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牛回到自家院子,剛剛讓木偶去打水清洗毛筆,就有一道白色身影穿牆而至,不過越牆之時,渾身上下,瞬間燃起一團團淡金色烈火,它使勁撲打了許久,也將其一一熄滅。
並非實物,隻是幻化而成的那一襲雪白衣裙,已是破敗不堪,故而有些春光乍泄。
陳青牛飽覽春光,眼睛都不眨一下。
麵貌絕色的“美婦人”惱羞成怒道:“我孩子們不過是在你主屋玩鬨一番,你就要趕儘殺絕?是否欺人太甚了?!”
陳青牛笑道:“我早已說過了我的道理,現在你再來跟我講道理,是不是晚了些。”
它一咬牙,道:“隻要公子願意收起這一道符籙,我願意讓一雙姿色、根骨俱是最佳的孩子,在金石箋上簽訂契約,長生契也好,生死契也罷,都無妨,它們從此便為公子做奴為婢!”
這頭狐精嘴中的金石箋,哪怕是對富埒王侯的修士而言,也極為名貴罕見。相傳是上古皇帝君主祭祀天地、封禪山嶽等“大禮儀”時,所用的禮器信物之一,有關金石箋的製造工藝,早已失傳。不知多少仙家匠人想要重新製出此箋,奈何無一例外都失敗告終。所以此物每用一張,這世間便少去一張。
金石聲,紙上生風雷。
世間箋有千百種,皆是小幅,唯有此箋製成之時即巨如地衣,傳聞每一尊佛皆等人高的《千佛圖》,就是畫在一幅特製金石箋上。隻是被後人不斷裁剪,變成越來越小的小幅箋紙。佛家寫真經、尤其是《金剛經》,道家撰寫寶誥、青詞,儒家,多用此箋。修為在陸地神仙之下,很少能夠違反誓言。
狐妖修行,主要是汲取人氣,所以迥異於其它妖魅精怪,狐妖是越早入世越好,越容易獲取修道機緣,當然其中驚險也不會少。
狐魅不覺得一個聰明人,會拒絕這筆交易。
它安靜等待自己想要的答案。
陳青牛沉默許久。
大街之上,更夫巡夜,驟然響起一陣雜亂無序的敲更聲,有人拉開嗓子高聲喊道:“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更夫往往是兩人結伴,一則需要其中一人一手提燈籠,一手持銅鑼,另一人負責梆子敲更。二來有個說法,子時過後,尤其是打最後一更的時候,陰氣最盛,陽間剛死不久之人,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尚未去往酆都鬼門關,所以滯留陽間不曾投胎,往往在這個時候四處遊曳,容易陰陽兩氣相互滋擾,更夫如果隻有一人,唯恐陽氣不夠抵抗,所以往往是老人和青壯搭配。
回頭巷附近的這塊地方,更夫剛好是那座寺廟的住客,中年道士老年僧,敲更巡夜了十來年了,雖說有些時候道士喝高了,會胡亂敲更,會大喊大叫,習慣了就好,畢竟也沒折騰出什麼晦氣事,對於聽慣了戰鼓、馬蹄和廝殺聲響的軍鎮百姓,一點吵鬨實在算不得什麼。
塞外狼煙多於炊煙,久經沙場的老人,誰不是鐵馬冰河入夢來。
其實敲更有諸多講究,隻不過一僧一道的不講究,從沒人追究,久而久之,也就隨意了。不過更多時候,道士都懶得巡夜,讓老僧獨自在街上行走。
深沉夜幕中,一點燈火緩緩向回頭巷移動,兩位更夫直到走到儘頭,正是陳青牛和小築小霧姐妹兩棟老宅的中間。
中年道士睡眼朦朧,打著哈欠。
今夜被驚醒過一次後,這趟巡夜敲四更,他估計是睡意也沒了,就破天荒參與其中。
老僧並未深入回頭巷,隔著一段距離,望向陳青牛那棟朱漆斑駁的老舊宅門,輕輕低頭,默念道:“見見見,非見非見,見非見。聞聞聞,不聞不聞,聞不聞……”
道士實在受不了老和尚的碎碎念,一天到晚,一年到頭,真是嘮叨個沒完沒了,關鍵是嗓門都不大,偏偏讓人聽的著。道人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扭轉手腕,甩動梆子,惱火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我要是你們佛祖,見你這麼廢話,彆說讓你成佛,就是個羅漢果位,也不給你這老禿驢!”
