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土文廟返回的先生,果真帶了禮聖一起趕來寶瓶洲。
陳平安他們幾個都立即起身,曹晴朗與先生一起作揖行禮,裴錢看到了師娘抱拳致禮,就有樣學樣,不然給人作揖,挺彆扭。
唯獨客棧少女有點尷尬,隻得跟著起身,左看右看,最後選擇跟寧師父一起抱拳,都是不拘小節的江湖兒女嘛。
方才她正納悶著呢,這都什麼武林門派啊,說話沒聲的,難道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傳音入密?
少女再順藤摸瓜那麼一琢磨,莫非寧師父的這個幫派,其實是一窩的絕頂高手?
不曾想這會兒又跑出個讀書人,她一下子就又心裡沒譜了,寧師父到底是不是出身某個躲在犄角旮旯的江湖門派,懸乎了。
寧姚摸了摸少女的腦袋,笑道:“你先回客棧,保證不會偷你家的長凳。”
少女嗯了一聲,留這兒也沒啥意思,她獨自跨過門檻,進了客棧就趴在櫃台那邊,與爹小聲說道:“爹,外邊新來了個不認識的讀書人,個兒蠻高,瞧著還挺有書卷氣,說不得就是個當大官的進士老爺呢。”
老掌櫃正在小菜就酒翻書看,都懶得轉頭看一眼門外,笑道:“意遲巷那邊的讀書人還少了?”
客棧門外那邊,禮聖對曹晴朗笑道:“難得。”
曹晴朗再次作揖。
老秀才與關門弟子,都隻當沒有聽出禮聖的言外之意。
除了曹晴朗是難得的讀書種子之外。
文聖一脈難得出了位不像文聖一脈的讀書人。
禮聖轉頭望向裴錢,說道:“看一看無妨。”
裴錢搖搖頭。
她哪敢隨便看禮聖的心境氣象。
禮聖最後對寧姚說道:“隻要你還是五彩天下的第一人,那麼有些不成文的規矩,至少在浩然天下這邊,你就必須遵守,等你回了五彩天下,哪怕天塌下來,我都不管,因為我和文廟,一樣需要遵守某些規矩。寧姚,切記任何一位山巔強者的任何一次隨心所欲,不管出發點是好是壞,對我們所處的這個世道,都存在著一種巨大的衝擊,很多無形中的影響,可能會持續千百年。”
沒有語重心長,沒有疾言厲色,甚至沒有敲打的意思,禮聖就隻是以平常語氣,說個平常道理。
寧姚默不作聲。
老秀才輕輕咳嗽一聲,陳平安立即開口問道:“禮聖先生,不如去我師兄宅子那邊坐會兒?”
禮聖點頭道:“好的。”
一行人去往那條小巷,禮聖一路打量著大驪京城的街道,確實是多年不曾踏足寶瓶洲了。
陳平安問道:“禮聖先生,能不能不送我和寧姚去往蠻荒天下,隻幫我和寧姚從某地返回浩然天下即可。”
同樣是隻讓禮聖出手一次。
“某地?不就是托月山嗎?”
禮聖笑道:“靠那三山符,跨越兩座天下,虧你想得出來,傷勢本就沒有完全痊愈,如此作為,隻會雪上加霜,是打算在托月山先睡幾天,讓寧姚跟托月山看守山門的大妖打個商量,等你休息好了,再由著你和寧姚一起拆人家的祖師堂?真有這樣的好事,我自己去托月山就行了,都不用讓他們等個兩三天,給我半炷香功夫就成。”
陳平安點點頭,毫不猶豫就放棄了這個念頭,“明白了。”
其實關於此事,陳平安之前在寧姚提議走一趟劍氣長城的時候,就已經在心中迅速有過一場大致估算,看來誤差極大,問題還是出在自己對憑借三山符跨越兩座天下的後遺症,以及低估了托月山禁製,既然禮聖給出了這個最終結果,陳平安就可以倒推回去,反過來驗證三山符的效果,甚至可以粗略計算兩座天下如今通過那道大門、以及四處歸墟通道的銜接程度。
禮聖在街上緩緩而行,繼續說道:“不要病急亂投醫,退一萬步說,就算托月山真被你打爛了,阿良所處戰場,還是該如何就如何,你不要小覷了蠻荒天下那撥山巔大妖的心智才略。”
“我不是否認你擔任隱官的功勞,隻不過就事論事,當年你住持避暑行宮一切事務,隱官一脈的發號施令,能夠那麼暢通無阻,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你得了老大劍仙無處不在的庇護,老大劍仙將他萬年以來的道理,都給了你這位末代隱官。換成是山下朝堂,哪怕是在文廟,不管誰為你撐腰,你都絕對無法複刻此事。”
“除此之外,你有沒有想過,托月山說不定真正在等的人,除了阿良,也是你,甚至還會是寧姚?”
陳平安隻是一字不漏聽著。
老秀才撫須而笑。
雖說禮聖從來不是那種吝嗇言辭的人,事實上隻要禮聖與人說理,話不少的,但是咱們禮聖一般不輕易開口啊。
老秀才與寧姚心聲說道:“寧丫頭,彆生氣,犯不著,禮聖為人處世,一直如此,死板得很。用某人的話說,何謂自由,就是我們下雨天出門,手裡邊有把傘,唯一的不自由,就是得撐著傘,彆走出傘之外。”
寧姚嗯了一聲。
禮聖說道:“停水境一事,我們到了宅子裡邊再說。”
到了小巷口,老修士劉袈和少年趙端明,這對師徒立即現身。
陳平安指了指裴錢和曹晴朗,解釋道:“我的弟子學生,都不是外人。”
劉袈橫移兩步,擋在小巷中間,指了指那個中年儒士,與陳平安問道:“等會兒,這位呢?”
你小子跟我裝蒜,想搗漿糊?想要蒙混過關,沒門。
陳平安有些尷尬,師兄真是可以,找了這麼個鐵麵無私的看門人,當真半點官場規矩、人情世故都不懂嗎?
