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莽那幾股分屬不同勢力陣營的馬欄子,已經潰敗至先前那個設伏圈,遊弩手校尉孫吉正是戰死此地。
白馬遊弩手一路追逐,勢如破竹,傷亡極小,偶有騎卒中箭受傷無法再戰,便下馬去附近尋找那些死於敗退途中袍澤們的無首屍體,放到馬背。
一路上,許多北莽馬欄子的無主坐騎,在躺在地麵血泊中的屍體身邊徘徊不去,時不時低下馬頭去輕輕觸碰屍體的身體,試圖喚醒那些被北涼邊軍射殺落馬的北莽騎卒,而這些戰騎,大多馬鞍附近都懸掛著一兩顆死不瞑目的孫吉部遊弩手頭顱。李翰林和魏木生兩部負傷遊弩手默默無言,返身向南,一路上有屍體收起屍體,有頭顱取回頭顱,不斷攏起那些孤苦伶仃散落各處的一匹匹北涼戰馬,若是有些尚未咽氣的戰馬,遊弩手也不會視而不見,蹲下身摸了摸它們的腦袋,然後一刀快速捅入馬脖子,給個痛快。
北涼邊軍鐵騎,幾乎人人都相信這輩子自己視為小媳婦的戰馬,下一輩子一定可以投胎做人,成為和他們一樣的北涼邊軍,能夠再度並肩作戰。
戲文裡總說瓦罐難逃井邊破,將軍不離沙場死。可是再蕩氣回腸的戲文,也永遠說不出沙場金戈鐵馬的那種悲愴。
烏鴉欄子主將耶律楚才和黑狐欄子統領林符兩騎並駕齊驅,兩人身後已經看不到幾名負責殿後的隴關斥候,絕大多數馬欄子都已經死在白馬遊騎的輕弩和涼刀之下,臉上被劃拉出一條血槽的林符大口喘氣,每次呼吸都牽扯到深可見骨的傷口,痛徹心扉。耶律楚才隨手擰斷一枝釘入肩頭的弩矢,回頭望去,隴關馬欄子算是全都折在這龍眼兒平原了,烏鴉和黑狐欄子戰力也是十不存四,耶律楚才突然皺起眉頭,“怎麼後頭的遊弩手放緩馬速了,難道李翰林魏木生兩人開始察覺到我們意圖?隻要他們再往北推進三十裡,我姐夫的八千騎軍就能形成包圍圈!林符,這次能不能把北涼三支遊弩手一鍋端,就看北涼肯不肯被咱們繼續遛完這三十裡路程了,你有沒有法子?”
林符忍著痛獰笑道:“法子怎麼沒有,死人即可,就看你耶律楚才舍不舍得下血本了。”
耶律楚才雖然一直被董卓罵作蠢貨,可畢竟是打老了仗的領軍將領,隻是林符不捅破那層窗戶紙,仍是存有惻隱之心,耶律楚才深呼吸一口氣,打了個手勢,招來一名烏鴉欄子副將,根本不需要耶律楚才多說什麼,那名自少年起便跟隨董卓一起在南征北戰的驍勇副將,對耶律楚才咧嘴一笑,沒有說什麼,點了點頭,乾脆利落地撥轉馬頭,呼喝幾句,帶著八十餘騎精銳烏鴉欄子刻意放慢馬蹄,很快從前方落在後部。與此同時,林符的黑狐欄子也有六十多騎多出相同舉動,雙方共同擺出要拚死徹底截斷遊弩手追殺的決然架勢。
在負責銜尾追殺的李翰林部有意放慢後,魏木生第一時間快馬來到李翰林身邊,帶著點興師問罪的意味,火急火燎問道:“李校尉,如果你部人馬疲憊無力追擊,就事先打聲招呼,換由我部來殺敵便是!為何要做出這般縱敵逃逸的行徑?”
李翰林凝望著前方北莽馬欄子的跡象,當他看到北莽蠻子那一百四十餘騎精銳藏藏掖掖的動靜後,揚起手中戰刀向前指了指,沉聲道:“看情形,北莽有伏兵已經確認無誤,而且敵人的大股騎軍絕對不會太遠,否則烏鴉欄子和黑狐欄子也不會讓那一百多騎來故意送死。魏老哥,你部依舊不要出手,繼續養精蓄銳,真正的死戰還在後頭。袁南亭的白羽輕騎很快就能夠趕赴戰場,我倒要看看誰能吃掉誰!”
