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數百騎金甲騎士衝鋒,氣勢煌煌,如那旭日東升於太安城。
後有龍虎山初代祖師在鬱壘古劍上仙人畫符,又如月華初升。
那些有幸靠近欽天監的江湖高手,皆是歎為觀止。隻不過大多數潛龍在淵的離陽武道宗師,對於這場莫名其妙的變故,大多秉持著見好就收的謹慎態度,不敢太過靠近欽天監,一些個感知到危機的宗師更是開始主動撤退,惟恐被殃及池魚,要知道大概甲子前在龍虎山,數千人觀摩大真人齊玄禎白日飛升的的那場飛來橫禍,老一輩江湖名宿依舊曆曆在目,不知多少高手在齊神仙兵解之時被重創氣機,壞了心境,在武道修行上一輩子咫尺不得跨步。不過相比天師府斬魔台,國子監終究是一等一的京城重地,絕大多數武林中人都被戒備森嚴的內城禁軍給擋在外頭,這些離陽精銳甚至在兵部緊急授意下,得以在皇城內城之間的地帶策馬馳騁,以防太多外人靠近欽天監,而且所剩不多的刑部銅魚袋高手更是傾巢出動,對有頭有臉的江湖大佬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實在不行就顧不得多年積累的香火情了,乾脆撕破臉皮,扣下一頂恃武亂禁的大帽子,若是再不退出此地,那就隻好刑部大牢走一遭!既便如此,仍是有二三十條小宗師境界左右的漏網之魚,成功摸近了欽天監,他們甚至都能清晰望見不遠處高牆上鄧太阿、曹長卿和洛陽那幾位傳奇人物的身影。到了這個地段,披甲佩刀的禁軍和掛檔刑部腰懸銅魚袋的高手就撒手不管了,上頭有令,對於這撥不按規矩行事的江湖草莽,隻需記下姓名宗門,不用與之衝突,事後兵部刑部自然會動用兵力將其驅逐出城,十年內都甭想進入太安城了。不花錢就能看熱鬨,誰都喜歡,但不是誰都有底氣在天子腳下、龍椅旁邊湊熱鬨的。
這小三十號各方江湖大佬魁首,除去主動離去的十來人,被欽天監驚人氣機牽動氣機而暈厥昏死的八-九隻可憐蟲,還有十來人苦苦堅持,都站在屋脊翹簷或是牆頭之上,相隔不遠,大多體內氣機奔騰如江水,臉色並不好看,至於說那些拍手叫好大聲喝彩的無聊行徑,更是不可能出現在此時此地,一來他們的身份地位擺在那裡,一驚一乍不像話,二來欽天監的氣勢太過淩厲,能夠站穩腳跟就屬不易,如何故作指點江山狀?
東越劍池柴青山帶著兩個徒弟在把那八-九個倒黴蛋扔到遠處後,來到一處酒樓的屋頂,負劍之多如同賣劍人的白衣少女站在師父身邊,這位師出名門的小美人胚子,白衣飄飄,已經有了幾分仙子風采。
僅有一柄長劍極長的少年宋庭鷺,在黑著臉把一個暈死過去的魁梧漢子丟給一隊禁軍騎卒後,氣喘籲籲回到師父師妹身邊,抱怨道:“有幾斤氣力就打幾斤鐵嘛,真不知道這些家夥是怎麼想的,如果不是咱們收拾殘局,他們可就真死在這裡了。幾十年辛苦修為,就這麼不明不白丟了命,值得嗎?”
柴青山沒有驅逐那些在離陽江湖上都算有頭有臉的幫主、宗主或是散仙,輕聲笑道:“這種冒險舉動看似荒誕可笑,其實是符合江湖規矩的,出了太安城到了州郡,與人說起這場曠世之戰,說一句自己當時離那北涼王不過咫尺之遙,試想會為他們帶來多大的榮光?混江湖,尤其是到了一個高度後,虛頭巴腦的東西,有些時候比你拳頭硬生生打出來的名聲還要管用。比如前天跟擔任兵部尚書的棠溪劍仙盧白頡,在一張酒桌上聊過天,昨天和大先生祁嘉節一起論過劍,今天親眼見過了北涼王的大打出手,有哪幾招當真玄妙,又有哪幾招與自家看門本事其實有些神似……這些啊,可都是響當當的金字招牌,讓聽者心神搖曳的莫大談資。”
少年伸手指了指距離尚遠的欽天監,白眼道:“這還咫尺之遙?隔著差不多小兩裡路呢!曹大官子、桃花劍神和白衣魔頭他們三位大宗師,都不敢說自己跟欽天監隻是咫尺之遙好吧?這些人要點臉行不行?!”