自己帶頭先行領路,先生陪著禮聖並排走在後邊,再後邊才是寧姚跟裴錢和曹晴朗。
都這架勢了,你劉袈還是看不出個輕重深淺?
禮聖倒是毫不介意,微笑著自我介紹道:“我叫餘客,來自中土文廟。”
劉袈想了想,搖頭道:“沒聽過。不管你是誰,彆怪我不近人情,要是覺得我狗眼看人低,隨你,反正我這邊規矩擺著,除了崔先生這條文脈的讀書人,或是大驪朝廷裡邊辦正事兒的人,兩者之外,誰都彆想進這條巷子。”
中土文廟了不起啊,沒幾隻好鳥。
早年崔國師黯然返鄉,重歸家鄉寶瓶洲,最終擔任大驪國師,歸根結底,不就是給你們文廟逼的?
陳平安倍感無力,其實是故意給這位劉老仙師一個與禮聖攀近乎的機會,隨便問個話,客套幾句,劉袈倒好,攔人攔上癮了?
少年趙端明靠著牆壁,嗑花生看熱鬨。
結果發現自己的陳大哥,在那邊朝自己使勁使眼色,偷偷伸手指了指那個儒衫男子,再指了指文生老先生。
趙端明不愧是天水趙氏子弟,立即回過神,牙齒打顫,與自己師父心聲道:“師父,他好像是……禮聖。文廟禮聖!”
要是沒有文聖老先生在場,再有陳大哥的暗示,少年打死都認不出來。誰敢相信,禮聖真的會走到自己眼前?自己要是這就跑回自家府上,信誓旦旦說自己見著了禮聖,爺爺還不得笑嗬嗬來一句,傻小子又給雷劈啦?
作為一位上柱國姓氏子弟,尤其是男子,大小文廟,都沒少敬香,認不出文聖老爺很正常,實在是真人容貌與掛像差得有點遠了,再者文聖的神位、掛像還被撤掉了百餘年,但是禮聖不一樣啊,一年又一年的,掛在各個文廟裡邊,就那麼陪著至聖先師。
老修士繃著臉,大手一揮,橫移數步,讓出道路。
等到一行人步入小巷,都快走到宅子門口那邊了,少年才舍得轉頭收回視線,發現自己師父一直麵朝街道,眼神呆滯,那叫一個汗如雨下。
最後師徒二人一起蹲在巷口,老修士甚至破例主動給了少年一壺酒,然後一起默默喝酒。
“師父。”
“乾啥?”
“真彆說,你老人家真是一條漢子,以前總覺得你吹牛,不是年少英俊,仰慕你的女俠仙子無數,就是為人硬氣,能讓國師都要高看一眼,這會兒我看八成都是真的了,以後你再嘮叨那些老黃曆,我肯定不會當做耳旁風了。”
“閉嘴,喝你的酒。”
“師父,我覺得吧,照目前這個情形發展下去,下次咱倆攔的人,得是至聖先師了吧?”
“滾一邊去!”
“師父你跟我急眼做啥啊,虧得我提醒他是禮聖。”
“來點鹽花生。”
人雲亦雲樓外邊的庭院,小院幽靜,尋常材質的青石板,院子兩邊角落,分彆栽有幾叢翠綠欲滴的芭蕉,一棵孤零零的老瘦梅樹,不曲不欹,直而無姿。
四人圍坐石桌,輩分最小的曹晴朗和裴錢就站著。
曹晴朗站在自己先生身後,裴錢則站在師娘身邊。
陳平安取出了一壇百花釀和四隻花神杯。
禮聖笑道:“竟然是百花釀,好多年沒喝上了。”
老秀才起身道:“平安,你坐著,坐著就好了,我來為禮聖倒酒。”
“先生,這種事情我來做就行了。”
“不用不用,你好不容易回了家鄉,還是每天殫精竭慮,半點沒個閒,不是替太平山看守山門,跟人起了衝突,連仙人都招惹了,多吃力不討好的事兒,還要幫著正陽山清理門戶,換一換風氣,一趟文廟之行,都不說彆的,隻是打了個照麵,就入了酈老夫子的法眼,那老古董是怎麼個眼高於頂,怎麼個說話帶刺,說實話,連我都怵他,如今你又來這大驪京城,幫忙梳理脈絡,力所能及地查漏補缺,結果倒好,給恩將仇報了不是,就沒個片刻省心的時候,先生瞧著心疼,要是再不為你做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先生心裡邊,不得勁!”
禮聖看著爭執不下的兩位,微笑道:“不如我來倒酒?”
至於老秀才的陰陽怪氣和含沙射影,習慣就好。早年文廟議事,老秀才可沒少說,反正一條文脈就他一人在場,隨便噴唾沫,都沒個誤傷的顧慮。
老秀才悻悻然坐回位置,由著關門弟子倒酒,依次是客人禮聖,自家先生,寧丫頭,陳平安自己。
喝酒之前,禮聖說道:“稍等片刻,回去兩趟。”
老秀才急匆匆道:“禮聖何必如此。”
隻是電光火石之間,老秀才就隻有一聲歎息,再不言語什麼。
阻攔個屁啊,就隻是這麼個眨眼功夫,禮聖其實“回去”皆已做成,最終回到了“當下”。
逆流光陰長河,推本追源,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是謂“回”。
沿著光陰長河,同一方向,順水遠遊,快過流水,是為“去”。
禮聖微笑道:“並無遺患,你很小心。”
既然說的是那個粹然神性的陳平安,當然就是說眼前這個陳平安了,其實並無兩樣。
陳平安起身作揖致謝道:“辛苦禮聖先生了。”
老秀才小心翼翼問道:“禮聖,方才去了多遠?”
這可不是什麼小事!
禮聖說道:“不用擔心,不算遠。”
老秀才開始施展一門連關門弟子都未學走的成名絕學,耍無賴,“彆跟我整這些虛的,說,到底走了多遠!”