北莽南下,是為了策馬過北涼而吞並中原,北莽將士人人為戰功為封賞而搏命。
我們北涼,卻是為少死人而人人搏命。
不一樣的。
魏木生順著李翰林的戰刀所指,果然看到一百多騎北莽精銳的拖後阻截,看似是為各自主將贏取脫離戰場的時機。
李翰林突然滿臉戾氣,“你們這一百多騎,想死有何難!李十月,方虎頭,各領百騎隨我衝陣,這次不用繼續保留人馬體力,隻管殺人!”
遠處陸鬥高聲道:“算上我一個人!”
雙方馬弓輕弩的箭矢差不多都已消耗殆儘,所以就隻能以戰刀搏殺了。
北莽馬欄子手中戰刀揮舞。
北涼遊弩手同時握緊戰刀。
烏鴉黑狐兩部一百四十餘騎跟李翰林的兩百騎遊弩手凶狠對撞在一起,然後是生死一線的交錯而過。
兩股騎軍人數本就不多,陣型都沒有大範圍鋪散開來,稱得上是狹路相逢,各自都默契地一排僅有四五騎並肩而行。
在這種形勢下,身先士卒者容易死。
李翰林、陸鬥、李十月和方虎頭,校尉一人,都尉一人,副尉兩人,四人一起衝鋒在最前方。
李翰林出手最乾淨利落,一刀直截了當抹掉了一名烏鴉欄子的脖子。
天生膂力驚人的重瞳子陸鬥出手最是勢大力沉,一刀橫掃不但砍斷了敵騎的戰刀,甚至直接把那名黑狐欄子的上本身都給砍斷。
李十月的那一刀最為精巧,扭頭躲過了敵騎的劈刀,涼刀挑中了那名烏鴉欄子的喉嚨。
唯獨方虎頭直來直往,沒能殺敵,隻是跟敵方馬欄子的戰刀重重磕在一起。
在李翰林和陸鬥各自殺敵三騎後,李十月接連殺死兩騎北莽斥候後,被那條直線上的第三騎敵人一刀就要刺在脖子上。
李翰林和李十月隔著陸鬥,眼角餘光瞥見這一幕,低喝道:“老陸!”
陸鬥幾乎同時就側身伸手抓住身邊敵騎那具尚未墜馬的屍體,一手扯過,恰好砸在李十月所麵對的那騎斥候身上。
陸鬥仍有閒情逸致對躲過一劫的李十月咧咧嘴,好像說了個六字。
李十月冷哼一聲,沒有理睬。
陸鬥的意思是說李十月這輩子已經欠了他六條命了,按照兄弟四人的約定,以後回到陵州喝花酒,李十月就得請他陸鬥睡六次最貴的花魁。
但是誰都心知肚明,他們的那些犒賞銀子,早就都給戰死袍澤了。
所以其實四人都是根本攢不下幾兩銀子的窮光蛋。
當兩支騎軍幾乎半數交錯在一起的時候,方虎頭被敵騎一刀劈落下馬,就要被下一匹戰馬踐踏在胸口的時候,李翰林正要去救,陸鬥已經喊了句我來,率先躍起馬背,越過李翰林一人一馬,雙腳彎曲落在黃沙地麵上,向前一撲,雙手重重錘在那匹北莽戰馬腹部,竟是將那一騎連人帶馬都給側飛出去,陸鬥輕輕一腳踹在方虎頭肩頭,把後者踹出戰場,此時北莽敵騎已經直接撞殺過來,陸鬥獰笑一聲,也不躲避,隻是身形靈活如蛇狸,身體蜷縮,雙手雙腳緊貼在地麵向前遊行,在那匹北莽戰馬下方幾乎就要鑽腹而過的時刻,猛然起身,那匹北莽大馬被低頭彎腰的重瞳子瞬間以雙肩挑起,在馬背上措手不及的馬欄子一個身形不穩,被附近擦肩而過的遊弩手騎卒一刀割掉頭顱。
李翰林顧不得其它,隻能埋頭殺敵,當他意識到身邊僅剩的李十月也沒有出現在眼角餘光之中,抓住一個空當回望一眼,看到已經落在身後十幾步的李十月剛好斬殺一名北莽蠻子,滿臉鮮血,李十月這個出身優渥的官宦子弟剛好也看到李翰林的回望,笑臉燦爛,點頭致意,讓李翰林不要擔心自己。
李翰林會心一笑,轉頭繼續廝殺。
隻是當他終於頭一個鑿穿敵軍陣型後,稍作喘息,耐心等著李十月的身影出現後,他卻沒有能夠等到。
這輩子,都再沒有等到。
