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立冬,便已是一場鵝毛大雪,給太安城這位雍容婦人披上了一件白狐裘。
這小半旬內,京城轟動不止,各種封賞擢升不提,還有北涼世子膽大包天破壞禦道,言官彈劾奏章飛似天上雪,都石沉大海,沒有一次被禦筆朱批。城內道觀真人都說是徐鳳年憑恃假借陰怪之力,必不為舉頭三尺神明所喜,言之鑿鑿,讓忙碌著補冬習俗用以感謝老天爺的市井瓦舍百姓們都深信不疑,除此之外,還有一場轟動京城的盛事,兵部侍郎盧白頡跟三戰三敗的外鄉遊俠兒在按鷹台比劍,天子親自準許盧愛卿告假一日,雙方登上按鷹台比劍之前,恰好落雪伊始,一身寒儒裝束的盧侍郎負劍霸秀飄然而至,不愧一劍滿仙氣之說,一些個原本覺著這位江南盧氏成員不夠資曆擔任兵部權臣的京城人士,那一日也都為尚未出劍的盧白頡文雅氣度折服,然後便是那吊兒郎當的劍士登台,總算換了一身不那麼邋遢的光鮮行頭,這家夥先敗吳家劍塚女子劍侍,再敗京城劍術宗師祁嘉節,三敗於東越劍池白江山,已經有了溫不勝的名頭,說來奇怪,這家夥相貌氣度不討喜,尤其是不得女子青睞,可灰頭土臉連敗三場以後,在市井底層卻是極為受到歡迎,甚至許多軍卒甲士也都高看一眼。
當溫不勝慢悠悠登台時,圍觀百姓中便有中氣十足者高聲吆喝溫不勝這次總該贏一次了吧,姓溫的落魄劍客當場便回罵一句去你娘的!觀戰人士三教九流,女子不管年幼年長,大多皺眉嫌棄,倒是粗糲的大老爺都轟然喝彩,為其搖旗呐喊。這一次比劍,按鷹台本就是賞雪觀景的好地方,加之盧白頡有顯赫的官家身份,更有傳言幾位皇子都會微服輕車簡從悄悄來到按鷹台,更有聲色雙甲的大美人李白獅大張旗鼓親臨,故而比起前三次較技都來得人聲鼎沸,但誰都心知肚明,其實他們都在好奇期待那名佩刀的北涼世子露麵,那日朝會退朝以後,姓徐的藩王子弟僅是跟國子監鬥了一場,對升鬥小民來說怎麼能過癮夠勁,就想著這次大鬨會按鷹台,被京城官宦子弟糾纏上,惡人惡狗鬥成一團才精彩。
徐鳳年在比劍之前,本來已經走出下馬嵬驛館,準備乘車前往按鷹台湊個無傷大雅的熱鬨,隻是看到一個窮酸至極的老儒士蹲在龍爪槐下,惴惴不安。徐鳳年啞然失笑,猶豫了一下,返回驛館後院,讓青鳥溫了一壺黃酒。徐鳳年過目不忘,記得驛館外頭守株待兔的老書生是誰,當年離開徽山船至江畔,恰逢二姐徐渭熊從封山五百年的地肺山攜龍砂去往上陰學宮,這個叫劉文豹的南唐遺民得到徐渭熊一個雜而不精的評點,毛遂自薦時張口閉口便是張巨鹿趙右齡王雄貴元虢韓林等諸位當朝顯貴權臣,揚言要以相權入手剖析廟堂大事,徐鳳年當時不喜老書生的語不驚人死不休,給他吃了閉門羹,沒料到這老兒落葉歸根返鄉以後,就腿腳麻利地跑來京城堵自己了,功名利祿心之重,可見一斑。
臨近中午時分,捉驛童梓良和小女兒童年端著幾隻分量十足的紅木食盒步入院中,快立冬了,京城這一塊時興燉羊肉和餃子,除了這兩樣還有一盆香氣流溢的嫩薑老鴨,徐鳳年換了一身便服,坐在屋簷下賞雪,看到父女二人送來午飯,走去幫氣喘籲籲的清秀女子拿過略顯滾燙的食盒,尋常人家用不起這等幾近皇木材料的昂貴食盒,童梓良也是跟人借來,總得襯得上北涼世子的身份才能安良心。相貌不似童梓良那般五大三粗的婉約女子紅著臉交出食盒後,雙手纏扭在身後,微微抹去指尖的灼燒感覺。自打世子殿下知曉她的名字後,總拿小年來取笑自己,這讓她總是羞赧難當。青鳥已經搬出桌凳擱在簷下,徐鳳年笑著招呼童梓良和童年一起就餐,童梓良萬萬不敢,擺手推托,仍是敵不過世子殿下的堅持,隻得逾越規矩地坐下,跟女兒正襟危坐在一條長凳上,徐鳳年青鳥軒轅青鋒各坐一方,掀開食盒蓋子,熱氣騰騰,童梓良拿起筷子前,小聲稟報道:“殿下,驛館外有名老儒生守在樹下。”
“來,小年,我是客人,你們主人先嘗。”
徐鳳年拿筷子撕開薑味不掩肉香的燉鴨,夾起一塊先放入年輕女子碗中,打趣了一句,然後對童捉驛點頭道:“我知道那人身份,驛館這邊不用理會。”
童梓良點了點頭,見身邊女兒怯生生紅著臉不敢動筷子,也有些笑意,之所以經常帶她來這座院子,沒有什麼心機,隻是單純想讓自己孩子多見識見識大將軍的嫡長子,說來奇怪,童年前頭的幾個哥哥姐姐,來到院子一次以後,就不敢或是不願來了,這讓童梓良到家可是發火摔了碗筷的,可兒女長大成人,也就不再是小時候老爹一瞪眼一聲訓就能聽話的了,既然最小的女兒不怕,童梓良高興還來不及,自然樂得撮合機會,至於女兒那點情竇初開的思慕,童梓良一個粗人,即便看在眼裡知道在心裡,也不知如何去說破,隻當殿下在下馬嵬住不長久,年歲一長,也就院中這場大雪一般,不用清掃,便自行化去。
吃過了豐盛午飯,童梓良起身離去,叮囑女兒慢慢收拾碗筷,徐鳳年望著院中老槐迅速鋪上了一層雪墊子,轉頭對青鳥說道:“拿一袋子銀錢,丟給院外的劉文豹,什麼都不要說。”
青鳥點頭,回屋裝了一小囊碎銀,輕輕出院。軒轅青鋒看著桌上還剩下的食物,問道:“一飯之恩,可比一袋銀子來得禮輕情意重。你就這樣收買人心?是不是拙劣了一些?”