老僧人臉色悲憫苦相,默不作聲。
就像是山野鄉村的憨老翁,一輩子給人欺負習慣了,八竿子打不出個響屁。
僧道兩人循著原路返回,老和尚回頭望去,中年道人調侃道:“見鬼啦?”
老僧歎息一聲,顯然不想搭理這個脾氣惡劣的老鄰居。
回頭巷的院子那邊,陳青牛眨了眨眼睛。
它氣態雍容,眨眼。
陳青牛再眨眼,它也跟著。
這一次,他們乾脆就是同時眨眼了。
不知活了多少歲月的狐魅,好似被陳青牛的幼稚動作逗樂,嘴角翹起,眼眸眯起,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笑問道:“仙師,怎麼說?”
陳青牛沉思許久,道:“你拿出一幅金石箋,今夜風波就算平了。不過接下來,你需要安排幾位徒子徒孫,隨叫隨到,可能需要幫我處理一些雜事,肯定不會是危及性命的事情。”
它點了點頭,“但我也需要你保證,任何時候你都不能泄露我們的身份,無論故意還是有意,隻要有人因你獲悉我們的身份,我都會當你與我們為敵,那就隻能是至死
方休了。小仙師,勿謂言之不預!”
陳青牛點頭,“理當如此。”
它秋波流轉,“小仙師,那就遠親不如近鄰?”
陳青牛臉色如常,回答得有些牛頭不對馬嘴,“下不為例。”
它掩嘴角笑,深深望了眼陳青牛,倒著飄掠而去,婀娜身姿消失在牆頭那邊。
彩繪木偶酸溜溜道:“還沒看夠那頭老狐狸啊?”
老。
這個字眼,大概算是女子爭鬥的製勝法寶了。
陳青牛一笑置之。
琉璃坊,蓮花峰,涼州城,鐵碑鎮,原來到哪裡都不省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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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鎮將主吳震再對陳青牛失望,也不會真把這家夥一直雪藏在軍鎮裡養老,很快在官署親自召見了那位長鋒營的宣節副尉,笑嗬嗬詢問陳青牛是否還需要修養一段時日,還是去軍鎮外的所屬軍營赴任。當時吳震大馬金刀坐在主位椅子上,和顏悅色。陳青牛自然不會推脫,事實上要是這顆大腦袋再跟自己搗糨糊,繼續玩一手拖字訣,他就自己跑去軍營任職,若有變故,大不了寄信給藩王藩邸,吃不了兜著走的,肯定不是他陳青牛。
陳青牛也新製度,真正讓吳大腦袋記起自己的關鍵,正是朱真嬰按照約定,每旬送往的冰盒,收東西的地點是軍鎮驛站,並不出奇,但是送東西之人,卻是涼王藩邸人士,對方在簽押的時候,也有意無意直截了當地亮出身份,驛站哪敢怠慢,收下東西後第一時間,除了讓人將包裹火速送往回頭巷,驛站主官更親自跑了趟將軍官署,把這件事層層上報,最後稟報到了吳震那邊,吳震一聽,嚇了一跳,雖說西涼邊軍十數萬,將種門戶多如牛毛,可有幾戶人家,能夠跟那座藩邸扯上點關係?