禮聖轉頭望向陳平安,眼神詢問,好像答案就在陳平安那邊。
陳平安又無法裝傻,隻得硬著頭皮給出心中答案:“禪宗有言,說似一物即不中。”
就像陳平安家鄉那邊有句老話,與菩薩許願不能與外人說,說了就會不靈驗,心誠則靈,有求必應。
老秀才雙手舉起酒杯,滿臉笑意,“那我先提一個,禮聖,一個人喝酒沒啥意思,不如咱哥倆先走一個,你隨意,我連走三個都沒事。”
好好一頓原本誰都不會勸酒的酒,愣是給老秀才折騰出了一股子江湖草莽氣。
禮聖真就隨意了,隻是舉杯抿了一口酒,老秀才伸長脖子,等了等,算了算了,禮聖酒量不行,自己就彆瞎客氣了,跟著抿了口酒,這可是自己關門弟子好不容易掙來的酒,悠著點喝,回頭自己那幾壺百花釀,得送出手才行。
陳平安問了一個天大的問題:“我先前在客棧那邊,他是不是已經見過禮聖了?”
禮聖點了點頭。
陳平安徹底無語。
這種事情,還怎麼算那先後順序?
按照那位許夫子的說文解字,上下四方謂之宇,往古來今謂之宙。佛家則有那十方無量無邊世界的說法。
道祖曾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不可描述,強字之曰道。陸沉那家夥就直接說道在螻蟻、雜草、屎溺中。
禮聖喝了口酒後,冷不丁說道:“如果想要躋身十五境,就需要徹底超脫一切因文字而起的大禁錮。”
老秀才一口酒水噴出來。
陳平安愈發怔怔無言。
寧姚若有所思。
曹晴朗和裴錢對視一眼,一個滿臉憂慮,一個神色自豪,前者輕輕搖頭,後者瞪了他一眼。
禮聖準備起身離開寶瓶洲,順便護送陳平安和寧姚去往劍氣長城遺址。
蠻荒大祖的那場“兵解”散道,後遺症太大,需要他一點一點抽絲剝繭。
老秀才趕緊擦嘴,拉住對方的胳膊,“才喝了一杯酒就走,不給麵兒?再聊聊,隻是多聊幾句,耽誤不了什麼,再說了,我的嫡傳再傳都在呢,多少給我留點麵子。”
陳平安立即給禮聖倒了一杯酒,因為還有不少心中疑惑,想要借機問一問禮聖。
寧姚,裴錢和曹晴朗,都默然。
一般人真要麵子,都不會這麼開口吧。
禮聖隻得重新落座。
陳平安心聲問道:“先生,禮聖的真名,姓餘,恪守的恪?還是客人的客?”
關於禮聖的名字,書上是沒有任何記載的,陳平安之前也從沒有聽人提起過。
禮聖說道:“是後者。”
陳平安有些赧顏。在禮聖這邊,心聲不心聲的,確實意義不大。
禮聖笑道:“恪守規矩?其實不算,我隻是負責製定禮儀。”
陳平安喝了口酒。
類似言語,大概就像阿良說我吹牛?寧姚說劍需要練嗎?火龍真人說自己道法一事,略懂一二。老大劍仙說自己在劍氣長城,說什麼都不作數的。
給先生倒過了一杯酒水,陳平安問道:“那頭飛升境鬼物在海中打造的墓穴,是不是古書上記載的‘懸塚’?”
這種陵墓往往獨屬於遠古帝王,裡邊機關重重,既不羽化飛升,又不入黃泉幽冥,就像一種另類的“不死”,既得到了長生不朽,又不受任何大道約束。隻是在浩然天下,曆來隻見文字記載,已經數千年不曾出現過實物,以至於連山上修士都當做了一種神怪誌異的無稽之談。
禮聖點頭道:“確是如此。”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幕。
那個文海周密,就是這般陰魂不散。
被寧姚尋出蹤跡的這頭飛升境鬼物,肯定是蠻荒天下一顆埋藏極深的棋子了,比如在浩然天下大舉攻伐蠻荒天下之際,驀然打碎某條歸墟航道,修士、渡船和兵馬折損之外,這對於浩然天下的人心,本身就是一個近乎致命的重創,換成任何一位練氣士,都會內心惴惴。
到了蠻荒天下戰場的,山上修士和各大王朝的山下將士,都會擔心退路,尚未趕赴戰場的,更要憂心安危,能不能活著見著蠻荒天下的風貌,好像都說不準了。
隻是最可怕的,還是周密“萬一”早就算到了這個結果,比最可怕更可怕的,自然就是文海周密的故意為之,不惜揮霍掉一頭飛升境鬼物的性命,也要讓浩然天下去蠻荒天下,走得更加安全、安穩、安心,覺得再無半點顧忌和隱憂。
陳平安在寧姚這邊,一向有話說話,所以這份憂慮,是直白無誤,與寧姚直說了的。
寧姚的答案再簡單不過,我隻負責對不順眼的人事出劍,後邊的事,我管不著,你願意想就多想想,不願意想,就跟文廟打聲招呼,讓他們想去。
陳平安當時笑著答應下來,說力所能及想一想,再多,也就不想了。
大概也是因為隻有這樣的寧姚,才會讓陳平安說起心思,心事,從無忌諱。
天底下所有的心思,不能隻收不放,不然每個人間多思多慮、思慮周全之人,可能都是一張張苦瓜臉。
陳平安問道:“文廟有類似的安排嗎?”
禮聖笑道:“當然,來而不往非禮也。”
最後陳平安問了一個深藏心底多年的問題,“當年劍氣長城那場十三之爭,中土陰陽家陸氏,到底有沒有包藏禍心?”
