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裡,當初陳平安逃向深山,撒腿狂奔,沒過多久,跑入一片泥土格外鬆軟的竹林,草鞋少年開始故意放重腳步。
在約莫半炷香後,即將跑出竹林的邊緣地帶,少年突然攀援上左手邊的一根竹子,晃蕩向不遠處另外一根竹子,比那正陽山的搬山猿更像一頭猿猴,重複數次後終於輕飄飄落地,蹲下身用手抹去腳印,轉頭望去,距離第一根竹子相距有五六丈遠,少年這才開始繼續奔跑。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已經可以依稀聽到溪水聲,大步狂奔的少年非但沒有停步,反而一個高高躍起,整個人墜入溪水當中,很快少年站起身,原來他落在了一塊巨石之上,對這一塊土地山水無比熟稔的少年,竭力睜大眼睛,憑借著過人的眼力和出眾的記憶,在小溪當中的石頭上跳躍,往下遊方向一路流竄逃亡,如果一直這麼下去,就能到達小鎮南邊的溪畔青牛背,然後是廊橋,最後則是阮師傅的鐵匠鋪。
不過少年沒有太過接近青牛背,而是在小溪出山之後,驀然收束如女子腰肢的一個最窄地方,在此處靠右上岸。
很快就聽到女子輕聲喊道:“陳平安,這邊。”
陳平安飛快蹲下身,氣喘籲籲,伸手擦了擦額頭汗水。
黑衣少女低聲問道:“真能把老猿往山上騙?”
少年苦澀道:“儘力了。”
正是從小鎮福祿街同樣繞路趕來會合的寧姚,她問道:“受傷了?”
草鞋少年搖頭道:“小傷。”
少女心情複雜,憤憤道:“敢這麼玩,老猿沒打死你,算你狗屎運!”
陳平安咧嘴笑道:“老畜生壞過一次規矩了。不過你如果出手再晚一點,我估計就懸了。”
少女愣了愣,然後開懷道:“還真成了?可以啊,陳平安!”
陳平安嘿嘿笑著。
寧姚翻了個白眼,問道:“接下來?”
草鞋少年想了想,“咱倆之前訂下的大方向不變,不過有些地方的細節,得改動改動,老猿太厲害了。”
寧姚一巴掌拍在草鞋少年的腦袋上,氣笑道:“你才知道?”
陳平安突然說道:“寧姑娘,你轉過身去,我要往後背敷點草藥。順便幫忙看著點小溪那邊。”
少女大大方方轉過身去,麵朝小溪上遊。
陳平安脫掉那件原本屬於劉羨陽的的外衫,摘下那件木瓷甲,從腰間一隻布囊拿出楊家鋪子的瓷瓶,倒出一些濃稠藥膏,倒在右手手心,左手提起衣衫,右手塗抹在後背上。
很能扛痛的少年,也不由得冷汗直流。
少女雖然沒有轉身,仍是問道:“很疼?”
少年笑道:“這算什麼。”
少女撇撇嘴,這逞什麼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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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最西邊的宅子,有婦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使勁拍打胸脯,搖搖晃晃,單薄衣衫有隨時炸裂開來的跡象,她那一雙滿身臟兮兮的年幼子女,不知所措地站在娘親身邊,有個憨厚漢子蹲在屋外,唉聲歎氣,滿臉無奈,屋頂莫名其妙多出個窟窿,春天的寒氣還沒褪儘,自己身子骨熬得住,可接下來自家婆娘和崽子們咋過?