吳震在邊軍九鎮混得最淒慘,不敢掉以輕心,與一位老秀才幕僚推心置腹商議後,覺得對於這位小祖宗,惹不起,躲得起,趕緊丟進軍營,方為上策。並且還得讓長鋒營都尉長點心,千萬彆吃飽了撐著玩下馬威那一套,這位根腳清晰但靠山不明的小爺,怎麼都不是鐵碑鎮一個小營都尉,能夠肆意拿捏的。
正午時分,陳青牛回到回頭巷院子後,謝石磯正守著石桌上的包裹,不大,但對陳青牛而言,極為重要,是白蛟在藩王府邸的最大成果。
陳青牛也沒有刻意回避隔壁宅子的偷窺打量,打開行囊,露出一隻巧奪天工的雕花錦盒,長寬各兩尺有餘,盒子上還放有一封書信。陳青牛先打開厚厚的信封,竟有七八張信箋之多,是朱真嬰的親筆手書,除了開頭禮節性的問候,接下來沒有一個字的廢話。提及了白蛟在王府的安分守己,勤勤懇懇,一身蛟龍氣息和珍貴的龍涎香,用以浸潤魚池裡的那些神異錦鯉,效果顯著,錦盒裡的四尾錦鯉,靈氣十足,而且越到以後,錦鯉的品質會越好。
看到這裡,陳青牛鬆了口氣。
陳青牛和小蛟做了一筆長久買賣,表麵上當然是互利互惠。
不過小蛟不知道,這其實是陳青牛在她身上貼了一張無形的護身符,雖然稱不上是保命符,但畢竟有“觀音座”三個大字,哪怕是陸法真某天起了歹意殺心,恐怕也得掂量掂量。
否則以小蛟的那點稚嫩心性和淺薄修為,一旦幕後有哪位高人,鐵了心要殺蛟奪寶,小白蛟說死也就死了。
在信的中間,朱真嬰通過官府邸報和藩邸獨有的諜報,兩相結合,給陳青牛詳細闡述了近期的朱雀隋朝兩國大事,既有廟堂秘聞也有沙場走勢。其中王雪濤在馬嵬軍鎮外的被殺一事,在朝廷那邊惹起了軒然大波,連皇帝陛下都龍顏震怒,下令徹查到底。奇怪的是,王雪濤的親哥哥,京城第一號酷吏王鬆濤,始終反常沉默,隻不過非但沒有讓人覺得此事會善了,反而讓人覺得王鬆濤哪天開口的時候,就是大批人頭滾滾落地的時候了。
信的後邊,多是一些兩國邊境修士的小道消息,那些修士的家世根腳、宗門背景和戰鬥勝負情況,都有一絲不苟的批注。
陳青牛反複看了兩遍,確認並無遺漏後,這才讓謝石磯收起存好。
打開錦盒的刹那間,便有陣陣寒意撲麵而來。
四條被大修士以秘法瞬間凍僵致死的錦鯉,嘴邊兩根“龍須”,遠比尋常江河鯉魚要長太多,極為矚目。
盒內,鋪有厚厚一層蘊含水精元氣的特殊冰塊,使得錦鯉靈氣不會在漫長的寄送途中,快速散溢。
陳青牛正襟危坐,閉上眼睛,開始以最嫻熟的鯨吞術,汲取錦鯉靈氣。
四縷氣息從錦盒內緩緩升起,如炊煙一般,最後分彆從陳青牛耳鼻兩處滲入體內竅穴。
足足一炷香後,陳青牛才緩緩睜開眼睛,哈哈笑道:“通體舒泰!”
站在一旁護法的謝石磯,她麵無表情,實則有些疑惑,當初在藩邸,麵對一水池錦鯉孕育出的靈氣,片刻間就鯨吞殆儘了,今日卻耗費如此之多的時光?雖說那些靈氣,不如今日錦盒四條龍鯉的靈氣,來得精華純粹,但是如何都不需要這麼長時間才對。不過當謝石磯發現牆頭那邊坐著的狐魅後,便有些了然。
這大概是所謂的藏拙吧。
用他的話說,則是……當爺爺之前先裝孫子。
那頭任由一襲白裙從高牆拖曳而下的狐魅,也沒有搗亂,眼神熠熠。
陳青牛始終沒有去看那千嬌百媚的狐魅,起身收起錦盒,走入正房後,在床榻上盤腿而坐,雙手掐訣,繼續呼吸吐納,消化靈氣。
臨近黃昏,陳青牛騎上一匹原本用來駕車的馬,獨自前往軍鎮外的那座軍營。
在這之前,寫了一封信,回複朱真嬰,讓謝石磯明天送往軍鎮驛站。
謝石磯這次沒有跟隨陳青牛投軍入伍。
這趟進入邊軍,他是鐵了心要走兵家修行的路子,宰相宗一役,已經讓他看到一絲曙光。已是武道宗師謝石磯的,不需要這種磨煉,而陳青牛則是不需要她跟在身邊。