那場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各自派出十三位,捉對廝殺。
蕭愻,陸芝,寧姚父母,嶽青,米祜,張祿,姚衝道,李退密……
雙方名單都是固定且挑明的,雙方的紙麵實力,大致相當,關鍵就看次序。
在位次安排一事上,最後證明,極其不利於劍氣長城的劍修,簡直就是步步落入蠻荒天下的圈套。
比如寧姚父母和出陣,還有大劍仙張祿輸給綬臣,如果不是阿良墊底出戰,劍斬一頭飛升大妖,劍氣長城就會滿盤皆輸。
陸氏一位老祖,曾經專門推演天機,為此賠上了一身大道修為,而且他甚至不是對外宣稱的仙人境,而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飛升境大修士。
禮聖搖頭道:“是對方技高一籌。文廟事後才知道,是隱匿天外的蠻荒初升,也就是上次議事,與蕭愻一起現身托月山的那位老者,初升曾經聯手數位遠古神靈,暗中一同施展移星換鬥的手段,算計了陰陽家陸氏。如果沒有意外,初升如此作為,是得了周密的暗中授意,憑此一舉數得。”
讓浩然天下失去一位飛升境的陰陽家大修士。
折損劍氣長城的一部分頂尖戰力。
在浩然不在山巔的尋常修士眼中,一城劍修,就可以贏得戰爭,這樣的蠻荒天下,就算打到了浩然天下,又能折騰出什麼風浪。
既然不諳兵略陣法,隻會蠻力廝殺,頂尖戰力還如此不濟事,到了浩然,也隻是落個被關門打狗的下場。
禮聖問道:“如果不是這個答案,你會怎麼做?”
一直站著的曹晴朗屏氣凝神,雙手握拳。
裴錢細眯起眼。
老秀才反而老神在在。
陳平安如實回答:“陰陽家陸氏,就會是下一個正陽山,可能更慘。”
禮聖笑道:“山上恩怨我還是見過一些的。”
老秀才幫忙補了一句,“不也沒管。”
陳平安欲言又止。
禮聖舉了個例子,“人和螞蚱。”
一個都沒問什麼,一個就給了個莫名其妙的答案。
陳平安卻點點頭,懂了。
寧姚是懶得多想,終於開始舉杯喝酒。曹晴朗是百思不得其解,裴錢是一臉茫然,滿頭霧水。
螞蚱斷了條腿,還能活蹦亂跳。
而作為有靈眾生之長的人,撇開修道之人不談的話,反而無法擁有這種強大的生命力。
陳平安一聽到這個比喻,就立即聯想到了仙家渡船,在早先陳平安的想象中,一條穿梭雲海的渡船,照理來說,是環環相扣、極其精密的存在,但是事實上,一艘仙家渡船的構建組成,除了那些秘不示人的關鍵陣法中樞,此外一切,其實要遠遠比陳平安想象中……粗糙。
那麼同理,整個人間和世道,是需要一定程度上的間隙和距離的,自己先生提出的天地君親師,一樣皆是如此,並不是一味親近,就是好事。
禮聖如果對浩然天下處處事事管束嚴苛,那麼浩然天下就一定不會是今天的浩然天下,至於是可能會更好,還是可能會更糟糕,除了禮聖自己,誰都不知道那個結果。最終的事實,就是禮聖還是對很多事情,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何?是有意一樣米養百樣人?是對某些錯誤寬容對待,還是本身就覺得犯錯本身,就是一種人性,是在與神性保持距離,人之所以為人,恰恰在此?
崔東山曾經拋出一個極其古怪的論點,有人成為功德圓滿的儒家聖人,或是成佛,或是成為白玉京的無垢真人,其實都是天大好事,那麼假設若是有朝一日,人人果真皆是無錯無過的聖人了?假設人人是文聖,是亞聖,又是如何場景?千萬億萬人如一?到底是天大的幸事,還是會讓我們這些修心不夠的凡俗夫子,在今天就稍稍覺得有點心有餘悸?
陳平安越想越遠,自己渾然不覺,等到拿起了酒杯,喝過了一口酒水,這才回過神,立即收斂那些神遊萬裡的繁雜念頭。
禮聖說道:“想好了要去哪裡?”
陳平安說道:“劍氣長城。”
老秀才鬼鬼祟祟,朝一旁禮聖開始擠眉弄眼。
禮聖搖搖頭,毫無意義的事情,已經證明你這個關門弟子,再無半點塑造出陰神和陽神身外身的可能了。
老秀才猶不死心,再試試看。
禮聖還是搖頭。
老秀才抬起下巴,朝那仿白玉京那個方向撇了撇,我好歹吵架一場,還吵贏了那位死活看不順眼文廟的老夫子。
禮聖沒理睬,站起身,老秀才已經提前屁顛屁顛,來到禮聖身邊,伸出雙手。
禮聖無可奈何,隻得對陳平安說道:“此行遠遊劍氣長城,你的情形,會跟文廟那邊差不多,類似陰神出竅遠遊。”
陳平安點頭,然後伸出一手,將那把長劍夜遊握在手中。
如此正好,京城剛好有件可大可小的事情,讓陳平安比較留心,如果真能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就可以驗證某個心中所想,說不定就能回答學生崔東山當年提出的那個問題,可能最後答案還是不對,但好歹是作為先生對學生的一個答複。
下一刻,就像隻有寧姚憑空消失,而留下來的陳平安,唯獨手中少了那把夜遊劍。
禮聖走向院門,老秀才和陳平安都跟上。
陳平安轉頭對兩位學生弟子笑道:“你們可以去書樓裡邊找書,有相中的就自己拿,不用客氣。”
曹晴朗和裴錢進了書樓,裴錢沒打算借書,卻看到曹晴朗跟個匪寇差不多,都不是什麼賊不賊的了,眨眼功夫,就拿了好幾本。
裴錢沒好氣道:“你差不多就得了。”
曹晴朗沒理睬她,很快就從手裡拿書變成了懷捧一堆書籍,看架勢,是有借無還的那種。
裴錢拿他沒轍,覺得要還是小時候的自己,早就一腳踹過去了。
曹晴朗沒來由說道:“你是不是有本冊子,專門記錄先生的板栗?”
