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瞥了眼這名不速之客的腰間綠竹刀鞘,故作疑惑不解,問道:“劍客?”
漢子一手持鬥笠,一手輕拍刀柄,微笑道:“暫時找不到配得上我的劍,所以隻好以此代替,用來羞辱天下用刀之人。”
聽到這種有些熟悉的語氣,陳平安反而鬆了口氣,覺得劉灞橋應該能夠跟這個男人做好朋友。
在陳平安和李寶瓶身後,那對父女並肩緩緩而行,少女朱鹿有些不以為然,譏笑道:“龍王打哈欠,能吸進一條江,真是好大的口氣,爹,這家夥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朱河看到那漢子腰另一側還掛著個銀白色酒葫蘆,巴掌大小,摩挲得油滑光亮,一看就是有些年頭的老物件,對自己閨女小聲道:“雖然察覺不到他的氣機有什麼異樣,隻是比尋常人綿長些許,但還是要小心。爹雖然這輩子沒出過遠門,可聽老祖宗說過不少江湖軼事,說是行走江湖,要小心道姑老僧小孩和酒鬼,除此之外,越是看著不像是宗師高手的角色,越不能掉以輕心。”
少女哦了一聲,既緊張又興奮,恨不得那貌不驚人的漢子就是刺客殺手,正好作為她初出茅廬的磨刀石。
陳平安問道:“你找我?”
漢子咧嘴笑道:“我送你到大隋邊境,在那之前,我們結伴而行,好有個照應。”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你認識打鐵的阮師傅?”
漢子點頭道:“當然認識。”
陳平安又鬆了口氣。
離開小鎮之前,作為交易之一,阮師傅答應過自己,在到達大驪邊境兵家重地野夫關之前,會保證自己的安危。
陳平安相信阮師傅不會食言,尤其是此人出現得這麼早,幾乎是在阮師傅的眼皮子底下冒頭,所以應該不是正陽山、雲霞山和老龍城三方勢力之一。而且身後朱河朱鹿這對父女的及時出現,也帶給陳平安很大底氣。
但是,陳平安怕萬一。
所以他問道:“那你陪我去小鎮那邊見一見阮師傅,我們再動身南下?剛好我才知道其實小鎮東門出去,雖然繞路,但有驛路可行,牛車馬車都可以走,反而比我們翻山過水更快。”
漢子笑容玩味道:“這麼謹慎?一點都沒有江湖兒女的豪爽嘛。”
陳平安沒有轉頭,眼睛始終死死盯住那名漢子,不過沉聲道:“朱河,你能不能讓朱鹿帶著寶瓶先回小鎮。我們不急。”
朱河一下子就想通其中關節,點頭道:“這樣最好。”
然後朱河對女兒說道:“鹿兒,你帶著小姐先回去。我和陳平安陪一陪這位阿良兄弟,喝酒也好,切磋也罷,相逢是緣,都不過分。”
被朱鹿牽在手裡的紅棉襖小姑娘,沒有任何猶豫,沒有哭著喊著要和她的小師叔在一起,隻是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輕輕說了小心兩個字,然後就果斷跟著朱鹿快步離去,李寶瓶毫不拖泥帶水,反而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婢女滿懷失望,很希望自己跟她爹換一個位置。
那漢子看到這一幕生離死彆後,翻了個白眼,摘下酒葫蘆,斜靠那頭白色毛驢,喝了一口酒,嗤笑道:“讓那小妹兒帶著那小丫頭先走便是,一炷香後,咱們三個大老爺們再去小鎮。”
然後漢子揚起手中銀白色的酒葫蘆,伸手拍了拍毛驢的背脊,望向朱河,笑問道:“你也算一方好手了,難道不認得這玩意兒?”
他拍了拍自己腦袋,“忘了你們驪珠洞天才剛剛打開,你知道才是怪事。沒關係沒關係,我們可以慢慢聊,大把大把的時間。”
這漢子指了指那棵橫向溪麵的老柳樹,“我們去那邊坐著聊?”