宋庭鷺的嗓音不小,不遠處那些年紀最輕也到了不惑之年的江湖前輩,肯定清晰入耳,但是沒有誰老臉一紅,一位位或雙手抱胸或雙手負後站在高處,淵停嶽峙的宗師風範,依舊很足。
柴青山伸出手掌按在少年的腦袋上,苦笑道:“你啊,不當家不知油鹽貴。等將來師父不在了,你來當東越劍池的家,就曉得今天這幾句無心之言,以後你可能花幾十萬兩銀子都買不回來人情。”
宋庭鷺小心翼翼瞥了眼師妹。後者做了個鬼臉,大大咧咧“我才不樂意當宗主,你當你當,我要行俠仗義走江湖,學那徐鳳年,隻要是他走過的州郡、登過的名山、進過的酒樓茶肆,我都要走一遍!”
宋庭鷺嘴唇微動,最終還是撂不下一個字的狠話。
是不是每個春心萌動義無反顧的師妹背後,都站著一個青梅竹馬且暗自神傷的師兄?
柴青山突然伸手分彆握住單餌衣和宋庭鷺,沉聲道:“一旁觀戰,除了贏取聲望,更能借機砥礪武道,關鍵就看能否沉下心去體悟天道了?當年武帝城那麼熱鬨,並非沒有道理。之前軒轅青鋒在大雪坪與人設下父子局爺孫局,為何觀戰之人絡繹不絕?其實很簡單,其中皆有機緣。接下來若是曹鄧洛三人有誰出手,一定要瞪大眼睛,能看出幾分精髓是幾分,對你們以後的武道修行,大有裨益。這其中又以鄧太阿的出手最為重要,畢竟這位桃花劍神……極有可能會在今天真正遞出一劍,而不是出手。師父會的,肯定都會傾囊相授,而你們肯定也都能學到,早晚的事而已,但是親眼目睹鄧太阿的出劍,你們二人這輩子也許就僅此一次了。”
少女好似全然不將自己的劍道前途放在心上,沒心沒肺地笑眯眯問道:“師父,他一定會贏吧?”
柴青山下意識望了眼萬裡無雲的晴朗天空,呢喃道:“天曉得。”
宋庭鷺開始在心中扳手指,韓生宣,王仙芝,隋斜穀,祁嘉節,曹長卿,鄧太阿,就他知道這些比試,好像徐鳳年不是勝了,就是打平手,竟然還真沒輸過一場?
少年忍不住有些打抱不平了,要知道他仰慕的那位挎木劍的劍客,當年在太安城,可是好像沒贏過一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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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虎山初代祖師爺破指畫符,堪稱一帆風順,哪怕這位仙人刻意放緩速度來增加靈符的厚度,年輕藩王依然沒有要出手阻攔的跡象。
越是臨近這場欽天監仙人之戰的收官階段,越是勝算不斷傾向於龍虎山,蓮花冠老道人反而越是神情凝重,甚至有幾分壓抑不住的提心吊膽。
這種心境起伏,彆說數世善果成就仙人之位後的老道人,就是飛升之前,以護國真人身份坐鎮舊離陽王朝三十年,老人也不曾出現這種陌生情景。
道家修清淨,世俗人以為所謂的心靜如水,就是一潭死水,其實不然,心湖起漣漪,心境依舊動中有靜,才是真正的清淨,這與佛家心動幡動的那個機鋒有些相似,又有不同。
仙軀無垢道心穩,仙人之軀染塵垢,未必會讓道心搖動,但是後者出現縫隙,則必然會影響到真正的無垢。
所以蓮花冠老道知道自己要順應本心而為了,仙人順心即順天意。
老道人不再刻板如同道家聖人老莊所言的那條自得其樂的橋下遊魚,作為已經鯉魚跳龍門的天上仙人,他要跳出水麵看一看,主動與天道契合。
然後老仙人果真就腳尖一點,身形稍稍躍起了。
隨著蓮花冠老道人的拔高,一位年輕藩王便隨之升起,手中涼刀,依舊是那枯燥乏味的橫刀式。
當身形幾乎與通天台那條橫梁齊平的時候,老道人大袖一搖,伸出潔白如玉的手掌,掌心朝上,然後猛然往下一壓,朗聲笑道:“法印照處,大放光明!百邪退散!”
