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十二章 有始有終(1 / 1)

武當山大興,許多香客不辭辛苦,千裡迢迢趕至武當燒香,外鄉香客尤以京畿和靖安道兩地最多,武當諸多山峰的大小道觀都提供借宿,以至於連前不久才“開山”的小柱峰,那座嶄新的青山觀也是香客絡繹不絕。武當主峰紫虛觀和洗象池,小蓮花峰柿子林和龜馱碑,玉柱峰的巨幅祥瑞壁畫,這些景點無疑是引人入勝的風光獨到處,但武當道士的平易近人更是讓香客如沐春風,輩分高如陳繇俞興瑞、尊貴如掌教李玉斧,也會一直遵循呂祖訂立“我山道人,每旬解簽”的規矩,為登山香客無償解釋簽文,隻不過武當山香火這般鼎盛,有個人堪稱居功至偉,那就是曾經在山上結茅修行的新涼王徐鳳年,他當年所住茅舍不遠處的洗象池如今成為當世江湖人的朝聖之地,更為武當山吸引無數慕名而來的女子香客,燒香是真,思慕那位“北徐”亦是真,那位年輕人實在太過傳奇色彩,身為異姓藩王,位極人臣,手握北涼三十萬鐵騎,作為武人,躋身武評四大宗師,而且據說長得玉樹臨風,口口相傳,更是被譽為人間謫仙人,其風流不輸當年西楚曹長卿。如此一來,武當山便出現了極其有趣的一幕,不同於彆地寺廟道觀,武當的女子香客越來越多,且多是妙齡女子攜伴而來。

當徐鳳年和李玉斧餘福在暮色中分彆,師徒二人繼續登山前往武當主觀,徐鳳年則前往那棟茅舍,不料在那邊吃了個閉門羹,遠處望去屋內明明有依稀燈火,等他臨近後,先是燈火驟然熄滅,然後就敲門不應,徐鳳年有些莫名其妙,隻當是她難為情,沒臉皮跟自己同住一屋,這讓徐鳳年啞然失笑,其實當年她搬書登山後,兩人就住在一起,隻不過跟同床共枕無關,他睡那張小床板,她隻能可憐兮兮地在屋內角落打地鋪,那會兒世子殿下可不會憐香惜玉,再者估計小泥人也絕對不會承他的情,若是徐鳳年果真提議他睡地上,估計她才要睡不安穩,隻會以為世子殿下不安好心,由此可見,那時候的清涼山丫鬟小泥人,真是被無良的世子殿下欺負得慘了。兩扇纖薄木門,就這麼把這位連欽天監都硬闖入內的年輕藩王給擋住了。徐鳳年轉身,看到一條大概是她忘了收回屋子的小竹椅,徐鳳年坐在那張當年還是騎牛的親手編織的椅子上,雙手插在袖子裡,抬頭望著銀河流淌的璀璨星空,天階夜色涼如水,隻可惜沒有輕羅小扇撲流螢。

徐鳳年獨坐片刻,實在是百無聊賴,就借著星光去毗鄰茅舍的菜圃看了一趟,綠意盎然,被小泥人打理得有模有樣,搭起了許多木架子,爬滿了藤蔓依依的黃瓜絲瓜,開著許多朵黃色小花,稍稍低矮一些,便是那些青椒,竟然還有些圓滾滾的西瓜躲藏在綠意中,徐鳳年數了數約莫有五六個,大小不一,不知道是不是愛屋及烏的緣故,徐鳳年總覺得它們長得嬌憨可愛,心想等它們長大以後,摘下來拿去洗象池內冰上一冰,一定會很好吃,但他也許又舍不得吃。

徐鳳年回到小竹椅坐下,閉上眼睛,但是什麼都不去想。

吱呀一聲,屋門輕輕打開,隻開了一條縫隙,薑泥偷偷看著那個背影,有些惴惴不安。她獨自登山以來,一開始習慣性打地鋪,後來鼓起勇氣,把竹席往小床板上一鋪,這些日子睡著都挺有滋味,先前聽到徐鳳年的熟悉腳步,她第一件事就光腳跳下床,關門,然後掀起竹席往地上一丟,躺在席子上裝睡,捂住耳朵恨不得裝死,這一係列動作,一氣嗬成,很有宗師風範。等了很久,等到他起身離去又返回坐下,然後就徹底沒有了下文,反而讓薑泥開始發怵,倒不是良心不安,而是怕那個最喜歡記仇的家夥來個秋後算賬,她好一番天人交戰,這才壯起膽子打開門縫,結果看到那家夥破天荒安安靜靜坐在外頭,絲毫沒有跟自己計較的意思。

突然一個清脆聲音響起,薑泥就像被踩中尾巴的貓,瞬間勃然大怒,既心疼又憤懣道:“徐鳳年!你偷我東西!”