小暑大暑,上蒸下煮。
小暑時分,鷹始擊,迎殺氣。故而無論人體還是天地之間,陽氣都開始喧沸蒸騰。
陳青牛騎馬出城後,感慨良多。
誰能想象一個勾欄青樓的小廝,大搖大擺開始領兵了。
這趟出城連當國劍也沒有懸佩,留在了回頭巷那邊。
隻帶了一本貼身藏著的《禮記正義》,以及白蛟贈送的那隻劍塚盒子,以防不測。
彩繪木偶破天荒沒要求當拖油瓶。
陳青牛巴不得它彆在自己身邊晃蕩。
至於一名宣節副尉該有的甲胄武器和領兵符印,裴老頭都已經托人送往軍營,無需陳青牛親自攜帶。
陳青牛感到惋惜的是自己沒能去探驪營,而是在長鋒營任職。
探驪營是鐵碑老營之一,也是唯一一座仍然保持營號的軍伍,營號來源於專屬斥候名探驪,建功無數,探驪二字,寓意從蛟龍頷下摘取驪珠,難度可想而知,當初這支斥候的名聲響徹西北邊關,朱雀王朝擁有近百支大大小小的斥候、探子和馬欄子,如今當之無愧的西涼第一斥候,鷂子精騎,幾乎是全部照搬探驪老營的建製、訓練和律例。
長鋒營說是營,也有將近千人的兵力,名義上卻是掛靠在老營探驪轄下的一支軍伍,條件就是長鋒營培育出來的精悍士卒,都要優先抽補進入探驪營。隻有這樣假借探驪營的名頭,鐵碑到手的軍餉俸祿才會多些,這種滑稽情況,隻有啃老本的鐵碑軍鎮才會有,其它八鎮,自然不屑以此跟西涼討要更多軍餉。從馬嵬到藩邸,也都睜隻眼閉隻眼,畢竟鐵碑如今再落魄,也曾經是西涼鐵騎的臉麵,如果廝混到連一個老字營,都被摘掉頭銜的地步,恐怕朱鴻贏也覺得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陳青牛一人一騎,孤零零向西北方,策馬而去。
長鋒營駐地在四十裡地外,位於一座不起眼的山坳裡,烽燧瞭望倒是都有,就在山坡頂上,不過更多是象征意義,大隋羸弱邊軍,一直被朱雀王朝的百戰雄師壓著打,這是延續了將近二十年的大勢。當然,如安陽郡主朱真嬰所說,大勢歸大勢,大勢之下的諸多局部戰場,也不是說大隋南疆邊軍,就一定會毫無還手之力,其實大隋南方砥柱的李彥超,麾下八萬精銳,尤為善戰,就曾經多次讓興師動眾的朱雀征北大軍铩羽而歸,其它如小姨子在內等軍鎮,也吃過很多場結結實實的敗仗,不過都無法改變兩朝大局罷了。
治世出賢相,亂世多名將。
大隋李彥超若非大隋國勢頹廢,加上朱雀虎視眈眈,以大隋原本文官治國武人低微的畸形格局,恐怕給他三輩子時間,也爬不到如今的煊赫高位。
陳青牛此次兵家修行,當務之急,是尋覓一粒玄妙難測的真意種子,然後就要馬上去往古戰場,就像找了一塊良田,放下種子,生根發芽,最後才是以戰養戰,以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不斷澆灌蘊養,如此到了秋季才會豐收。而陳青牛尷尬的地方,恰恰在於種子找尋這兵家第一步之上,哪怕是蓮花峰曆代客卿的珍貴手劄筆記,對此也語焉不詳,給不出準確詳細的捷徑,畢竟那些客卿無一人選擇兵家道路,更多是一些旁觀心得。
營地森嚴,正氣肅殺。
這便是行伍軍旅獨有的金戈之氣。
兩名士卒早已持矛攔路,陳青牛翻身下馬,又不是什麼氣焰囂張的無良將種,做不出那種縱馬直入的勾當,給守門士卒驗過了官身誥敕,後者說過了主將營帳的具體位置後,畢恭畢敬放行。
這座軍營自有其銳氣,如旭日東升。
這是朱雀王朝近三十年來,在南瞻部洲版圖上勢如破竹,接連大勝,帶來的一股無形惠澤。
試想一座鐵碑軍鎮的小小長鋒營,尚且如此,那幾位將整個玉徽王朝都收入囊中的大將軍營,又該是何種驚人氣勢?