裴錢怒道:“你怎麼知道的?!”
這件事,可是暖樹姐姐跟小米粒都不知道的。
她確實秘密珍藏有一本冊子,比所有賬簿都要深藏不露,被她偷偷命名為《板栗集》……
師父每次敲過的板栗,時間地點,具體緣由,都有詳細記載。
曹晴朗轉頭,一臉訝異道:“還真有啊?不行,我得告訴先生去。”
真是隨便猜的。
裴錢嗬嗬一笑,十指交錯,你這家夥要告狀是吧,那就彆怪我不念同門之誼了。
曹晴朗笑道:“開玩笑的。對了,你知不知道,其實先生如今很擔心你走江湖,太像他。”
裴錢愣了一下,皺眉道:“我學師父走江湖,但是總也學不像啊,再說了,如果哪天學得像了,也是我自己走的路。”
沉默片刻,裴錢好像喃喃自語,“師父不用擔心這件事的。”
曹晴朗問道:“這些話,你自己對師父說去。”
裴錢坐在門檻那邊,背對著那麼多的書籍,悶悶道:“我不敢。”
曹晴朗麵朝書架,背對著門口那邊,自顧自說道:“這有什麼敢不敢的,你要是一直不說,師父就會一直擔心你,隻有你說了,師父才會真的放心,因為會覺得你是真的長大了。”
裴錢久久沒有說話。
曹晴朗一直在找書和拿書,然後說道:“那我也與你說句心裡話好了,小時候的那個裴錢,我是一直不會原諒的,可能以後都不會原諒,之前在劍氣長城那邊,我是為了讓先生和小師兄寬心,所以我撒謊了。但是現在的大師姐,我覺得很好。”
背對著曹晴朗的裴錢,一下子就紅了眼睛。
因為她其實知道,那一次曹晴朗根本沒有撒謊,真正撒謊的,是今天這一次。
裴錢坐在門檻上,低頭彎腰,雙手抱住膝蓋。
曹晴朗轉頭問道:“裴錢,書拿得太多了,借我一件方寸物?”
裴錢悶聲道:“滾。”
曹晴朗笑道:“算利息的。”
看裴錢始終沒反應,曹晴朗隻得作罷。
臨近宅子大門那邊,陳平安就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頭看著人雲亦雲樓那邊。
當年自己撐傘與曹晴朗走出雨巷,有個黑炭小丫頭,孤孤單單一個人,久久站在門口。
禮聖和老秀才繼續前行,一直走到了門口那邊才停步。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轉過頭,快步前行走向門口。
文廟,或者說就是這位禮聖,很多時候,其實與師兄崔瀺是一樣的困頓處境。
當年崔瀺造訪落魄山,與陳平安曾經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對話。
我說了,就有人信嗎?即便有些人信了,就一定有好事發生嗎?
說不定早早知道真相了,反而有更多的人選擇主動開門迎客,蠻荒天下的推進,反而變得更加順利,徹底打爛扶搖洲和桐葉洲,以最快速度拿下寶瓶洲,之後金甲洲,流霞洲,皚皚洲,三洲不少勢力,直接不戰而降,最後隻有北俱蘆洲和南婆娑洲,會陪著中土神洲負隅頑抗,然後相繼失守……
在陳平安看來,人間萬年以來,最辛苦的三個人,是合道浩然天地規矩的禮聖,是合道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是藥鋪後院那個常年吞雲吐霧的老人。
三人就像都在畫地為牢,而且是整整一萬年。
在陳平安眼裡,楊爺爺不管對自己有無長遠的算計,哪怕之後知道了老人的身份,反正在他眼中,楊爺爺一直是人,不是什麼管著一座飛升台的青童天君。
禮聖說道:“與寧姚說一聲,她還是需要走一趟文廟的。”
陳平安答應下來。
不是禮聖和文廟在擺架子,而是文廟對寧姚身份的認可。
陳平安作揖,久久沒有起身。
老秀才輕輕拍了拍關門弟子的胳膊,陳平安這才起身。
看著年輕人的那雙清澈眼睛,禮聖笑道:“沒什麼。”
很多好道理為何會空,因為說理之人,其實未曾感同身受,與聽理之人並未悲歡相通,無法真的將心比心。
就像早年在彩衣國胭脂郡內,小女孩趙鸞,遭受劫難之時,唯獨會對陌生人的陳平安,天然心生親近。
因為一樣苦過。
人之靈秀,皆在雙眸。某一刻的不言不語,反而勝過千言萬語。
陳平安不過是合道劍氣長城那麼些年而已,就差點瘋了,所以才會更清楚老大劍仙和禮聖的付出。一樣的道理,所以禮聖才會回答一句沒什麼。
禮聖離去之前,微笑道:“隻說傳道授業解惑一事,與你先生一樣,很不錯。”
老秀才一跺腳,埋怨道:“禮聖,這種誠心言語,留著在文廟議事的時候再說,不是更好嗎?!”
禮聖斜瞥一眼老秀才。
老秀才立即一個圓轉如意的見風使舵,爽朗笑道:“現在說來那也是極好的,好話不用太多耳朵聽。”
禮聖跨出門檻後,就瞬間重返中土。
老秀才帶著陳平安走在巷子裡,“好好珍惜寧丫頭,除了你,就沒人能都能讓她這麼拗著心性。”
陳平安一頭霧水,不知道為何先生會這麼說。
老秀才難得在這個關門弟子這邊,想要生氣一遭,下意識抬起手,就立即收回手,差點當成左右和傻大個了,最後隻是氣笑道:“臭小子,這次竟然不是裝傻,是真傻!該傻的時候偏偏不去裝傻扮癡,不該傻的時候偏偏不開竅,你就沒發現,寧丫頭這趟浩然之行,她在你這邊,是不是經常主動挑起話頭,隻是為了讓你多說幾句?”