陳平安和朱河相視一眼,覺得如此最好,大可以靜觀其變。
漢子牽著那頭白色毛驢,跟在陳平安和朱河身後,到了老柳樹旁邊,鬆開韁繩,任由驢子隨意啃食青草,他走上柳樹,沿著主乾一直走出溪岸,最後坐在下,重新戴起那頂鬥笠後,提起銀白酒葫蘆,正要仰頭灌酒,突然轉過頭,遞出酒壺,笑問道:“誰想要來一口?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二兩銀子一兩的魁罡仙人釀,是大隋所有富家翁的心頭好,我一路北上,喝來喝去,嘗過不下百餘種酒,還是這仙人釀最地道。”
陳平安搖搖頭,“我不喝酒。”
朱河也搖頭,“習武尚未大成,不敢飲酒。”
漢子跟著搖搖頭,看著他們,滿臉遺憾道:“原來都不是性情中人啊,我前不久認識一位少俠,那真是風流倜儻……”
這位漢子突然發現陳平安和朱河臉色古怪,他有些疑惑,可又不好失了高手風範,隻好喝了口酒,掩飾自己的茫然。
陳平安輕輕咳嗽一聲,漢子問道:“何事?”
陳平安伸出手指,指了指這棵歪脖子老柳樹最外邊的地方。
漢子皺了皺眉頭,轉頭望去,結果看到兩條腿擋住了視線,漢子瞬間臉色僵硬,猛然抬頭,看到一個麵無表情的中年男人,最少有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家夥,竟然就輕飄飄站在粗細不過的柳樹梢頭上,此人的神出鬼沒,嚇得鬥笠漢子一個坐不穩,摔入溪水,狼狽至極。
來者正是兵家聖人阮邛,如楊老頭所說,他對千裡山河之內的動靜,並無興趣,除非是崔瀺這種壞了規矩的挑釁,一心鑄劍的阮邛才會出手。阮邛並不覺得有人膽敢在方圓百裡之內,就對陳平安出手,那簡直就是在打他阮邛的臉,但是一位兵家劍修十一樓的臉麵,比起一座王朝的臉麵,隻重不輕。所以阮邛根本就懶得留神這邊的光景,一個草鞋少年和一個天真爛漫小姑娘的結伴遠行而已,怎麼可能值得他親自盯著?
但是阮邛被一件東西牽扯到了心神。
有人一晃那物件,阮邛立即就感受到了物件之內,蘊藏著的磅礴劍氣,精純且浩瀚,尤其是感覺極其熟悉,透著一股親昵和哀傷,關於此事,阮邛在宗門內修行多年,雖然從未親眼看到,但早有耳聞,所以立即從鐵匠鋪子趕來。
此時看到那人比凡俗夫子還不如的作態,阮邛對此非但沒有譏諷之意,反而多出一絲凝重,問道:“可是神仙台魏晉?”
跌落小溪的漢子一陣撲打,好不容易才站直身體,從溪水裡撿起那隻酒壺後,摘下頭頂鬥笠甩了甩,抬頭看著那個罪魁禍首,沒好氣道:“我叫阿良。”
阮邛居高臨下盯著他,充滿審視意味,問道:“能不能借我喝兩口酒?”
漢子一把丟出酒葫蘆,高高拋向阮邛,“有何不可?不過記得還我。”
阮邛接過酒壺,喝了口酒,笑問道:“竟然不是五黃酒?”
漢子一聽到這個就火大,白眼道:“漲價了。”
阮邛哈哈大笑,丟回酒葫蘆,問道:“你怎麼來得這麼快?我還以為最快也得一旬左右。”
自稱阿良的漢子濕漉漉走上岸,一邊罵罵咧咧道:“你管得著?聖人了不起啊。”
阮邛問道:“要不要去我鋪子坐坐?我女兒對你仰慕得很。”
阿良指了指自己,笑嗬嗬道:“對我?那你女兒眼光真好。”
阮邛似乎早就曉得此人的荒誕不經,問道:“莫非這次是你負責龍脊山一事?”
阿良擺擺手,“不是我,另外有人。”
阮邛看著興致不高的鬥笠漢子,突然笑了起來,“難不成北上途中,你遇上了那位小道姑?”
阿良臉色如常,“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阮邛心中歎息,不再試探,也不再多說。
阮邛出身的風雪廟,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劍修,年輕且天才,極少待在宗門,哪怕是風雪廟內,也有人不知道此人姓名。他年少時被一位下山遊曆的風雪廟老祖相中,收為閉關弟子,所以輩分極高,使得他第一次上山的時候,不過及冠之齡,好些百歲高齡的修士都得乖乖喊他一聲師祖,後來那位風雪廟的中興老祖,破關失敗,加上這一脈人才凋零,年輕劍修就與風雪廟關係更加疏遠了。
此人動輒行走江湖七八年,除了師父忌日的時候才會偶爾出現在宗門,仍是獨來獨往,哪怕回到風雪廟,也從不與人打招呼。聽說他很早就得到一隻價值連城的養劍葫,可他竟然不用來溫養飛劍,反而暴殄天物,用來裝醇酒千百斤,一年最少有半年喝得大醉酩酊,因此被譽為醉酒劍仙人,一喝醉就由著一頭雪白毛驢馱著,毛驢走哪裡是哪裡。
阮邛在脫離風雪廟之前,聽說此人不知為何,對一位被譽為“福緣冠絕一洲”的年輕道姑,一見鐘情,從此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沒奈何郎有情妾無意,貌美道姑根本無心尋找道侶,此事就成了一樁轟動寶瓶洲的山上趣聞。
阮邛想了想,“既然如此,那就有勞你送他們去大驪野夫關了。”
那漢子點了點頭。
阮邛抱拳告辭,身形一閃而逝。
唯有柳樹枝頭輕輕搖晃。
朱河小心翼翼問道:“阿良……前輩是風雪廟的仙人?”