正在啃咬一根黃瓜的徐鳳年轉過頭,一臉天經地義的欠揍表情,“什麼你的我的,你的就是我的,怎麼可以說是偷東西?”

薑泥板著臉伸出手,斬釘截鐵道:“給錢!”

徐鳳年似乎早就料到這一茬,“身上沒錢,先欠著,明兒跟李掌教他們借些銅錢,一根黃瓜你收我幾文錢?一文還是兩文?”

薑泥猶豫片刻,底氣十足道:“兩文!”

徐鳳年笑意溫柔,咬著黃瓜,含糊不清道:“你就不知道喊價三文啊?”

薑泥先是愣了愣,隨即惱羞成怒道:“說兩文就兩文!”

她很快補充一句,“但不能是永徽通寶的二文錢,必須是祥符通寶的二文製錢!”

徐鳳年打趣道:“呦,集齊了洪嘉和永徽大小十六泉,今兒開始打算收藏祥符製錢啦,小泥人,你野心不小啊?”

薑泥氣呼呼道:“你管我?!”

徐鳳年轉回頭,默不作聲。

薑泥來到他身邊,防賊一般警告徐鳳年:“西瓜還小,你可不能偷摘了去!”

徐鳳年嗯了一聲。

他不知為何想起了清涼山梧桐院,二等丫鬟有黃瓜,綠蟻,白酒等,一等丫鬟有紅薯和青鳥。有些人還在,有些人已經不在。

薑泥回屋子搬了條小椅子坐在他稍遠處,用眼角餘光看著他慢悠悠吃著黃瓜,像是在吃著她的銅錢,兩文錢。

徐鳳年停下嘴,拎著半截黃瓜,輕聲道:“謝西陲他們都挺好,你不用擔心。廣陵道那邊也如我先前所說,除去西壘壁戰場之後的零星廝殺難免血腥,離陽朝廷的收尾大體上還算溫情脈脈,對文官都很善待安撫,宋家成了新廣陵道本土官員的領頭羊,趙家天子特彆下旨征召那個宋茂林入京擔任翰林院學士,原廣陵道經略使王雄貴得以重新回京,新任是江南道老供奉庾劍康的一位得意門生,對廣陵道讀書人素來天然親近,一到廣陵道不是先去衙門任職,而是大擺筵席,曲水流觴,喊了數百位江南名士一同清談,加上邀請二十餘位上陰學宮的稷上先生,堪稱一樁十年難遇的文壇盛世,而作為戊守廣陵道主要武將之一的宋笠,也馬上跟一位出身廣陵道豪閥的女子成親,種種跡象,都證明太安城不希望廣陵道再起波瀾。”

薑泥沒有說話。

徐鳳年轉頭望去,看著那張傾國傾城的動人容顏,柔聲道:“這個天下,有些事情,往往沒有誰是不可或缺的,你的運氣一向不錯,也在這個‘往往’之內。”

薑泥淡然道:“不用安慰我,我從來就沒覺得西楚複國有多麼需要我。”

徐鳳年笑道:“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

薑泥突然問道:“那麼北涼呢,是不是沒有了你就一定不行?”

徐鳳年跟她對視,鄭重其事道:“沒了我當然不行啊!”

薑泥翻了個白眼。

徐鳳年笑了笑,重新吃起了黃瓜,“如果徐驍沒死,如果我師父李義山還在,如果陳芝豹願意輔佐我當北涼王,如果朝廷對西北邊事不加掣肘,如果北莽慕容耶律兩姓內訌,如果北涼邊軍不是三十萬而是五十萬

……隻可惜世上沒有那麼多如果,所以我就顯得很重要了。”

薑泥歪著腦袋,“你在跟我訴苦?”

徐鳳年還了一個白眼給她,“我又不苦,顯然是跟你臭顯擺來著。還記得嗎,當年我跟你說我這麼天賦異稟根骨清奇的習武天才,隻要給我兩三年功夫,就能練出一個天下無敵人生寂寞如大雪崩,你那會兒看我

的眼神就跟看白癡差不多,現在如何?”

薑泥沒有言語反駁什麼,但露出一個你踩到狗屎而且還是個大狗屎窩的不屑神色。

徐鳳年抬手高高拋掉那一小截黃瓜屁股,滿臉洋洋得意,“我收了三個徒弟,以後江湖假使還有武評的話,那麼王生餘地龍呂雲長他們三人,肯定都可以登評前二十,餘地龍那個小兔崽子更是有望獨占鼇頭。”

薑泥哦了一聲,“餘地龍?就是那個在幽州騎軍裡當斥候的那個孩子?”