陳平安撓撓頭,好像真是這麼回事。
老秀才撫須而笑,男女情愛一道,自己這個當先生的,果然還是有點學問可以傳授弟子。
陳平安說道:“先生,先後順序不能亂,不然後邊某些再好的學問,沒有前邊的基礎,都是空中閣樓。”
老秀才想了想,既無奈又欣慰,撫須點頭道:“是也是也。”
突然哎呦喂一聲,老秀才說道:“有點想念白也老弟了,聽禮聖的意思,他已經有第一把本命飛劍了,就是不曉得我早先幫忙取的那幾十個名字,選了哪個。”
陳平安震驚道:“白先生已經是劍修了?”
老秀才點點頭,“可不是。”
老秀才摸了摸自己腦袋,“真是絕配。”
陳平安疑惑道:“先生,有啥說法?”
老秀才哦了一聲,“白也老弟不是變成個孩子了嘛,他就非要給自己找了頂虎頭帽戴,先生我是怎麼勸都攔不住啊。”
陳平安想了想,附和道:“那跟我攔不住劉景龍喝酒差不多。”
陋巷之中,這倆先生學生,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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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輛馬車停在一座道觀門口,小沙彌說道:“周姑娘,我們到了。”
周海鏡下了馬車,看著那門臉兒,夠小的,跟瓜子臉的女子差不多,嘖嘖道:“葛道錄,難道你們那位道正大人,就在這麼小的道觀裡邊修習長生法?還是說入門後,是一處彆有洞天的仙家府邸,占地奇大無比,仙禽走獸一大堆?”
葛嶺笑著解釋道:“沒有周姑娘說得那麼玄妙,裡邊也不大,就隻是個尋常的四進院落,常年住在此地的道士,道院六司,一司分攤三四人,攏共才二十來號道士,半數都住不上單間。”
周海鏡笑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周海鏡轉頭與那個小光頭問道:“你一個小和尚來道觀,不會犯忌諱?”
小沙彌雙手合十,搖頭道:“十方世界,皆是淨土,去得來得。”
周海鏡覺得這個小光頭說話挺有意思的,“我在江湖上晃蕩的時候,親眼見到一些被譽為佛門龍象的僧人,竟然有膽子嗬佛罵祖,你敢嗎?”
小沙彌搖頭如撥浪鼓,“不敢不敢,小沙彌如今對佛法是七竅通了六竅,哪敢對佛祖不敬。”
周海鏡隨口問道:“那我所見的僧人,算不算那啥……謗佛?”
小沙彌耐心解釋道:“佛法高低,又不看打架本事好壞的嘍,與他們是不是練氣士,關係不大。那些得道高僧,自稱超佛越祖,是大有禪機所在的,並非胡說八道。隻是他們可以這麼說,小沙彌如今卻不可這麼學,不然就會如墜魔窟……”
唉,還是與陳先生聊天好,省心省力。
聽著小和尚沒完沒了的念叨,周海鏡都後悔提這一茬了。
所幸道觀就這麼點大,葛嶺已經帶著他們來到一處偏屋,算是他這位道錄大人的譜牒司衙署所在了,一條椅子,一條待客的長凳,葛嶺將椅子搬給了周海鏡,小沙彌坐在長凳上邊,葛嶺再給周海鏡和小沙彌倒了兩碗水,周海鏡擺擺手,笑眯眯道:“我怕你偷偷下了蒙汗藥,出門在外,尤其是女子,還是小心為妙。”
葛嶺隻得自己留下那碗水,不曾想周海鏡伸出手,笑道:“葛道錄也太開不起玩笑了。”
小沙彌不著急喝水,低頭看了眼碗中水,細細打量起來。
佛觀一缽水,四萬八千蟲。
周海鏡眼角餘光瞧見小光頭這一幕,頓時愣住,他娘的,難不成這個瞧著挺正派的葛道錄,真做得出那種下作勾當?
葛嶺真不知道這位武評大宗師,到底走了一條什麼樣的江湖路。
宋續很快趕來,周海鏡故意等到腳步聲鄰近屋門,才抬頭望去。
呦,正主兒來了。
宋續跨過門檻,看沒有落座的地兒了,示意葛嶺和小沙彌都不用讓出座位,與周海鏡抱拳,開門見山道:“我叫姓宋名續,斷斷續續的續,出身滑縣韋鄉宋氏,如今是一名劍修,正式邀請周宗師加入我們地支一脈。”
周海鏡當場一口水噴出來。
她再出身偏隅之地,再孤陋寡聞,好歹還是知道大驪宋氏皇族的龍興之地,到底在哪裡。
怎麼,老娘這張嘴巴開過光啊,就算沒有被皇帝陛下看中民女姿色,也給一位皇族子弟瞧上眼了,真準備金屋藏嬌啊?
宋續不明就裡,轉頭望向葛嶺。
葛嶺笑道:“來的路上,周姑娘開玩笑說,會不會被陛下看中,選入宮中。”
宋續一笑置之,“周宗師多慮了,不用擔心此事。陛下不會如此作為,我亦無如此不敬念頭。”
周海鏡一本正經道:“彆啊,怎就不敬了,葛真人,能不能給我個單獨屋子,容我先化個妝。”
宋續跟葛嶺麵麵相覷,小沙彌單手持碗,低頭麵朝一碗水,默念阿彌陀佛。
葛嶺詳細介紹道:“宋續是我們大驪王朝的二皇子殿下。”
周海鏡歎了口氣,可惜是位劍修。
宋續沒有任何多餘的客套寒暄,與周海鏡大致解釋了地支一脈的淵源,以及成為其中一員之後的利弊。
其實所謂的弊端壞處,還真沒有什麼,至多就是不可依仗身份,濫殺無辜,隻要不與人挑明身份,禮部和刑部甚至都不會管任何的私人恩怨,不過前提是不能過多損害大驪王朝的利益。然後就是需要他們出手廝殺的機會,不會太多,極有可能在整個百年之內,說不定一場都沒有,可隻要輪到他們出馬,針對的對手,肯定都是仙人境起步了,宋續說得百無禁忌,極有誠意,直接報出了一連串的假想敵,一洲五嶽山君魏檗、晉青之流,神誥宗祁真,雲林薑氏家主……可能在百年光陰之後,地支一脈的修士,各自破境,屆時他們需要麵對的敵人,袁化境最終負責出劍斬殺之人,就會是某位不守規矩的本洲、或是路過寶瓶洲的外鄉飛升境大修士。
周海鏡從頭到尾都沒有插話,等到宋續說完,她才笑著搖頭道:“我不信天底下有這樣的好事,所以我拒絕。”
宋續給自己倒了一碗水,一口氣喝完後,點頭說道:“還真有這樣的好事。”
周海鏡笑問道:“我不答應的話,你們會不會強買強賣?”
