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眼兒平原,由北往南,有筆直一線塵土飛揚。
當一位身材矮小卻長臂如猿的中年漢子停下身形,身後那條宛如黃色蛟龍的飛沙也漸漸消散,漢子舉目遠眺,卓然氣態不似反間人物,緣於他兩條胳膊從素樸衣衫中,透出熠熠生輝的金黃光芒,光芒絲絲縷縷,縈繞胳膊,呈現出千百尾細小蛟龍盤踞之姿。
在第二場涼莽大戰即將在秋風中拉開序幕的關鍵時刻,身為北院大王的他悄然動身,去了一趟北莽版圖最北麵的地方,以一座冰山作舟,繼續渡海北行,最終得償所願。他本該前往南朝西京廟堂參與軍國議事,哪怕已經被摘掉北院大王的頭銜,他依然是整座北莽王朝的定海神針,草原騎兵對其那種近乎盲目的信任,就像離陽朝廷之於顧劍棠,無論先前廣陵道戰事如何不順,甚至讓西楚複國在戰場上一度達到氣勢頂峰,但隻要顧劍棠沒有出手,隻要他和兩遼邊軍沒有動身,那麼離陽就仍舊有十足底氣跟西楚叛軍周旋。
拓跋菩薩緩緩南歸之後,很快就察覺到北涼那股磅礴氣息的向北突進,拓跋菩薩本以為是那個年輕人的挑釁舉動,已至人間武夫極致高處的他自然不會退避,隻是當他隨後意識到龍眼兒平原上的第二股獨特氣機後,拓跋菩薩依舊戰意昂然之餘,也有些無奈,原來是個莫名其妙的誤會,竟然是洪敬岩不知為何惹惱了年輕藩王,以至於後者不惜孤身奔襲千裡趕赴戰場。拓跋菩薩倒不是介意被洪敬岩借刀殺人一回,隻不過他很好奇洪敬岩這位公認的武道天才,為何會突然出現有一舉打破天人門檻的跡象,所以拓跋菩薩沒有急於出手,跟徐鳳年一戰,在拓跋菩薩眼中,早晚皆可,甚至可以說越晚越好,等到北涼三十萬鐵騎所剩無幾,姓徐的年輕人身陷絕境,更能無牽無掛與他真正的傾心傾力一戰,所以接下來,洪敬岩這個一直草原被譽為拓跋菩薩第二的柔然鐵騎共主,他會救下,於公於私都要救,但是這並不妨礙拓跋菩薩讓這個城府深沉的晚輩吃點苦頭。
北莽的頂尖高手在這兩年死得實在太多了,提兵山第五貉,棋劍樂府的劍氣近黃青和銅人師祖,公主墳小念頭等等,一直把江湖視為廟堂婢女的皇帝陛下對此憂心忡忡,畢竟一座高門大院裡頭的丫鬟婢女再不值錢,可是死了太多,無人端茶送水無人清掃門庭,終究會讓外人覺得不符合豪閥氣象。
但也僅限於此了,江湖宗師對於君王來說,到底還隻是那池中鯉籠中雀罷了。
拓跋菩薩放慢腳步,緩緩南下,隻是每一步踏出,他的身形體魄就越發高大雄壯,雙臂湧現出的金黃光芒更是璀璨刺眼。
他放眼北莽江湖,視為敵手之人,屈指可數,而一座棋劍樂府恰好就有兩位。
棋劍樂府這一代出現了兩位雄傑,詞牌名山漸青的黃寶妝,不知為何變成了白衣魔頭洛陽,最後叛出草原,一路南下去了離陽中原,傳言曾經在太安城驚鴻一瞥,在那場徐鳳年、曹長卿和鄧太阿各自為戰的巔峰之爭中,卻沒有出手。原本詞牌名僅列第四等中流的更漏子洪敬岩,就成了當之無愧的宗門扛鼎人物,隻是即便有太平令擔任北莽帝師,加上詞牌名為寒姑的太子妃在王庭幫忙推波助瀾,手握柔然鐵騎的洪敬岩依舊沒能爭過董卓,與南院大王失之交臂,葫蘆口一役,此人率軍避開北涼重騎鋒芒,舍棄大將軍楊元讚主力大軍獨自北逃,導致北涼騎軍成功形成南北夾擊的包圍圈,更是讓這位武道宗師在草原上名聲掃地,同時也失去了那位老婦人的器重,在第二場舉國南征大略中,僅以副將身份輔助持節令慕容寶鼎。
洪敬岩退出六十裡外,不再退去。
再退就會遇上拓跋菩薩,洪敬岩雖然有意讓這位北莽軍神讓徐鳳年知難而退,迫使年輕藩王從此心境蒙塵,但是如果徐鳳年當真不忌憚拓跋菩薩,而洪敬岩卻退至拓跋菩薩身邊尋求庇護,那就該是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好不容易一步跨入天人門檻,極有可能就此退出那種天人感應的玄妙境界。何況徐鳳年當年麵對趕赴北涼的王仙芝,明知不敵,仍然選擇死戰不退,將那個老怪物當做磨刀石,最終武道境界趨於圓滿,洪敬岩何嘗不希望將堪稱如今人間無敵手的徐鳳年作為踏腳石?