當時李翰林眼眶發紅,發瘋了一般撥轉馬頭,疾衝而去。
終於,當一百四十騎北莽精銳斥候全部死絕,當校尉李翰林麾下大部遊弩手繼續追殺,李翰林終於找到了李十月。
他倒在血泊中,睜著眼睛看著天空。
李十月的呼吸逐漸微弱。
李翰林坐在地上,雙手輕輕抱住他。
滿身血跡的陸鬥和方虎頭怔怔坐在李翰林對麵。
四人中,虎背熊腰卻最是性格柔和的方虎頭突然抱著腦袋嚎啕大哭,“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不頂用,老陸就不用來救我,隻要有老陸盯著十月,十月就不用死……是我害了十月……”
一個在戰場上受過三十多處傷卻從沒有流過眼淚的漢子,泣不成聲。
李十月嘴唇嗡動,似乎想要說話,又似乎想要搖頭。
臉色蒼白的李翰林抬起頭,對方虎頭輕聲道:“虎頭,是兄弟就不要說這種話,難道你想讓十月走得不安心?”
方虎頭艱難止住哭聲,抬起手臂堵住嘴巴,滿臉淚水望著李十月。
陸鬥胡亂抹了抹臉上的鮮血,結果原本還能依稀認得出模樣,這麼一抹整張臉都成了張大花臉,陸鬥輕輕握住李十月的一隻手,“咱們青州人那邊,都講究一個親兄弟明算賬,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李十月欠了我陸鬥六條命,彆想耍賴,哪怕這輩子還不上,下輩子還得接著還……所以咱們還接著做兄弟。”
李翰林嘴唇顫抖,始終沒有像方虎頭那樣哭出聲。
他看著這個曾經說過讀書比挨刀子還難受的年輕人,看著他胸口被北莽戰刀破甲劃出的兩條傷痕,看著這個也曾經說過算命先生說自己會死在十月的年輕人。
李翰林擠出一個笑臉,低頭對李十月柔聲道:“十月,你以前經常說家裡有個貌美如花的妹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還總念叨著要我做你妹夫,隻是後來你去過我家後,就再也不提這一茬了。當時我們去了方虎頭家也去了你家,我見過她後,說實話,你妹妹長得一般,比起我李翰林當年花天酒地時候見到的女子,差了不少,但是她性子真的很好,我其實很喜歡,相信娶了她,她一定會是個賢惠持家的媳婦。隻不過那會兒一想到要喊你小子一聲姐夫,就開不了口。現在跟你說一聲,你彆嫌晚。”
李十月緩緩閉上眼睛。
李翰林伸手揉了揉眼睛,輕輕呼出一口氣,轉頭對方虎頭說道:“虎頭,你陪著十月,把十月送回清源軍鎮。”
方虎頭還要說話,陸鬥朝他搖了搖頭。
李翰林和陸鬥換了一匹涼州大馬,李翰林望向遠方,“十月那份我來補上,虎頭那份,你來?”
陸鬥默然點頭。
陸鬥突然說道:“翰林,你是真的喜歡十月的妹妹嗎?”
李翰林毫不猶豫地微笑道:“我不是為了十月才說那些話的。是真喜歡,一眼就看上了那女子,不講道理的那種喜歡。”
陸鬥眼神溫柔,望著遠方,“十月和虎頭隻知道我是青州人,但是翰林你應該知道更多,知道我曾經是青州陸家豢養的死士,更是北涼王妃陸丞燕的扈從。”
李翰林嗯了一聲,說道:“你喜歡的女子,也值得你喜歡,這就夠了。”
陸鬥破天荒笑道:“她喜歡那個人,我輸得心服口服。我陸鬥這輩子,有你們三個朋友,這就足夠了。”
李翰林轉頭看著方虎頭那一騎逐漸遠去,輕聲呢喃道:“十月這輩子最怕鬼,以後不用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