宋續點頭道:“會。”
周海鏡翻了個白眼,好嘛,一個不小心,誤入賊窩了,那老娘就更不能誤上賊船了。
宋續說道:“我們既然選中了你,你就無法拒絕。”
武學大宗師,哪怕是放眼寶瓶洲一洲山河,依然鳳毛麟角,早先的名單之上,就那麼幾個人,魚虹受限於武學資質,又上了年紀,已經注定無望止境。而北俱蘆洲那個同樣是山巔境女子武夫的繡娘,大驪刑部這邊其實已經有過接觸,給出的建議,是放棄。
至於更合適的那個裴錢……就算了,如今誰都不願意跟那位隱官打交道。
周海鏡搖晃水碗,“如果我一定要拒絕呢?是不是就走不出京城了?”
宋續點頭道:“運氣不好,是這樣的。如果運氣好的話,能夠憑本事逃離京城,那就此生不許踏入大驪版圖一步,一經發現斬立決。”
周海鏡嘖嘖道:“呦,這話說的,我終於相信你是大驪宋氏的二皇子殿下了。”
宋續笑道:“我就說這麼多。”
周海鏡將那水碗隨便丟到桌上,伸出大拇指,抹過嘴唇,緩緩道:“對了,什麼叫過多損害大驪利益?誰幫忙解釋一下。”
葛嶺主動說道:“比如身負大驪武運之人,或者是大驪境內某位上五境修士,野修除外。”
周海鏡哦了一聲,沉默片刻,試探性問道:“就不能痛快些,毫無約束,無法無天,想殺誰就殺誰?你們大驪邊軍,不是都有戰功一說嗎,拿來換人頭?”
宋續搖頭道:“不行。”
葛嶺補充了一句,“如果我們真與這兩種人結仇,可以事先報備,隻要刑、禮部兩位侍郎都通過了,還是可以出手的,而且保證沒有任何後顧之憂。”
周海鏡笑道:“我一個漁民村姑出身的娘們,隻敢在山下走一走江湖,可沒本事去招惹飄來飄去的山上神仙。”
無人搭話,她隻得繼續說道:“聽你們的口氣,就算是禮部和刑部的官老爺,也使喚不動你們,那麼還在乎那點規矩做什麼?這算不算群龍無首?既然如此,你們乾嘛不自己選出個帶頭大哥,我看二皇子殿下就很不錯啊,相貌堂堂,為人和氣,耐心好境界高,比那個喜歡臭著張臉的袁劍仙強多了。”
葛嶺說道:“國師訂立過幾條雷打不動的規矩,必須遵守。”
周海鏡撇撇嘴,“可是親手創建地支一脈的國師大人,都已經不在了嘛。”
宋續搖頭道:“真正規矩,在無人處。”
周海鏡皺了皺眉頭,好像她不覺得這種話,會從一位大驪皇子嘴裡說出口。
葛嶺笑道:“周姑娘,這種話,在這裡說是沒關係的,隻是千萬千萬,彆被先前那位陳先生聽了去。”
小沙彌伸手擋在嘴邊,小聲道:“說不定已經聽見啦。”
葛嶺點點頭,深以為然,瞥了眼門外,不覺得自家道觀的那點山水禁製,攔得住陳平安的飛劍潛入,這位隱官大人陳劍仙,做事情多……老道。
總之他們是切身領教過的,還不止一次,代價一次比一次慘痛。
宋續揉了揉眉心,看著那個好像還不信邪的女子武評大宗師,其實宋續並不擔心她會拒絕此事,反而開始擔心她成加入地支一脈後,會不會牽連其餘十一人了。
周海鏡起身說道:“那輛馬車,是我租來的,你們能不能幫我歸還?”
宋續笑著點頭:“當然沒問題。”
周海鏡憤懣不已,“你們是不是不但知道哪座鋪子,連我具體花了多少錢,都查得一清二楚?”
宋續說道:“隻要周宗師答應成為我們地支一脈成員,這些隱私,刑部那邊就都不會查探了,這點好處,即刻生效。”
周海鏡笑道:“我再想想,這麼大的事,得考慮周全了再給你們答複。對了,能不能先借我一塊無事牌耍耍?你們嘴上說得天花亂墜,萬一都是騙子呢。唯獨無事牌這玩意兒,做不得假,誰也不敢作偽。”
宋續從袖子裡摸出一塊早已備好的頭等無事牌,輕輕丟給周海鏡。
周海鏡走向門口那邊,“都彆送啊,我又不會跑。”
結果還真沒人送她出門了,把她氣了個半死。
在周海鏡離開道觀大門後,覆了張麵皮,立即變成一副尋常女子姿容,她然後一路閒逛,步行返回京城住處。
與蘇琅所說的隨緣而走,選中地方,不算假話,剛到京城那會兒,逛廟會的時候,雖說一樣覆了張麵皮,可是她那身段,藏不住啊,胸脯鼓鼓腰肢細細的,哪個男人見了不眼饞幾分?