何況今日敵不過徐鳳年,他再退便是,拓跋菩薩出現在龍眼兒平原,就是最大的退路。隻要穩固住了天人境界,洪敬岩相信自己遲早有一天,也能達到武評四大宗師的高度,而且那一天的到來絕對不會太晚,到時候先殺徐鳳年再殺桃花劍神鄧太阿,率領麾下鐵騎數十萬,攻破太安城,渡過廣陵江,讓戰馬停在那南海之濱,人生快意事莫過於此!
洪敬岩停下後,靜待徐鳳年,反而氣勢如虹。
這是棋劍樂府更漏子,生平第一次如此渴望與人全力一戰。
就在洪敬岩氣勢攀至巔峰之時,耳畔再度炸起滾雷,這一次卻不是徐鳳年,而是原本好像有意旁觀片刻的拓跋菩薩,“洪敬岩!再退三十裡!”
洪敬岩刹那間心神失守,直覺告訴他拓跋菩薩的勸誡並非恐嚇,應當速速退讓,但是理智讓這位心高氣傲至極的武道宗師覺得決不可退。
驟然向南狂奔的拓跋菩薩發出一聲怒吼,“蠢貨!心境可失而複返,性命難道有兩條?!”
洪敬岩的視野中,一點光芒亮起,如夏日夜空閃爍在數丈外的一粒螢火。
但是就在洪敬岩發現那一粒螢火突然變成皓月光輝的時候,已經來不及躲避。
竟是那徐鳳年人未至槍先至,一槍投擲而出,如大漠黃沙上有白虹貫日。
這簡簡單單的一槍,來勢之迅猛,超乎洪敬岩想象太多,以至於洪敬岩腦海急轉,萬般算計,到頭來悲哀發現除了硬扛重傷再無其它可能。
一旦在徐鳳年麵前受傷,洪敬岩也清楚,即便是拓跋菩薩也救不了,除非曹長卿複生、鄧太阿來此,與拓跋菩薩三人聯手才行!
這倒不是說徐鳳年已經到了能夠一人挑戰三大武評宗師的地步,而是那種境界的武人,聯手迎敵,絕不是曹長卿加鄧太阿就等於兩個大官子或是兩位桃花劍神的戰力,因此太安城一戰,徐鳳年一人戰兩人,絕不是意味著徐鳳年就有兩個鄧太阿的實力。當初王仙芝揚言一人戰天下,便是此理,故而既是狂言,也非狂言。
拓跋菩薩直接沒有幫助洪敬岩打碎那道虹光,而是掠至後者身前偏右的位置,雙手握拳,高高掄起,重重砸在那杆鐵槍的中段!
劇烈聲響,顫鳴如洪鐘大呂。
洪敬岩怔怔看到那道虹光在拓跋菩薩的一砸之下,仍然不曾碎裂,而是在空中彎曲出一條半弧,拓跋菩薩雙臂跟半弧鐵槍接觸的地方,有無數絢麗雪白電光轟然綻放。
拓跋菩薩站在洪敬岩身前,雙臂猶有電光如千百尾銀蛇遊走。
而那根鐵槍在拓跋菩薩一拳砸下後,依舊沒有斷裂,僅是被砸向洪敬岩左邊遠處。
洪敬岩的眼角餘光裡,那個年輕人一手負後,一臂向前輕輕握住鐵槍,站在三十餘丈外。
鐵槍去勢太沉,在年輕人手中顫抖不止。
洪敬岩心神黯然,原來一步之差,仍是天壤之彆。
他明明能夠看清楚所有細節,甚至能夠數清楚那杆鐵槍在年輕人接手後顫動多少次幅度,可是他看得見,卻接不住,第一槍是如此,第二槍亦是如此。
當今世間傳言陸地神仙之下,徐鳳年決意殺人就是一招之事。
原來是真的。
拓跋菩薩淡然道:“難道你洪敬岩此生就隻能欺負境界比你低的對手?若是如此,那就太讓我失望了,就算你日後跨過天人門檻,彆說對上徐鳳年,隻要再有新人躋身陸地神仙,哪怕才一兩天,也一樣穩勝你洪敬岩。”
洪敬岩靈光乍現,沉聲道:“是說徐鳳年隻是勝在勢字上?”