不遠處的街坊鄰居聚在一起,指指點點,有人說是之前也聽到了自家屋頂有聲響,一開始以為是野貓搗亂,就沒當回事。也有人說今兒小鎮西邊就不太平,好像有孩子看到一個身穿白衣的老神仙,飄來蕩去的,一步就能當老百姓十數步,還會飛簷走壁,也不曉得是土地爺跑出了祠堂,還是那山神出了山。
有位風雷園年輕劍修獨自蹲在一處,臉色沉重。
劉灞橋之前在督造官衙署陪著崔先生閒聊,聽說李家大宅的動靜後,就聞著了腥味,不過這位風雷園的俊彥翹楚,再自負也沒敢登門挑釁一頭搬山猿,就是尋思著能不能隔岸觀火,如果有機會陰一把老猿,更是大快人心。所以劉灞橋摸到了一處大宅書樓翹簷上,俯瞰小鎮,尋找老猿的動向,結果很快就發現城西泥瓶巷那邊的異樣動靜,於是生性膽大的劉灞橋就悄然盯梢。
在正陽山護山猿不惜運轉氣機的瞬間,劉灞橋受傷後,那把不得不挪窩溫養在明堂竅的本命飛劍,蠢蠢欲動,幾乎就要“脫鞘”而出。因為在這方古怪天地裡,修為高低與天道鎮壓力度成正比,按照劉灞橋的估算,護山猿並不輕鬆,哪怕能夠強行運氣換氣,並且事後利用強橫體魄或是無上神通,反過來壓製天道引發的氣海沸騰,但是這種“作弊”的次數,絕對不會太多,否則就要擔負起洪水決堤的巨大風險,千到時候年道行毀於一旦,也不是沒有可能。退一步說,每次以此方天地之外的“神仙”身份出手,已是一種折損,其實就等於世間俗人的折壽了。
但是當劉灞橋看到老猿踩塌屋頂後的這個落地處,立足之處的兩個大坑,這名風雷園劍道天才開始慶幸自己沒有輕舉妄動,否則就會引火上身,以老猿當時那股新鮮氣機的渾厚程度,若非發現福祿街李家大宅的動靜,不得不去確定正陽山小女孩的安危,追殺那個狡猾似狐的草鞋少年,不一定有十成把握,但是追殺自己劉灞橋,絕對是一殺一個準。
當然,老猿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在自己本命飛劍將出欲出之際,護山猿肯定已經察覺到自己的存在。
隻不過劉灞橋鬼門關轉悠了一圈,後怕歸後怕,不過對於老猿存在本身,談不上如何畏懼,風雷園對正陽山,雙方無論實力如何懸殊,不出手還好,一旦有一方選擇出手,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而且修為低下之人,絕不會向對手磕頭求饒,這是兩座東寶瓶洲劍道聖地五百年來,用無數條人命證明過的事實。
何況劉灞橋在小鎮又不是沒有後手。
劉灞橋緩緩站起身,沒有徑直返回衙署,而是走向那棟最西邊的破落小宅,站在低矮黃泥牆外,使勁喂了一聲,在男人和他媳婦都轉頭望向他之後,他隨手丟出一顆金精銅錢,拋給那位梨花帶雨的婦人,笑道:“大姐,求你就彆嚎了,我在那麼遠的地方都瘮得慌!”
婦人接過金色銅錢,低頭瞥了眼樣式,跟銅錢差不多,就是顏色不同,她有些呆滯,小聲問道:“金子?”
劉灞橋哈哈笑道:“不是。不過比金子值錢多了……”
婦人先是一愣,然後暴怒,狠狠將那枚金色銅錢砸向外鄉年輕人,站起身,叉腰罵道:“滾一邊去!是金子我還有點相信,還比金子值錢?你當老娘沒見過世麵啊?!老娘也是親手摸過銀子的人。毛沒長齊的小王八蛋玩意兒,也不扒拉扒拉褲襠裡的小泥鰍,就敢來老娘這邊裝大爺,我家男人還沒死呢!”
說到這裡,婦人更火大了,快步走去,不比水桶纖細多少的粗壯腰肢,竟然也能被她擰得彆有風情,對著蹲地上一言不發的男人就是一腳,踹得他斜倒在地上,男人彆說還手,就是還嘴也不敢,摸爬著貓腰跑遠,然後繼續蹲著,眼神幽怨。
婦人指著自家漢子罵道:“沒出息的孬種,跟死了沒兩樣,出了事情就知道裝死,成天就知道瞎逛,撈魚抓蛇,跟穿開襠褲的孩子差不多,比你兒子還不如!小槐好歹知道偷……撿點東西回家。你一個當爹的,為啥楊家鋪子的夥計不願意做,是富得流油還是咋的,非要跟銀子較勁?一年到頭也不知道乾點正經事……”
說到這裡的時候,胸脯風光當得起“壯觀”二字的婦人,突然笑了笑,“要不是晚上還算能折騰人,老娘樂意跟你過日子?!”
周圍看戲的街坊鄰居嘩然大笑,也有青壯男人吹口哨說葷話。
婦人終於重新將矛頭對準那個罪魁禍首,吼道:“還不滾,沒斷奶是不是?!”
劉灞橋哪裡見過這樣的鄉土氣,不但不覺得鄙陋,反而覺得頗為有趣,這份熱鬨看得津津有味,哪怕被婦人罵得挺慘,卻不怒反笑,自己在師門風雷園每次吵架後,都會有一種寂寞,覺得空有一身好武藝,卻沒有旗鼓相當的對手,不曾想今天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便來勁了,嬉皮笑臉道:“沒斷奶咋的,大姐你能幫忙啊?”
婦人挑了一下眉頭,譏笑道:“我怕一不小心把你給憋死。你啊,可以找杏花巷的馬婆婆去!管飽!”
頓時笑聲震天。
劉灞橋雖然不知道馬婆婆是何方神聖,但是從四周聽眾看客的反應,可以得知自己這一仗,是慘敗。
年輕劍修伸出大拇指,笑容燦爛道:“大姐,算你狠。”
然後他雙指夾住那枚金精銅錢,晃了晃,“真不要?”