漢子牽著毛驢,懶洋洋道:“我跟風雪廟不熟。”
朱河笑著,一點也不尷尬。
世間武人,對於練氣士可能觀感都不好,但是對於風雪廟和真武山的修士,那還是要伸一下大拇指的。
之前朱河可能會覺得此人口氣比天大,姿態矯揉做作,可在聖人阮邛這趟來去之後,朱河現在回頭再看,眼前這位相貌平平的鬥笠漢子,就真是真人不露相,神仙大隱隱於市。估摸著那柄綠色竹鞘長刀,肯定是一把隻要拔刀出鞘,就會是驚世駭俗的神兵利器。
阿良喝了一大口酒暖身,對陳平安說道:“那個小姑娘回來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不但李寶瓶和朱鹿原路返回,還有兩張熟悉麵孔,和一頭兩側懸掛沉重行囊的騾子。
李槐和林守一。
陳平安小跑過去,李寶瓶一臉悶悶不樂,朱鹿嗓音清脆開口道:“這兩個孩子是我們半路遇上的,說是要跟小姐一起去山崖書院求學。咱們老祖宗剛才現身打過招呼了,讓我回頭找你們。”
陳平安不去問朱鹿所謂的老祖宗是誰,望向鬼頭鬼腦的李槐和落魄貴公子似的林守一。
李槐硬著脖子,理直氣壯道:“我不跟著你們混飯吃,難道在小鎮當乞丐要飯啊。”
林守一依舊是冷冷的樣子,道:“富貴險中求。”
李寶瓶冷哼道:“你們可以從東門出發,自己去書院啊。憑什麼小師叔和我要帶上你們兩個拖油瓶?”
李槐怒道:“李寶瓶!我們好歹是同生共死過的患難之交!”
林守一沒有李槐這麼無賴,坦誠道:“我和李槐彆說山崖書院,就是大驪邊境都走不到。”
陳平安點了點頭,用手輕輕按在李寶瓶頭上,阻止她說話,然後問道:“那石春嘉和董水井兩個,是不是確定不來了?”
林守一解釋道:“壓歲鋪子那邊,有人會帶石春嘉去京城,董水井聽說以後小鎮鄉塾會再開起來,就在鐵匠鋪子頂替你的短工。”
陳平安看著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三個學塾蒙童,笑道:“那就一起動身趕路。”
阿良把那頭白色毛驢從溪畔牽回來,看到李槐林守一後,一臉不情願道:“多帶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就算了,可是你們兩個兔崽子算怎麼回事?”
李槐破口大罵道:“你哪根蔥?!”
阿良麵不改色回答道:“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爹,親爹。”
李槐如遭雷擊,死死盯住這個陌生男人。
那漢子反而被瞧得心裡發毛,難道這小王八蛋他爹娘真有一段不可告人的故事?
李槐迅速改變原先的呆滯神色,扯了扯嘴角,斜眼看那鬥笠漢子,一臉嫌棄,嘀咕道:“跟我鬥?”
漢子吃癟,嘖嘖道:“呦嗬,水淺小王八多啊。”
李槐雙手抱住後腦勺,念叨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陳平安沒來由問了一句,“阿良,你為什麼會說我們的小鎮方言?”
漢子笑眯眯道:“你去問阮邛。”
陳平安看著他,突然笑了,“算了。”
漢子伸手指了指陳平安,教訓道:“小小年紀,心思這麼重可不好。”
自稱劍客卻佩刀的阿良,和他的那頭白色毛驢。
各自背著背簍的陳平安和李寶瓶,兩手空空的李槐和林守一,還有走在最後麵的朱河朱鹿父女。
身份懸殊的七個人,共同南下。
因為這個跟阮師傅來自同一個地方的阿良,說來時的路走得並不難,而且順著鐵符河一直往南,很快就可以看到正在日夜建造的大驪驛路。
不過接下來的停停歇歇,阿良仍然願意聽從陳平安的意見。
李槐在休息間隙,跑到問那鬥笠漢子,一點也不怕生,叉腰問道:“喂!阿良,你這毛驢是公的母的?”