長鋒營主將是一位中年武人,國字臉,正七品的官身。一看就是性情古板的人物,得知陳青牛領命報道之後,主動走出營帳相迎,還擠出些笑容,親自帶著陳青牛走遍了軍營,路上遇上一些個實權的職官副尉,為陳青牛一一介紹,多是三十多歲,品秩差不多,最多比初入軍伍的陳青牛高出一兩階,肯定是靠軍功或是熬資曆辛苦掙來的,對陳青牛談不上有何殷勤笑臉,卻也不會惡臉相向,能靠自己在朱雀混出個八品武將官身的人,都不傻,哪怕心裡對這個年輕子弟不順眼,也不至於表現在臉上。
大抵上,有長鋒營主將好心幫忙鎮場子,這一路波瀾不驚,沒有任何意外狀況。
所以陳青牛在被送到自己營帳後,向那員武將抱拳感謝了一番,後者笑著擺擺手,就此離去。
至於陳青牛麾下那一標隊伍,五十來號斥候,前兩天就被拉出去鐵碑兩百裡外的邊境線,與其他袍澤騎軍一同按例巡邊。巡邊一事,絕非老弱病殘能夠勝任,說句難聽的,如果真是不堪一擊的兵馬,不就成了白白給大隋那幫兔崽子送頭顱送軍功了?加上大隋大勢頹敗,所以邊軍將領對於麾下的戰功犒賞,不遺餘力。在西涼邊軍看來,簡直就是失心瘋了,例如沒有官身的大隋斥候,隻要陣斬一騎敵軍斥候,就地官升兩級!
所以陳青牛在這裡,隻要坐得穩屁股底下的位置,是除了主將之外,最具實權的長鋒營話事人之一。
入夜後,陳青牛就在裝飾簡陋的狹小營帳繼續吐納,導引一事,片刻鬆懈不得,氣海帶了個海字,可是世間修行之人,氣海之大,天資驚豔之輩,也不過是大如小湖,絕大多數不過小水塘一般規模,甚至不乏小如水井的可憐修士,受困於先天局限,真真正正是井底之蛙了,隻能望天而歎。當然,井底之蛙,好歹還守著一口井的氣海,也絕對要好過那些好像在稻田水窪裡,一輩子隻能與螞蚱蚊蟲打交道的修行門外漢。
陳青牛的古怪之處,就在於他的根骨天資,極其驚人,也就是先天極好,隻可惜後天被人以大神通硬生生剮去根骨,榨乾了氣海,點滴不剩,哪怕憑借著先天資質,能夠幾乎逆天地在乾涸氣海之內,自行生出還算豐茂的水源,但是又被人在雙眼植入兩條蟄龍,長久以往,真是謫仙人中的謫仙人,也要認命。若是當時陳青牛得了天龍八部的好處,降伏了兩條為禍作亂的蟄龍,而不用承擔其因果,那麼陳青牛未必不能一日千裡,成為修行路上的天縱之才,結果那件佛教至寶更不是省油的燈,比起雙眼蟄龍,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就讓陳青牛徹底沒了脾氣。
不過世間事,福禍相依,老天爺再喜歡打盹,總歸是留給陳青牛一線生機。
蟄龍的夜夜折磨,讓失去了天生道胚佛根大機緣的陳青牛,打磨出一副極好的後天武胎。
體內佛家八部眾的存在,則給了陳青牛能夠跟飛升境之下所有修士,來一場大不了玉石俱焚的底氣。
世事無常,命途多舛。陳青牛對此,感觸至深,可謂深入了骨髓。
所以陳青牛對於修行,從來不視為什麼苦差事。
舉個例子,凡夫俗子,牙疼曆來是大苦事,那麼作為修士,擁有八部眾的陳青牛,所受之苦,等於是一個凡人,時時刻刻都承受著牙疼帶來的折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而且看不到儘頭。
這樣的長生大道,陳青牛羨慕什麼?