婦人明顯有些猶豫狐疑。
就在此時,遠處有人無奈喊道:“灞橋,崔先生讓你趕緊回去。”
劉灞橋聞聲轉頭望去,是龍尾郡陳氏子弟,陳鬆風,身邊站著一位身材高挑的冷峻女子,兩手空空,並無攜帶兵器,她模樣不出挑,身段倒是沒得說,一雙大長腿,很對劉灞橋的胃口。她正是陳鬆風的遠房親戚,至於怎麼個遠法,陳鬆風對此沒有主動提起過,女子對陳鬆風也從來是直呼其名,一路同行,三人平時相處,劉灞橋也沒覺得女子如何倨傲,就是天生性子冷了一些。
既然是崔明皇發話,劉灞橋不敢多待,便跟著兩人趕往福祿街,隻是離去之時,下意識多瞥了眼那個愁眉苦臉的中年漢子。
夾雜在人流當中的一個邋遢漢子,猶豫片刻,在街坊鄰居陸續散去之後,獨自走向院子。
婦人正要帶著那對子女去娘家住,實在是不情不願,娘家人儘是勢利眼,對她挑中的男人那叫一個狗眼看人低,所以這些年除了逢年過節,已經來往很少,但是這種飛來橫禍,婦人實在沒辦法,她倒是想要硬氣一些,帶著兒子女兒去客棧酒樓住幾天,當一回闊綽人的媳婦,沒奈何囊中羞澀,窮得叮當都響不起來,隻得厚著臉皮回娘家挨白眼了。所以越想越氣的婦人在離去之前,狠狠擰著自己男人的腰肉,直到擰得男人整張臉都歪了,這才罷休,兩個孩子是見慣這幅場景的,非但不擔心爹娘吵架,還使勁偷著樂嗬。
婦人眼尖,看到躲在門口那邊鬼鬼祟祟的邋遢漢子,頓時罵道:“姓鄭的,又來叼走老娘的衣褲?你屬狗的是吧?兔子還不吃窩邊草,老娘再怎麼不願意承認,終究還是倒了八輩子黴,是你的嫂子,你咋就下得了手偷呢?”
邋遢漢子欲哭無淚,想死的心都有了,“嫂子,天地良心啊,我不過是忘了給你家小槐買糖吃,他才故意這麼說啊,嫂子你怎麼就真信了?”
那個小男孩一臉天真。
婦人當然是更相信自家孩子,抬起手就要一巴掌摔向那漢子。
後者趕緊縮脖子跑到一邊去,對蹲地上的漢子嚷嚷道:“師兄,你也不勸勸嫂子!”
男人甕聲甕氣撂下一句話:“不敢勸。”
邋遢漢子哀歎不已,“這世道沒法讓老實人混了。”
婦人一手牽著一個孩子,走向院門,突然扭頭丟了個媚眼,笑眯眯道:“姓鄭的,下次多帶些錢,嫂子賣給你,一件隻收你五十文錢,咋樣?”
邋遢漢子眼前一亮,怯生生道:“稍稍貴了點吧?杏花巷鋪子的新衣裳,布料頂好的,也就這個價格……”
婦人翻臉比翻書還快,罵罵咧咧,“還真敢有這壞心思?!去死,活該一輩子打光棍!爛命一條,哪天死在東門外都沒人替你收屍……”
婦人和孩子們走後,邋遢漢子輕輕往後一跳,坐在了院牆上,憤憤道:“師兄,不是我說你,你真是豬油蒙了心,才挑了這麼個潑辣娘們當媳婦。”
原來這邋遢家夥便是小鎮東門的看門人,姓鄭,光棍一條。
院子裡還蹲在地上的憨厚漢子蹦出一句,“我樂意。”
負責向外鄉人收錢的小鎮看門人,沉默片刻後,說道:“師父他老人家讓你在近期忍著點,彆跟人動手。”
看門人抬頭瞥了眼可憐屋頂,突然笑起來,“師父還說了,實在忍不了,就找你媳婦泄泄火。反正嫂子也不怕你折騰,她就好這調調。”
十棍子也打不出一個屁的漢子抬起頭,看著矮牆上的邋遢漢子,後者趕緊改口道:“得得得,是我鄭大風說的,師父沒說過這種話。”
憨厚漢子站起身,五短身材,青銅色的肌膚,雙臂肌肉鼓漲,把衣袖繃得厲害。
他還有些駝背,對那個小鎮看門人沒好氣道:“師父願意跟你說超出十個字的話,我跟你姓。”
看門人心中默念師父的叮囑,然後扳手指算了算,還真沒到十個字!這位邋遢漢子先是罵了一句娘,然後很是泄氣,有些傷感,竟是破天荒的真情流露,所以顯得尤為可憐。
佝僂漢子問道:“還有事嗎?”