徐鳳年笑著搖頭道:“豪閥養士,就如風流名士調教青彾小婢,或者熬鷹馴馬,如出一轍,得先磨去傲氣,但不能連骨氣一並磨去。我不可能對誰都廣開門路,總得先知道這些為榮華富貴奔波勞碌的家夥,到底有幾斤傲氣有幾兩骨氣。那劉文豹要是摔下銀子氣憤而走,臨走不忘罵我幾句不識貨,那就是傲氣遠重骨氣,這種迂腐書生,活該他一輩子沒辦法出人頭地。可他如果收下了銀錢,卑躬屈膝,乞求青鳥見我一麵,放話說自個兒有多少真才實學,我還真不稀罕。北涼不需要錦繡文章歌功頌德之輩,在那塊貧瘠土地上,死板書生活不長久,奸猾讀書人又於北涼無益。我們來賭一睹,這個劉文豹是何種作態?小賭怡情,一百兩黃金,怎樣?”
一旁豎起耳朵的童年聽到百兩黃金後,張大嘴巴,驚訝得說不出話。
軒轅青鋒冷笑道:“行啊,我賭這老腐儒根本不接過那份‘嗟來之食’,置之不理,繼續在雪地裡枯等。”
徐鳳年搖頭道:“那我賭他接過了銀子,然後繼續等我回心轉意。”
青鳥快步返回,輕聲道:“劉文豹收下了銀錢,說先回去填飽肚子買件暖和的貂裘子,再來等公子。臨行前還問我驛館內可有殘羹冷炙,要是有,他剛好省下一筆開銷。”
童年掩嘴一笑。
軒轅青鋒嘖嘖道:“這老頭兒臉皮硬是可以,跟你物以類聚,以後八成會相談甚歡。”
徐鳳年哈哈笑道:“就算咱們都沒輸沒贏。接下來我們再賭一場?賭注再添一百兩,就賭這個劉文豹能等幾天?當然前提是這之前我不理睬他。”
軒轅青鋒平淡道:“那我得先知道你會知道在京城逗留幾天。”
不等徐鳳年回答,她便胸有成竹說道:“我賭老頭兒你留京幾日,他便等上幾日。”
徐鳳年站起身,伸出手掌接住沁涼雪花,“但願是我輸了。兩百兩黃金換一名真士子,北涼不虧。”
徐鳳年站在簷下,伸出手去接雪,不知不覺接了一捧雪。
同為“小年”的女子看得目不轉睛,怔怔出神,等他轉身望向自己詢問,她猶渾然不知。
軒轅青鋒揀選了一條藤椅躺著,搖搖晃晃,扶額觀雪。
徐鳳年伸手在溫婉女子眼前揮了揮,一臉暖意,她終於還魂回神,羞愧得恨不得鑽入雪堆裡,徐鳳年知她臉皮薄,跟身邊躺在躺椅上那位是截然不同,重複了一遍:“聽說你學琴,借我一次?”
她咬了咬嘴唇,點頭道:“我這就幫公子去取琴。”
徐鳳年溫顏笑道:“走慢些不妨事。”
女子雖然使勁點了頭,可仍是轉身就跑,顯然當做了耳邊風鬢角雪。
軒轅青鋒扯了扯嘴角,緩緩吐出二字,“癡心。”
女子捧琴跑得急促,摘去裹布時依然十指顫抖,徐鳳年一聲謝過,接了這把並不如何值錢的新琴,一抹袖,十二飛劍懸停做琴台。
徐鳳年閉上眼睛,手臂懸空,不急於撫琴。
北涼參差百萬戶,其中多少鐵衣裹枯骨?
試聽誰在敲美人鼓,試看誰是陽間人屠。
星鬥滿天,誰睡也?
徐鳳年低頭時,眼眶泛紅,不為人知地嘴唇微顫。
一手猛然敲響琴弦。
敲!
一支煌煌北涼鎮靈歌。
雪中琴聲陣陣,如那北涼鐵騎的馬蹄如雷。
下馬嵬驛館龍爪槐下,蹲著一位老儒士,拿銀錢從當鋪買了件掉毛老貂裘,正往嘴裡塞著肉包子,聽聞琴聲後,緩緩停下狼吞虎咽,靠著冰涼老槐樹,閉上眼睛,輕聲道:“來一壺綠蟻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