拓跋菩薩死死盯住那個年輕人,點頭道:“此人先後與王仙芝和我一戰,皆勝,太安城一戰,鄧太阿曹長卿故意聯手,又助其增長意氣,正可謂勢頭一時無兩,你剛才輸了,無需奇怪。”
洪敬岩會心一笑,頹勢一掃而空,望向那位年輕藩王,“難怪你明明一槍之後占據上風,卻沒有繼續趁勝而戰!”
拓跋菩薩搖頭道:“你錯了,他是有意要讓你留在龍眼兒平原,隻要我還想著救下你,他就有機會殺死我們兩人,不僅是取走一人頭顱而已!”
洪敬岩臉色陰沉,“好!那我就舍了唾手可得的境界不要便是!如此一來,可就要風水輪流轉了!難道你真願意一命換一命?我不信!”
洪敬岩不愧是天下有數的頂尖宗師,說走就走,準確說來是放開手腳逃命。隻要對手選擇追殺他,在拓跋菩薩不用分心救人的前提下,那麼就是輪到徐鳳年一心兩用,必然會給全心全意的拓跋菩薩留下破綻。
隨著洪敬岩的果決後退,徐鳳年和拓跋菩薩幾乎同時開始向北前掠,三人逐漸在龍眼兒平原互成掎角之勢,身形快如三縷清風。
徐鳳年在尋覓機會殺洪敬岩。
拓跋菩薩在耐心等待徐鳳年出手。
勝負生死顯而易見。
所以洪敬岩不相信徐鳳年如此不惜死。
可事實上徐鳳年殺他的決心之大,在第二槍毅然決然遞出後,洪敬岩震懾得肝膽欲裂。
拓跋菩薩雙拳在徐鳳年手中鐵槍-刺透洪敬岩後心之前,其實就已經捶在徐鳳年後背。
雙拳以開山斷江之勢,毫無保留地捶在徐鳳年後背!
這既捶傷了徐鳳年的五臟六腑,也給徐鳳年那一鐵槍的前衝之勢增添了一往無前的壯烈意味。
徐鳳年手腕一抖,抽出那杆透過洪敬岩心口的鐵槍,同時攪爛了洪敬岩的胸膛,讓其絕無半線生機。
野心勃勃也雄心壯誌的棋劍樂府更漏子,就這麼死了。
想要將柔然鐵騎共主這個稱呼變成天下共主的男人,死不瞑目。
他至死都想不明白為何徐鳳年會當真跟他換命。
他還有太多謀劃沒有施展,他還想著與耶律東床那個野心家的約定,想著要在棋劍樂府和北莽朝廷一起將那個太平令取而代之。
如果可以後悔。
洪敬岩一定不會去殺那個鐵浮屠主將了。
他生前最後一個念頭,不是恨徐鳳年的瘋狂,而是恨拓跋菩薩的陰險算計。
拓跋菩薩望著那個必須以長槍拄地才能站穩的落寞背影,冷笑道:“洪敬岩也算死得其所了,不過你堂堂北涼王死在這裡,是不是有些可惜?你不可惜,我都替你感到可惜,我一直覺得你徐鳳年應該戰死在最後的拒北城沙場,要麼死在千軍萬馬中,要麼在那個時候才死在我手上。”
年輕人的後背衣衫被鮮血浸透,一言不發。
陸地神仙非神仙。
徐鳳年被拓跋菩薩雙拳轟在後背,千真萬確,雖然將那一擊計算在內,所以他對洪敬岩那一槍所有保留,並未出全力便可殺人,但是不管怎麼看,差彆都不大,不過就是早死晚死而已。
拓跋菩薩笑道:“如果是上次在西域跟你交手的我,說不得你還能帶著半條命逃回北涼。”
他低頭看著雙手,雙臂衣衫破碎不堪,顯現出一條條金黃色筋脈起伏不定。
北冥有魚,以龍為食。
他第一次找到它,洛陽從中作梗,讓那柄天地造化的神兵墜入深海不知所蹤,但是因禍得福,這一次他得到了更勝一籌的東西。
拓跋菩薩抬起頭,望向天空,“我有些時候很不明白,你們為什麼就是不願意低頭。”
拓跋菩薩皺了皺眉,“你在等人?呼延大觀?不對,我來之前感受過他的氣息,照理說應該還在敦煌城附近,來不及的。徐偃兵?氣息不像。我實在想不出,除了這兩人之外,北涼還有誰能救你。”
徐鳳年轉過身,雙手扶住鐵槍,七竅流血,淒涼不堪。
一個身影出現在他身側,一襲白袍,儀態如謫仙人,腰佩雙刀,兩人風姿高下立判。
那人瞥了他一眼,冷笑道:“還跟第一次見麵差不多,都像個乞丐。”
徐鳳年一邊咳嗽一邊牽強笑道:“爭取下一次不會了……白狐兒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