看門人點頭道:“師父說讓你對付那個人。”
佝僂漢子皺了皺眉頭,又習慣性蹲下身,麵朝破壞屋子,悶悶道:“憑啥?”
看門人鄭大風白眼道:“反正是師父交待的,你愛做不做。”
漢子想了想,“你走吧。下次要是讓我看到你偷嫂子的東西,打斷你三條腿。”
邋遢漢子鄭大風暴怒道:“李二!你給老子說清楚!誰偷你婆娘衣物了?!這種混賬話你也相信?你腦子進水了吧?”
漢子轉過頭,看著暴躁憤怒的同門師弟,黑著臉默不作聲。
鄭大風像是一個飽受委屈的幽怨小娘,悲憤欲絕道:“我以後再也不敢了。行了吧?!”
這位看門人站起身,腳尖一點,如一片槐葉飄入街道,離得遠了,這才膽敢破口大罵道:“李二,老子這就找嫂子買她的貼身衣物去!”
邋遢漢子一邊撂狠話,一邊跑得比狗還快。
隻是憨厚漢子根本就沒起身的意思,吐出一個字,“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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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回到衙署,那位觀湖書院的儒家君子,崔明皇坐在在正廳等候已久,見到陌生女子後,崔明皇起身點頭致意,女子也點了點頭,臉色依然冰冷,用劉灞橋私底下的話說,就是一副“全天下都欠了她大把銀子”的表情。
崔明皇在三人落座後,對劉灞橋笑道:“虧得你忍住沒出手,要不然肯定會捅出大簍子。你是沒有看到,剛才咱們督造官宋大人和那正陽山護山猿,在福祿街硬碰硬對了三拳,動靜不小。說實話,接下來不管你遇到如何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勸你都不要出手,不要覺得有機可乘。”
劉灞橋好奇問道:“難不成那老畜生三拳乾翻了宋長鏡?宋長鏡如此繡花枕頭不濟事?不是都說他摸著了第十境的門檻嗎,隻差半步就能一腳跨入那個境界。”
崔明皇無奈道:“咱們好歹借住在宋大人這裡,你能不能說話客氣些?”
陳鬆風感慨道:“是宋大人占了一些優勢。”
哪怕與那位大驪藩王八竿子打不著,可隻要是修行中人,聽聞這種壯舉之後,無法不心神往之!
一位純粹武夫,隻以肉身與一頭搬山猿硬扛到底!
關鍵是此人還能夠占據上風!
女子坐在一旁閉目養神,雙手自然而然攤放在膝蓋上。
聽到此事後,手指微動。
她也是被陳鬆風匆忙找到,原本她打算在小鎮一直逛蕩下去。
她之所以沒有執意堅持,而是跟隨陳鬆風一起去找劉灞橋,再返回衙署,她隻是入鄉隨俗罷了。
至於陳鬆風能否從那棵老槐樹討到便宜好處,能夠得手幾張祖蔭槐葉,同樣姓陳的女子,並不上心。
不過在陳鬆風找到她的時候,她仍然能夠清晰感受到,年輕男人那種刻意壓抑的興奮激動,多半是收獲頗豐,落下槐葉的數量,出乎龍尾郡陳氏老祖的預期了。
劉灞橋突然捧腹大笑,“老畜生這次栽了個大跟頭,痛快痛快,竟然被一個普通少年遛狗耍猴,被牽著鼻子走了半座小鎮,哈哈,這個天大的笑話,夠我在風雷園說上十年了!到時候以正陽山那幫土鱉的脾性,肯定要急著跳出來說,這些都是咱們風雷園血口噴人了,有本事拿出證據來啊!我拿你大爺的證據,要不是小鎮禁絕術法,壞規矩的代價太大,否則我死也要把這一幕原原本本‘拓印’在音容鏡當中。”
崔明皇突然臉色微變,對劉灞橋沉聲喊道:“灞橋!”
女子幾乎同時睜開眼睛。
劉灞橋剛想問乾啥,驀然閉上嘴巴。
很快有一位白袍男子緩緩而至,跨過門檻後,對劉灞橋笑眯眯問道:“什麼事情這麼好笑啊,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不如讓本王也樂嗬樂嗬?”
崔明皇早已站起身,正想要開口說話,意思是要將那張主位椅子,讓給這位大驪藩王。
宋長鏡對這位觀湖書院的讀書人,笑著搖搖頭,示意不用如此繁文縟節,他隨手拉過一條椅子,坐在劉灞橋身邊,與陳鬆風和女子兩人,分列左右相對而坐。
劉灞橋雖然給人印象是混不吝的憊懶性格,不過如此近距離,麵對一位極有可能躋身傳說第十境的武夫,尤其這家夥可謂惡名昭彰,築京觀一事也就罷了,嗜好斬殺天才一事,真是讓人毛骨悚然。所以彆看這位大驪藩王不在的時候,劉灞橋一口一個宋長鏡喊著,這會兒劉灞橋心虛得很。
好在臉皮一事,年輕劍修向來不甚在乎,賠笑道:“宋大宗師,我正在說你老人家與正陽山老畜生的巔峰一戰呢,真是驚天地泣鬼神,王爺你老人家拳出如龍,若非拳下留情,那護山猿定會在福祿街上當場死無全屍,宋大人武道之高,武德之好,實在是讓晚輩拍馬難及!”
