹地遊山玩水的猛將兄,那也行的。架子大些,脾氣再臭,都他娘的沒關係,隻要這位哥們身手夠硬,刀子夠快,能給鐵碑軍鎮掙來麵子,那麼差不多已是山窮水儘的吳大腦袋,就是喊他大爺、親自給他揉肩敲背,都麼的問題!
那人的正第八品下階,職官是鐵碑軍鎮長鋒營的宣節副尉,麾下五十騎斥候。尚無武散官勳職,而勳職可以世襲。
然後,滿懷希望的吳震差點崩潰。
一聽說那位正主的馬車到了官邸門口,吳震正在二堂東廳與幕僚議事,頓時精神一振,便放下手頭事務,去親眼瞧瞧那人有幾斤幾兩,結果就看到一位模樣俊俏的年輕公子哥,穿過了大堂正往他們這邊走來,一邊走,一邊仰頭看那座木牌坊。
吳震五短身材,又沒有披掛甲胄,平時也不講究衣裝穿著,這會兒彆說是像位將軍或是富家翁,估計說是這棟官邸裡做體力活的雜役,都有人相信。好在吳震身後跟隨了一撥智囊幕僚,眾人拾柴火焰高,這才好不容易給吳大腦袋湊出些武將氣焰。
吳震其實第一麵見到那位禦侮校尉,就透心涼了,這般細品嫩肉的年輕人,他娘的比讀書人還讀書人,一看就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世家子,來鐵碑軍鎮來喝西北風,圖啥啊?莫說是在戰場上給人割了腦袋,給宰了做軍功,隻說萬一哪裡磕破皮了,劃破手指了,那這小子的家族,還不瘋狗一般,在地方上使勁罵他吳震用兵無法?
吳震雖說是個大老粗,對士子也從無好感,但從不否認讀書人那張嘴那三寸舌的厲害。吳震原本興致勃勃,希冀著涼王能給他們本就墊底的鐵碑軍鎮,送來個敢戰又能戰的驍勇將種,好嘛,現在塞進來這仨草包貨色,吳震估計自己接下來好幾年,還得是乖乖低頭做人,次次去馬嵬議事,彆說什麼彆人給麵子請他喝酒了,而且淒慘到自己掏錢請人喝酒,都沒誰樂意搭理啊。
所以吳震當場就甩臉子了。
更讓吳震感到絕望的事情發生了,稍稍有些血性的西北健兒,也會皺一下眉頭吧,可那年輕人倒好,不知道是根本沒有眼力勁兒,還是全然沒有骨氣的緣故,一見麵就給吳震狂拍馬屁,說牌坊上頭那“霸氣”兩字,真是霸氣!說他走南闖北幾千裡,就沒見誰家牌坊敢寫這兩個字的,今兒絕對是頭一遭。
吳震嘴角直抽搐。
他身邊屬下幕僚都忍著笑,十分辛苦。
那年輕公子哥似乎也意識到馬屁拍在馬蹄上了,趕緊識趣地轉移話題,有模有樣問起了邊關軍務。
吳震之所以是“差點”崩潰,在於那姓陳的馬屁精身後,跟著一位魁梧扈從,一看就是位挺能打的。
至於什麼女子身份,根本不打緊。真正底蘊深厚的豪族子弟,身邊扈從,尤其是那種貼身丫鬟,往往身負武藝,以防不測。
尤其是眼前這位,長得比邊關男子還魁梧雄壯,丟到軍營裡,還不知道誰應該更小心些。
一封朝廷認可的兵部敕書,不同於那四字頭的十六位將軍,像陳青牛這種低品武將,都較少明文確定入伍官職,雖說各地有各地的規矩,但大致品秩與職官相符,即便
有相差,都不至於太過懸殊。
等到陳青牛離開這座官邸,站在台階上,望著熙熙攘攘的街道,怔怔出神。
謝石磯站在他身邊,有些訝異。
陳青牛輕輕感慨了一句。
“不知道劉七那家夥,如今活沒活著。”
他很快就又嘿嘿笑道:“禍害遺千年,這家夥死不了!”
陳青牛突然又想起一人。
她如今應該早已回到家了。
在山上的時候,她曾經在一次吃飽喝足後,輕輕拍著肚子,豪氣乾雲說道:“知道不,整個南唐鎏京城,都是本座的,哪天本座心情好,說不定就用劍隨便一劃拉,半座鎏京,就賞給你了!”
此時此刻,陳青牛實在沒忍住,就笑出聲了。
這種大話,也就她說出來,能讓人覺得天經地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