徐鳳年點點頭。

不曾想薑泥下句話的威力無異於飛劍取頭顱,“連我在武當山上,都聽說了那個扶牆而出的著名典故,真是好厲害的天下第一。”

徐鳳年呆滯當場。

然後薑泥就聽到那位扶牆宗師在那裡碎碎念著“清理門戶”。

薑泥抬頭癡癡望著那條懸掛在天空的銀河,跟隨棋待詔叔叔去了廣陵道後,一直聽那裡的百姓將其說成“天上廣陵江”。

徐鳳年跟隨她一起望著那條天上大江,喃喃道:“聽說南疆有十萬大山,聽說遼東大雪猶勝西北,聽說南詔有座蝴蝶泉,無數色彩斑斕的蝴蝶首尾相接,從樹上一直垂掛到水麵……”

薑泥聽著他的念叨,輕聲道:“那些讓你惺惺念念的地方,你以後會都去看一遍嗎?”

徐鳳年眯起眼眸,“當然想啊。”

薑泥收回視線,“明天我想去山頂的紫虛觀燒香。”

徐鳳年納悶道:“祈福許願?還是跟人求簽?”

薑泥沒好氣道:“要你管?”

徐鳳年一笑置之,“如果我沒有記錯,明天會有武當掌律真人陳繇親自解簽,不管你睡懶覺起得多晚,我也能讓老真人第一時間幫你解簽,誰讓我是武當山的天字號大香客,他們哪敢怠慢。”

薑泥正要刺他幾句,徐鳳年已經率先開口道:“當年鄧太阿贈送給我十二柄袖珍飛劍,後來跟韓生宣、王仙芝和拓跋菩薩那幾場死戰,毀壞了許多,已經湊不成一套,我後來便讓清涼山後山的墨家大匠重新打造了一套九柄,分彆跟我的幾種劍意相契合,九柄飛劍的名字分彆叫做酆都、蟻沉、蠹魚、水精、老蛟、美髯、稚趣、野狐和羊脂,怎麼樣,是不是聽上去就很有意思?”

薑泥不客氣道:“酸,真酸!”

徐鳳年哈哈大笑,收斂笑意後,輕聲提醒道:“對了,明天燒香的話,有些瑣碎事情得先跟你說上一說,省得你無頭蒼蠅亂撞。請香不用多,不是買一大把就顯得心誠,三炷香足矣,而且請香的銅錢必須許願之人自己出,借不得。在武當燒殿香和壇香又有分彆,尤其前者講究一個‘香不過寸,過寸則不靈’,後者以檀香為佳,真正的香客,都是自帶香火的,不是你這般臨時抱佛腳,哦不對,是抱真武大帝的腳,這麼說好像更不對了……進了道觀,男左女右,無論是走台階還是過門檻,都不要走正中間,許願之時,不要隨意許諾日後供養之事,這在道觀和寺廟都是一個道理,菩薩也好,真仙也罷,都不差你那一炷香,還有,在武當燒香,據說求平安順遂最靈,切記不要許願太大。以後若是許願應驗,莫忘了還願……”

聽著徐鳳年不厭其煩地絮叨,薑泥心境祥和,心底還多了一些讓人感到暖洋洋的溫暖。

隻不過徐鳳年果然沒有讓薑泥“失望”,最後一句話露出了色胚本色的狐狸尾巴,“最最最重要的是,在武當山許願早生貴子也是可以的!”

薑泥深呼吸一口氣。

想起了當年的《月下大庚角誓殺貼》。

末尾處,是薑姒誓殺徐鳳年。

徐鳳年看著她呼吸時胸口微顫的風景,笑眯眯道:“小泥人,真是士彆三日當刮目相待啊。”

薑泥冷笑不止。

不再僅僅是當年吵架鬥嘴總是一敗塗地的小泥人,如今頗有幾分西楚皇帝陛下的風采了。

第二日,天微微亮,當武當諸峰的悠揚晨鐘同時響起。

武當主峰大蓮花峰的紫虛觀外廣場上,站著數百位各個輩分的武當道士,不但如此,還有數百位或者昨夜就借宿在此、或者在夜色中登山的香客,一同打起那套相傳是上代掌教洪洗象從古籍裡翻出的拳法,圓轉如意,中正平和。

領拳之人,是三人,武當現任掌教李玉斧,徒弟小道童餘福。

還有一襲青衫懸玉佩的北涼王徐鳳年。

清風徐來。

自然而然。

滿山霧氣,仙氣,俠氣,意氣。

原本信誓旦旦要獨自去燒香的薑泥,偷偷站在廣場後方,踮起腳跟看著那個修長身影,聽著好些女子香客不知羞的竊竊私語,她笑了起來,臉頰兩側浮現兩個酒窩。

薑泥在徐鳳年打拳結束後,正大光明地穿過人群,在眾目睽睽之下,尤其是那些女子的視線之中,她微微紅著臉牽起他的手。

他昨夜說過,他的習武,起始於武當山,那麼他的江湖,也應當終於武當山。

在這始終之間,甚至在始終之後,都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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