宋長鏡笑著不說話。
劉灞橋額頭滲出冷汗,後背浸透汗水,終於說不出一個字來,悻悻然徹底閉嘴。
宋長鏡突然轉頭望向對麵那位女子,眼神玩味,饒有興致,問道:“你也是龍尾郡陳氏子弟?”
女子搖頭,緩緩道:“不是。”
宋長鏡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氣氛尷尬。
直到宋集薪出現在門口,少年見到屋內並無椅子座位,便隨意坐在門檻上,望向屋內眾人。
宋長鏡對此不以為意,對劉灞橋笑道:“其實少年能活下來,你是恩人之一。”
若非搬山猿一開始認定少年尋釁,是受人指使,而在這座小鎮當中,敢給正陽山下套的家夥,都非蠢人,皆是擅長謀而後動之輩,所以老猿覺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那隻黃雀,一定身份不低,身手不弱,這才使得不願流露出絲毫破綻的老猿,在泥瓶巷那一帶顯得頗為狼狽。
所以一直到小鎮最西邊的宅子,老猿確定四周並無刺客潛伏後,這才稍稍放開手腳,給予那草鞋少年後背心一拳。
劉灞橋乾笑道:“雖熱事實如此,但是這種恩人我可不想當。”
宋長鏡一笑置之。
女子轉頭瞥了眼坐在門檻上的俊逸少年。
少年對她微微一笑。
女子轉過頭,麵無表情。
少年撇撇嘴,開始正大光明欣賞她的那雙長腿,她約莫二十五六歲,姿色尚可,但是少年覺得她挺有味道的。
女子轉過頭,眼神冷冽,沙啞道:“你找死?”
宋集薪指了指自己,一臉膚淺至極的無辜,很欠揍的表情,“我嗎?”
然後少年指了指大驪藩王宋長鏡,“那你得先問過他才行。”
女子剛要起身。
宋長鏡瞬間眯眼。
大堂之內,一陣磅礴威壓如暴雨狠狠砸在眾人頭頂,躲也無處躲,所有人的肌膚,竟然產生了實質性的針刺疼痛。
唯獨門口那邊的宋集薪渾然不覺。
陳鬆風艱難開口,隻是語氣不弱,“王爺,這位姑娘並非我們東寶瓶洲人氏,所以希望王爺慎重行事!”
女子笑了,站起身,“你敢殺我?就不怕你們大驪被滅國嗎?”
崔明皇正要阻攔。
隻見女子整個人倒飛出去,身後那張椅子在空中化作齏粉不說,女子高挑身軀全部陷入牆壁,幾乎像是嵌入牆壁的一樣物件。
宋長鏡神出鬼沒地站在牆壁下,負手而立,微微仰頭,看著七竅流血的女子,笑道:“小丫頭,是不是覺得你的老子或是老祖很厲害,所以就有資格在本王麵前大放……那個字怎麼說來著?”
這位藩王轉頭笑望向自己侄子,少年笑眯眯道:“厥,大放厥詞。”
宋長鏡笑了笑,轉頭繼續望向女子,後者雖然滿臉痛苦,但是眼神堅毅,沒有絲毫祈求示弱。宋長鏡說道:“下輩子投胎,彆再碰到本王了。”
陳鬆風肝膽欲裂,滿眼血絲,整個人處於複雜至極的情緒當中,大憤怒、大恐懼兼有,正要開口說話。
崔明皇已經搶先上前一步,作揖致歉,低頭誠懇道:“王爺,能不能給在下一個麵子,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宋長鏡嘴角扯了扯,滿是譏諷。
與大驪藩王對視的女子,突然認命一般閉上眼睛。
就在此時,門檻那邊的少年哈哈笑道:“叔叔!算了。欺負一個娘們,傳出去有損你的名聲。”
宋長鏡身形略微停頓,細微到了極點,哪怕是崔明皇和劉灞橋,也隻覺得那個殺神根本就是紋絲不動。
宋長鏡歪了歪腦袋,伸出雙指,隨意一彈。好似撣去肩頭灰塵。
風雷園年輕一輩第一人的劉灞橋,呆若木雞。
崔明皇如釋重負。
陳鬆風如墜雲霧。
宋長鏡對劉灞橋笑道:“小子,不錯,本王看好你。”
女子睜開眼睛,把自己從牆壁裡“拔出來”,落地後,身形一晃,對那個背影說道:“今日賜教,陳對銘記五內。”
宋長鏡不予理會,對劉灞橋說道:“離開小鎮之後,去大驪京城找本王,有樣東西送給你,就看你拿不拿得動、搬不搬得走了。”
劉灞橋脫口而出道:“符劍!”