但是陳青牛覺得越是如此,就越要活得更好。
畢竟,他還有很多風景沒有看到。
————
深夜,陳青牛吐出一口濁氣,站起身,將那枚青銅兵符懸佩在腰間,走出營寨,沿著一條山坡小徑,去往那座三層建築的烽燧,一探究竟,純屬好奇。
軍營巡夜士卒以及暗哨都算眼尖,也曉得此人身份,讓陳青牛的登山,一路暢通無阻。
烽燧按照西涼軍例一燧五人,戰馬四匹。鐵碑軍鎮以北,烽燧大小三百餘所,各自相距三十餘裡,星羅棋布,釘子一般,死死嵌入兩國邊關版圖之上。
陳青牛推門而入後,發現烽帥一人,烽副兩人,烽子兩人,總計五人,都圍坐烽燧一樓桌旁,全部目瞪口呆,怔怔望向自己。
人人手裡還舉著酒杯或酒碗,濃鬱酒香彌漫於烽燧。
陳青牛笑道:“你們繼續,我就是去烽燧頂樓賞景的,彆管我。”
一個魁梧漢子色厲內荏,怒喝道:“你是何人?!為何擅闖烽燧!知不知道,依照西涼軍律,我們可以將你當場擊殺……”
陳青牛懶得跟他們解釋,二話不說掏出隨身錢囊,丟出一粒拇指大小的碎銀子,剛好拋入一隻某人偷偷放回桌麵的空酒碗裡。
那粒銀子在大白碗滴溜溜轉動,聲響清脆。
陳青牛拍了拍自己腰間符印,直接走向樓梯,撂下一句,“剛到任的斥候標長,沒有找茬的意思,你們喝你們的。銀子就當是買酒錢,下次記得給我留一壺。”
有個娃娃臉的烽燧小卒直愣愣說道:“咱們今兒喝的酒老好了,這粒銀子至多買半壺……”
不等這個缺心眼的烽子繼續說話,就給那魁梧漢子一巴掌拍在腦袋上,後者正是這座小題山烽燧的烽帥,他連忙起身笑道:“這位將軍大人,放心,咱們兄弟下次偷偷喝酒,保管喊上你!”
那少年烽子繼續念叨:“標長而已,哪裡能當將軍……”
又給身邊一名上了年紀的老烽副,打賞了狠狠一巴掌。
少年一臉懵懂委屈。
陳青牛走了兩趟樓梯,來到頂樓瞭望台,可能是直轄於長鋒營的關係,比起塞外許多烽燧,這座小題山烽燧要更加寬闊齊整,陳青牛一屁股坐在圍牆上,抬頭望向遠方。
謀而後動的道理,陳青牛當然懂,要不然在琉璃坊也撐不到那次清明上墳。
隻是踏上修行之路後,就很少有這樣的機會了,下山之後,更是意外不斷,讓人措手不及。陳青牛隻能走一步看一步,最多看幾步之外的人和事,最多把即將踏出的那一步,給踩得儘量結實,穩當。
兵家修行,兵器一般用刀、鐵槍、弓箭這三樣,也有外家拳宗師,橫練體魄,修煉出一具金剛不壞之軀,大成之境,能夠肉身抗衡神兵利器。
至於劍,是君子之質,於是與戰場殺伐頗有衝突,兵家修士選劍,入門不難,但是想要劍道登頂,出神入化,比起練刀要難上太多太多了。尤其是兵家修士之中,劍道宗師數量很少,就在於劍道比起“單刃”刀法,與兵家宗旨的契合要更弱一些。但是劍修,本就是世間最不容小覷的特殊修士,如果還是走的兵家路數,那簡直就是仙佛也頭疼的紮手貨色了。
陳青牛想著還是讓朱真嬰從藩邸寶庫裡,選一把刀,當然模樣不能太花俏,比起尋常製式戰刀好些,就足夠了。
陳青牛收起思緒,轉頭望去,那個皮膚黝黑的魁梧漢子拎著酒壺,抬起手,晃了晃,諂媚笑道:“將軍大人,來點?”