漢子倒是不討厭這個孩子,就是有點煩,“關你屁事。”
“給我騎騎唄?”
“我自己都不舍得騎,你憑什麼?真當自己是我親兒子啊。”
“你要是把驢子送我,我回頭讓我娘改嫁,咋樣?當然,要是我娘不答應的話,可怪不得我,這驢子還是得歸我。”
“滾你和你娘的!”
“阿良啊,不是我說你,今後你這脾氣得改改。”
李槐雙手負後,搖頭晃腦地歎息離去。
留下一個大開眼界的鬥笠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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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畔,兩人走向鐵匠鋪子,一位是阮邛,一位是白發蒼蒼卻滿臉紅光的老人,後者便是婢女朱鹿嘴裡的老祖宗,小鎮四大姓之一李氏的真正主心骨。
李寶瓶這麼個心肝寶貝,對其寄予厚望的李氏家族,當然不會隻讓那對父女貼身扈從,如果不是阮師今天露麵,練氣有成的李家老祖會一路護送到那座野夫關。
老人苦笑道:“阮師,此人便是你從風雪廟請來的幫手?看著實在是……”
阮邛直截了當道:“根本不像是高手,反倒像是個市井混子,對吧?”
阮邛緩緩道:“我接過酒葫蘆喝酒的時候,仔細查探過,那隻養劍葫內的本命劍氣,生機猶在,確是風雪廟真傳無疑,而且風雪廟神仙台這一脈,本就人少,魏晉更是不喜與人結交的冷淡性子,反而喜歡浪蕩江湖,性子奇怪一些,很好解釋。雖然世間也有殺人之後,成功奪取本命物的陰毒手段,可是魏晉修為絕對不低,想要在他身上順利奪走養劍葫和那縷劍氣……”
阮邛笑了起來,“那麼今天就算我阮邛出手,也攔不住那人想要做的事情了。”
老人歎了口氣,“話不能這麼說,如果三教一家沒有取走壓勝之物,陣法還在,許多事情阮師就不用如此束手束腳了。”
阮邛想了想,“稍後我還是要去跟風雪廟大鯢溝一脈的人,碰個頭,了解一下情況,他們距離這裡也不遠了。剛好關於龍脊山瓜分斬龍台一事,當著真武山的人,不好直說。在此期間,如果小鎮有任何意外,麻煩李老找到秀秀,讓她飛劍傳書便是。”
風雪廟,真武山,是東寶瓶洲兩大兵家祖庭,一南一北,雙方關係一直不好不壞,大體上屬於井水不犯河水,當然在涉及大是大非的關鍵時刻,肯定會放棄門戶之見,選擇聯手對敵。
其中真武山更注重山下世俗王朝的發展,大驪王朝就有許多真武山的修士,已經覆滅的盧氏王朝,大隋高氏麾下,都有真武山修士的影子,多是沙場大將的貼身扈從,或是掌握實權的中層武將。
風雪廟則傾向於獨善其身,來往於各大古戰場遺址,有點類似江湖上的遊俠,身負絕頂武藝,萬事由心,高興了,就斬妖除魔行俠仗義,不高興了,就尋人切磋道法劍術,多是硬闖山門不請自去,主人答應不答應,都得陪著他們打過一架再說其他。不過風雪廟這些脾氣古怪的家夥,打架不為揚名,更不會殺人,所以哪怕被風雪廟的修士揍得灰頭土臉,但不用擔心家醜外揚。
關於飛劍一事,老人疑惑道:“阮師,我家宅子那邊也有數柄品質不錯的傳信飛劍……”
阮師笑著擺擺手,“不一樣的,相差不小。”
老人立即了然,赧顏道:“在阮師跟前談飛劍,貽笑大方,貽笑大方了。”
阮邛突然輕聲感慨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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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身材小巧玲瓏卻豐腴的宮裝婦人,行走在泥瓶巷。
身後遠遠跟著三人,一位中年男子身材魁梧,神色剛毅。
一老人麵白無須,似乎視力孱弱,始終眯著眼。
一年輕女子懷揣著一把長劍,那串金色劍穗,剛好蜷縮在她豐滿的胸脯上。
那婦人最終在宋集薪家的院門口停下,笑道:“偷春聯這種事情,隻有崔瀺做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