修行之人,都知道符劍是道家主要法器之一,但是如果一把劍,能夠直接冠以“符劍”之名,並且世人皆知,可想而知,這把劍會是如何驚豔。
宋長鏡和宋集薪走出這棟彆院,男人笑道:“心胸之間的那口惡氣,出完了沒?”
宋集薪點頭道:“差不多了。”
之前關於陳平安一事,這個家夥竟然連自己親侄子也坑,宋集薪當然一肚子憤懣怨氣。
宋集薪突然皺眉問道:“那女子一看就來頭極大,叔叔你不怕打了小的,惹來大的,揍了大的,惹來老不死的?如果地方縣誌沒騙人,那我可知道那些老王八的厲害,到時候咱們大驪真沒問題?”
男人一句話就擺平了少年。
“你太低估宋長鏡這三個字了。”
————
大堂內,崔明皇坐回位置,不露聲色。
劉灞橋頹然靠在椅背上,心有餘悸道:“乖乖,七境八境和這第九境就相差這麼多嗎?”
風雷園有七境八境武夫各有一人,而且與劉灞橋關係都不錯。
崔明皇搖頭道:“圍棋當中,同樣是九段國手,也分強弱,相差很大,何況宋長鏡本就是第九境裡的最強手。”
然後崔明皇望向名叫陳對的女子,關心問道:“陳姑娘你沒事吧?”
女子也是狠人,雖然臉色蒼白,但仍是坦然笑道:“無妨。”
陳鬆風仿佛比這位局中人的遠房親戚,更加惶恐不安。
崔明皇心中一歎,龍尾郡陳氏,恐怕很難在接下來的大爭亂局之中,脫穎而出了。
劉灞橋嘖嘖道:“一彈指,就能夠將我飛劍彈回竅穴,還能不傷我半點神魂,實在是匪夷所思。”
崔明皇打趣道:“現在知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了吧?”
劉灞橋狗不了吃屎,壞笑道:“人上有人?崔大先生你真是一點也不君子啊!”
崔明皇哭笑不得,懶得理睬這渾人。
劉灞橋想了想,出聲安慰那名字有些古怪的女子,免得她一時想不開,鐵了心要以卵擊石,去找宋長鏡的麻煩,到時候這一屋子的人都吃不了兜著走,“陳大姐,雖然我這麼說很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但是碰到宋長鏡,低低頭,退一步,不丟人。”
陳鬆風欲言又止。
但是女子嗯了一聲,淡然道:“宋長鏡確實有這個資格,我沒有不服氣,隻是心有不甘而已。”
劉灞橋沒心沒肺道:“其實不甘心都不用,看看我,現在就賊高興,以後回到風雷園,又有十年牛皮可以吹了,竟然與大驪宋長鏡交過手,哪怕隻有一招,但我劉灞橋到最後毫發無損啊!當然了,如果我真能拿到那把大驪京城的符劍,吹一百年都行!”
女子思緒轉向彆處。
她沒來由想起那個坐在門檻上的少年,能夠一句話阻止宋長鏡出手殺人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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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鋪子的老掌櫃回到小鎮後,直奔自家鋪子後邊的院子,不大不小,正好夠店裡三位長工夥計居住。
掌櫃推開後院正屋,看到一位老人坐在椅子上,正在搗鼓他的老旱煙杆子呢,掌櫃的關上門後,喊了聲老楊頭,老人趕緊放下老竹煙杆,倒了一碗茶,笑問道:“掌櫃的,有人急著用藥?需要我摸黑上山?”
年邁掌櫃看著這個敲上去差不多歲數的老頭子,搖搖頭,端起茶碗,歎了口氣道:“今兒給阮師那邊看了位病人,是個姓劉的少年,給外鄉人一拳打了個打半死,我這心裡不得勁兒,就想著來你這邊坐坐,緩一緩。”
滿臉皺紋如老槐樹皮的老楊頭笑道:“掌櫃的,隻管坐便是,都不是外人。”
掌櫃的突然想起一事,“對了,老楊頭,你很多年前幫過的一個孩子,就是泥瓶巷那個,小小年紀就給她娘親抓藥的可憐娃兒,他是不是叫陳平安?”
老楊頭有些訝異,點頭道:“對啊,那孩子他娘最後還是走了,如果沒記錯,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在那之後,跟孩子還見過幾次,次數不多就是了。我當年實在看不下去,還給過孩子一個不值錢的土方子來著,咋了?是這孩子給人打傷啦?”