陳青牛做了個儘管丟擲過來的手勢,笑道:“行啊。”
那位烽帥沒敢如此不敬,低頭哈腰一路小跑,雙手奉上,滿臉歉意道:“對不住將軍,兄弟們今夜沒能管住嘴,隻剩下小半壺酒嘍,下次,下次小的一定讓將軍喝儘興!”
陳青牛仰頭喝了口,夠勁,伸出大拇指,“不錯!”
烽帥笑得合不攏嘴,“將軍不嫌棄就好。”
陳青牛擺手道:“老哥你彆一口一個將軍,我可擔不起,傳到外邊也不合適。我呢,姓陳,是剛來你們軍鎮沒幾天,靠著家裡還算有點門路,撈了個宣節副尉當當。”
那個在邊軍行伍也算老油子的烽帥,明顯愣了愣,還真沒想到這個氣度不俗的年輕將種,是如此耿直的爽快人。
不過這樣的話,烽帥倒是更安心了,糙點好,隻要人品彆太差,他就自信能夠籠絡好關係,靠著自己一張嘴皮子,以及那點緊巴巴俸祿買來的好酒好肉,與這位年輕將種積攢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
不管怎麼說,如果真能有個同桌喝酒、呼朋喚友的宣節副尉,怎麼也算一樁臉麵有光的光彩事。
不過與此同時,他也默默告誡自己在摸清底細之前,溜須拍馬可以,不可交淺言深,萬一丟了自己當下捧著的鐵飯碗,哭都來不及。
他咧嘴憨憨笑著,拍胸脯道:“陳都尉,我叫趙大光,是土生土長的鐵碑人,祖上三代,都在邊軍裡混,以後有事,知會一聲,大忙不敢說,咱就一個屁大的烽帥,不敢吹這牛皮不是?但是小事情,都尉隻管吩咐便是,皺一下眉頭,我老趙就是個娘們!”
四顆腦袋擁擠在樓梯口那邊的烽燧四人,翻白眼的翻白眼,譏笑的譏笑,偷偷躲在那邊看笑話。
趙大光哪裡不清楚麾下四人的德行,轉頭壓低嗓音,怒喝道:“瞅啥?彆耽誤了都尉大人賞景的雅興,一幫粗胚,快滾快滾!”
四人悻悻然退下,不過仍是留在了烽燧二樓,豎起耳朵繼續偷聽。
趙有光憤憤然轉頭後,立即又是另外一張熱情麵孔,“治下無方,讓都尉大人見笑了。”
陳青牛喝著酒,微笑道:“下邊軍營規矩多,你這裡可是個喝酒的好地方,以後我肯定常來。”
趙有光拍胸脯砰砰響,“沒問題,陳都尉肯來,是給咱麵子!”
陳青牛喝完了酒,跳下牆,把酒壺還給趙有光,“那我就先回了。”
趙有光趕緊彎下腰,“小的送一送都尉大人。”
陳青牛稍稍加重語氣,搖頭道:“不用!”
魁梧漢子立即點頭道:“聽都尉大人的!”
陳青牛走下樓梯,很快就離開烽燧,下山去了。
星光下,修長的身影,漸行漸遠。
趙有光目送他離去後,酒壺壺口朝下,竟是點滴不剩。
站在他身旁的烽燧四人,看到烽帥做出這個動作後,少年嘿嘿笑道:“咋的,烽帥,還想著那位都尉給你留一口酒啊?”
趙有光臉色凝重,沉聲道:“以後小心些,一個年紀輕輕就能直接成為宣節副尉的實權將種,喝酒不介意沒有酒杯,甚至酒碗都不用,而且還願意喝得如此乾淨,這種人,且不論品行好壞、能力高低,總之,肯定不容易糊弄,不是省油的燈啊!所以今後他來喝酒,咱們歡迎,當菩薩供著,但我老趙勸你們四個一句,彆想著攀高枝,這個長鋒營唯一一位斥候標長,沒那麼簡單,都小心些。”
陳青牛回到營帳後,躺在遠遠談不上舒適的小床板上,哪怕墊了一層棉褥子,仍是堅硬無比。
但是,陳青牛竟然睡得無比踏實。
這一夜,他好像夢到了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