不光是老道人身前的那位年輕藩王消散無形,廣場上攢簇得密密麻麻的數百位年輕藩王,亦是瞬間煙消雲散,如夜遊鬼魂突兀撞見大日當空。
老道人環顧四周,不見一位徐鳳年!
靈犀一動,這位蓮花冠仙人輕喝一聲,雙手向上托起。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徐鳳年不知何時來到了仙人頭頂,左手持刀,一刀當頭劈下。
就在此時,老道人嗤笑一聲,“小小障眼法,如何蒙蔽天心!”
老道人雙手托塔狀紋絲不動,但是同時以彼之道還彼之身,老道人也幻化出前後左右四位仙人,四尊法相,分彆掐訣結印塑就一尊蓮花金身,一掌平平遞出、掌心有蓮花綻放,雙指並攏作劍傾斜指天、劍氣縱橫,一手五指張開繼而握緊、一根光柱直衝雲霄如握一杆貫穿天地的長槍。
但是五位“徐鳳年”瞬間閃現瞬間消失。
好似三頭六臂的居中老道人皺了皺眉頭,茫然四顧,雙眼如炬,紫金熠熠。
“終於來了。”
於鬱壘劍上畫符的初代祖師爺嗤笑一聲,抵在劍尖的手指輕輕一叩,身體微微前傾,往劍尖上輕輕吐出一口氣,“印!”
簡簡單單一個字,竟然好似洪鐘大呂響徹欽天監上空。
口-含天憲。
一語可決人生死。
符劍鬱壘不動,但是一抹三尺金光從劍身上掠出。
金光飛旋,縈繞持劍仙人,金光去處,一張張符籙憑空浮現,如同虔誠稚童貼在門戶上的春聯。
印地地裂,印雨雨停,印草木則成灰,印飛鳥則墜地,印龍虎則降伏。
地麵上的持劍仙人,天空中的蓮花冠道人,兩人之間,掛滿符籙。
由後者起至前者的那段距離,時不時有斷斷續續的一頁頁符籙依次炸裂,金光濺射,偶有點點滴滴落至地麵,堅硬如鐵的廣場頓時飛石激射。
轉身俯瞰的蓮花冠道人驟然眯起眼睛,大笑道:“孽障,還不現身?!”
與此同時,持劍仙人看似隨心所欲往空中一挑劍尖,轉頭向通天台那邊喝道:“更待何時?!”
一直在隔岸觀火的儒士謝觀應,原本在關注皇宮大殿那邊的動靜,好似沒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結果,但也在意料之中,臉上有些清淡的冷意,在聽到兩位仙人的呼聲後,不再猶豫,猛然間肩膀一抖,雙袖往上一抬,“天下清風,兩袖裹之!大好河山,一肩挑之!八璽起陣!”
欽天監天空,突然出現八方大小不一的鎮國玉璽。
龍虎山初代祖師爺雙手握住鬱壘劍柄,往後一扯。
蓮花冠老道雙手作提起重物狀,重重往左肩方位向上一抬。
兩位仙人的手中,出現一條粗如槍杆的金色長繩。
仙人坐雲間,垂釣人間氣數,那根長至千萬丈的魚線,若是千萬根擰成一根繩,便是此時兩位仙人手中金繩的光景了。
這根繩子,筆直穿過徐鳳年的一側肩頭!
將這位年輕藩王死死釘在空中不得動彈分毫。
鮮血浸染長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