掌櫃的喝了口茶,苦笑道:“剛剛我不是說了嘛,那少年姓劉。老楊頭,你也真是的,啥記性!”
老楊頭哈哈大笑,不以為意。
老掌櫃小心翼翼試探性問道:“老楊頭,咱們鋪子要不要做點啥?”
老楊頭拿起那根小楠竹製成的老煙杆,搖了搖,“掌櫃的,啥也不用做就行。”
老掌櫃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點頭道:“這就好這就好。老楊頭,那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老楊頭剛要站起身相送,老掌櫃趕緊勸道:“不用送不用送。”
老掌櫃走下台階後,回首望去,老楊頭正要關門,對視後他咧嘴笑了笑,老掌櫃的趕緊轉頭離開。
在老掌櫃中年接手鋪子的時候,病榻上彌留之際的父親,最後遺言,竟是一些古怪話,“‘鋪子遇到大事情,就找老楊頭,照他說的去做。’這句話,好像是你爺爺的爺爺那會兒,就傳下來了。以後你把鋪子傳給下一輩的時候,一定彆忘了說這些,一定不能忘!”
老掌櫃當時使勁點頭答應下來,老父親這才咽下最後那口氣,安然閉眼逝去。
夜色漸濃。
老楊頭點燃一盞油燈。
砸吧砸吧著旱煙,老人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都是注定無人在乎的小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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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棟代代相傳的祖宅,收拾得整整齊齊,一點不像是泥瓶巷裡的人家。
一個敦厚老實的男人家蹲在院門口,看著一個清清秀秀的孩子,笑問道:“兒子,過完了年,是不是大人了?”
孩子揚起一隻手,活潑稚氣道:“爹,我五虛歲,是大人啦!”
男人笑了笑,有些心酸,“那以後爹不在的時候,娘親就要交給你照顧了哦,能不能做到?”
孩子立即挺直腰杆,“能!”
男人笑著伸出一隻布滿老繭的大手,“拉鉤。”
孩子趕緊伸出白皙小手,開心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爺倆小指拉鉤,拇指上翻後緊緊挨著。
男人鬆手後,緩緩站起身,轉頭看了眼在正屋忙碌的那個婀娜身影,猛然大踏步離去。
身後孩子喊道:“爹,糖葫蘆好吃。”
男人嘴唇顫抖,轉過頭,擠出一個笑臉,“曉得了!”
孩子到底是懂事的,眨了眨眼睛,“小的更好吃一些。”
男人迅速轉過頭,不敢再看自己兒子,繼續前行,喃喃道:“兒子,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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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鋪子,一個隔三岔五就來買藥的小孩子,這一天被一名不耐煩的店夥計推搡出鋪子,那年輕夥計罵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麼幾粒碎銀子,連藥渣子也買不了!哪有你這麼煩人的,能堵在這裡大半天的,我們這是藥鋪,要做生意的,不是寺廟,沒有菩薩讓你拜!要不是看你年紀小,老子真要動手打人了,滾滾滾!”
小孩子死死攥緊那隻乾癟錢袋子,想哭卻始終堅持不哭出聲,仍是那套翻來覆去無數遍的說辭:“我娘親還在等我熬藥,已經很久了,我家真的沒有錢了,可是我娘真的病得很厲害……”
年輕夥計隨手抄起一把掃帚,作勢打人。
站在門檻外的小孩子嚇得蹲下身,雙手抱住頭,那隻左手仍是不忘死死握住錢袋。
許久之後,孩子抬起頭,發現一個板著臉的老爺爺站在那裡,與他對視。
年輕店夥計已經悻悻然放下掃帚,忙活自己手頭的事情去。
老人伸出一隻手,“買東西給錢,生意人賺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至於賺多賺少,得看良心,但萬萬沒有虧錢的道理。所以你把錢袋子給我,那幾粒銀子我收下,今天你娘親治病需要的藥材,我先賒賬給你,但是你以後得還錢,一分一毫也不許欠鋪子,小家夥,聽不聽得懂?”
小孩子眨眨眼,懵懵懂懂,但仍然把錢袋子遞出去。
最後,老人有些費勁地趴在櫃台上,才能看著那個幾乎瞧不見腦袋的小孩子,問道:“知道怎麼熬藥嗎?”
小孩子小雞啄米,“知道!”
老人皺眉:“真知道?”
孩子這次隻敢輕輕點點頭。
那年輕夥計在遠處笑道:“咱們劉師傅當時去過一趟泥瓶巷,給他娘看病後,教過孩子一回,後來不放心,又親自看著這孩子煎熬,奇了怪了,屁大孩子,竟然還真沒啥差錯。是劉師傅親口說的,應該沒錯。”
老人對孩子揮揮手,“去吧。”
孩子歡天喜地提著一大兜黃油紙包起來的藥材,飛快跑回泥瓶巷。
他娘親躺在木板床上,在孩子躡手躡腳進入屋子後,發現他娘還在睡覺,摸了摸她的額頭,發現不燙,鬆了口氣,孩子然後悄悄把娘親的一隻手挪回被褥。
孩子來到屋外那座灶房,開始用陶罐熬藥,趁著空隙開始燒菜做飯。
孩子需要踩在小板凳上才行。
孩子使勁翻動鍋鏟,被熱騰騰的水氣嗆得厲害,還不忘碎碎念道:“一定要燒得好吃,一定要!要不然娘親又要沒胃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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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才五虛歲的孩子,背著一個幾乎比他人還大的籮筐,往小鎮外的山上走去。
這是孩子第二次入山,第一次楊家鋪子的老楊頭帶著,照顧到孩子的孱弱腳力,於是走得很慢,加上老人隻是教了孩子需要采摘那幾種草藥,而且籮筐也是老人背著的,所以那一趟進山出山,其實還算輕鬆。今天就不一樣了,孩子頂著烈日,背著籮筐,後背傳來一陣陣灼燒般的刺痛。
孩子一邊哭一邊走,咬著牙向前走。
那一趟,孩子是到了天黑才回到楊家鋪子,籮筐裡隻有一層薄薄的藥材。
楊老頭勃然大怒。
孩子帶著哭腔說,他家裡隻有娘親一個人,怕他娘親餓了,要不然不會隻有這麼點藥材的,他可以明天早起進山。
老人默不作聲,轉身就走,隻說再給他一次機會。
之後不到兩個月,孩子的手腳就都是老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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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使得上山采藥忘了時間的孩子,被隔在溪水那邊。
看著洶湧的洪水,孩子在大雨中嚎啕大哭。
最後當孩子實在忍不住,打算往溪水裡跳的時候。
那個時候,楊老頭突然出現在對岸,一步跨過小溪,又一步拎著孩子返回。
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身上,孩子在下山路上,卻一直笑得很開心。
出了山之後,老人說道:“小平安,你幫我做一根煙杆,我教你一門怎麼才能夠爬山不累的小法子。”
孩子伸手胡亂抹著雨水,咧嘴笑道:“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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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今天他采到一株很稀罕的名貴草藥,所以楊家鋪子多給了一些娘親需要的藥材。
一天沒吃飯的孩子走著走著,突然感到肚子一陣絞痛。
那一刻,孩子就知道在山上吃錯東西了。
疼痛從肚子開始,到手腳,最後到腦袋。
孩子先是小心翼翼蹲下身,摘下籮筐,然後深深呼吸,試圖壓抑下那股疼痛。
但是一陣火燒滾燙,一陣冰冷打擺子。孩子最後隻能疼得在小巷子裡打滾。
孩子從頭到尾,不敢喊出聲。
不管腦袋怎麼胡亂撞到小巷牆壁上,孩子最後也沒有喊出聲。
離家太近了。
孩子怕躺在床上的娘親擔心。
那個過程裡,意識模糊的孩子,隻感受到自己心臟的跳動聲,就像近在耳邊的擂鼓聲,轟隆隆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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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巷,一個孩子又蹲在糖葫蘆攤子不遠處,每次都蹲一會兒,時間不久,但讓攤子主人記得了那張黝黑小臉龐。
終於有一次,賣糖葫蘆的男人摘下一支糖葫蘆,笑道:“給你,不收錢。”
孩子趕緊起身,搖搖頭,靦腆一笑,撒腿跑了。
那之後,再也沒有看到孩子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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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冬天。
病榻上的女子已經骨瘦如柴,自然麵目乾枯醜陋。
剛剛從破敗神像那邊祈求歸來的孩子,去杏花巷鐵鎖井那邊挑回水,來到床邊,坐在小板凳上,發現他娘親醒了,便柔聲問道:“娘,好些沒?”
女子艱難笑道:“好多了。一點也不疼了。”
孩子歡天喜地,“娘親,求菩薩們是有用的!”
女子點點頭,顫顫巍巍伸出一隻手,孩子趕緊握住他娘親的手。
女子極其艱辛痛苦地側過身,凝視著自己孩子的臉龐,受儘病痛折磨的女子,突然洋溢著幸福的光彩,呢喃道:“天底下怎麼就有這麼好的孩子呢,又怎麼剛好是我的兒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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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女子終究還是沒能熬過年關,沒能等到兒子貼上春聯和門神,死了。
她閉眼之前,小鎮剛好下起了雪,她讓兒子出去看雪。
女子聽著兒子跑出屋子的腳步,閉上眼睛,虔誠默念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我家小平安,歲歲平安,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平平安安……”
從那一天起,陳平安就成了孤兒。
隻不過是從孩子變成了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