很快給倆少年歲數的小蟊賊盯上了,膽大包天,一個毛手毛腳要揩油,另外一個更過分,竟然想偷錢。
想揩油的那個,瞧著還挺眉清目秀,就給她捏住臉頰,一個擰轉,疼得少年滿臉淚水,好像半張臉皮都給那婆娘一把扯掉了。
至於那個竟敢偷錢的小王八蛋,直接雙手脫臼不說,還被她一腳踹翻在地,疼得滿地打滾,隻覺得一顆苦膽都快碎了,再被她踩中側臉,用一隻繡花鞋反複碾動。
之後她就讓倆少年帶路,說幫忙找個地兒落腳,就一個條件,不用她花錢。
然後就找到了當下的那個住處,除了確實不花錢,之外到底是怎麼個好法,那位青竹劍仙是最清楚不過了。
大驪京城之內,既有意遲巷篪兒街這樣的豪門林立,也有井底之蛙的江湖恩怨,更有一些遍地雞鳴狗盜、馬瘦毛長之地。
走過一處路邊豬圈,周海鏡朝裡邊瞥了眼,還是有點瘦啊,就算大半夜偷跑到自己家,好像也沒幾斤肉可燉的。
年關難過,最難熬過年關的是什麼?
是沒錢的窮人嗎?哈哈,錯,其實是豬。
周海鏡自顧自大笑起來,有趣有趣,自己確實很風趣。以後誰祖墳冒青煙,有幸娶了自己,肯定每天都不會悶的,床上床下都是嘛。
她走在一條陰暗巷弄中,突然停下腳步,冷笑道:“陳劍仙,身為一宗之主,如此鬼祟行事,是不是不夠厚道?”
片刻之後,周海鏡鬆了口氣,要麼是自己多想了,要麼是沒詐出來。
其實這一路走來,她都在小心翼翼查探周圍氣機,隻是始終沒有找到半點蛛絲馬跡。
周海鏡吐了口唾沫在地上,這些個仙氣縹緲人模狗樣的修道之人,相較於山下的凡夫俗子,就是名副其實的山上神仙,氣力之大,超乎尋常,做事情又比江湖人更不講規矩,更見不得光,那麼除了隻會以武犯禁,還能做什麼。
一路上,路過那些劣質脂粉香味的幾條巷子,與一些早已熟悉的姐姐妹妹們,閒聊調侃幾句,就有婦人勸她,拉她入夥,說掙錢容易,周海鏡就回一句,是不是掙錢還快哩。好幾位婦人一同笑得花枝招展,就是愈發難掩她們眼角的皺紋了。
周海鏡回了住處,是個僻靜寒酸的小院子,門口蹲著倆少年。
周海鏡一腳踢開一個,笑著說了句,像你們這樣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出門得小心,說不定哪天屁股就要疼了。
她掏出鑰匙開了門,也懶得關門,就去晾衣杆那邊收衣服,她踮起腳尖,停滯腰肢,伸長雙臂,門外坐著的倆少年,就一起歪著脖子使勁看那個身姿婀娜的……潑婦。
周海鏡頭也不轉,繼續收取竹竿上邊的衣服,笑罵道:“小心老娘一個屁蹦死你們。”
離著院子不遠的小巷處,有人咳嗽一聲。
周海鏡惱羞成怒,“好個陳劍仙,真有臉來啊,你咋個不直接坐竹竿上邊等我啊?!”
陳平安走到門口這邊,停步後抱拳歉意道:“不請自來,多有得罪。有事……”
周海鏡直接丟出一件衣物,“賠罪是吧,那就死去!”
陳平安如臨大敵,瞬間側身躲過,“那我下次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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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氣長城遺址的城頭上,憑空出現兩道身影,剛好就在崖畔。
陳平安望向對麵,之前多年,是站在對麵崖畔,看這邊的那一襲灰袍,至多加上個離真。
收回視線,陳平安帶著寧姚去找魏晉和曹峻,一掠而去,最後站在兩位劍修之間的城頭地帶。
魏晉說道:“左先生已經南下了。”
陳平安點點頭,雖然已經猜到了,但是等到聽到這個答案,還是揪心。
坐在城頭邊緣,眺望遠方。
寧姚站在一旁。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心聲詢問兩人:“我師兄有沒有跟你們幫忙捎話給誰?”
魏晉淡然道:“不曾。”
曹峻嬉皮笑臉不說話,隻是看著那個臉色逐漸陰沉起來的家夥,吃錯藥了?不能夠吧,一場正陽山問禮,何等劍仙風流,人比人氣死人,想自己在寶瓶洲和桐葉洲打生打死,出劍無數,也沒撈著啥名氣。
結果曹峻被寧姚瞥了一眼。
曹峻隻得說道:“在這邊,除了傳授劍術,左先生一向懶得跟我廢話半個字。”
陳平安好說話,這娘們可不一樣。
隻是說到這裡,曹峻就氣不打一處來,怒道:“陳平安!是誰說左先生請我來這邊練劍的?”
陳平安笑眯眯反問道:“是我,咋的?”
隻要師兄沒有讓人幫忙捎話,哪怕此行南下,依舊風險極大,可至少好歹不是陳平安先前那個最壞的設想了。
曹峻瞥了眼寧姚,忍了。
陳平安沉默不言,隻是望向遠方。
寧姚坐在一旁。
曹峻想起一事,說道:“陳大劍仙,如今有不少來這兒遊玩的神仙老爺,大大小小的,一個個每天吃飽了撐著沒事做,就去撿取城牆碎石帶回去,反正也沒個人管,估摸著這會兒就有。”
不曾想陳平安就跟個聾子一樣。
曹峻就不再多說什麼。
過了半天,陳平安才回過神,轉頭問道:“方才說了什麼?”
曹峻哭笑不得,懶洋洋抬手抱住後腦勺,道:“沒事。”
陳平安這一次沒有望向遠方,而是視線低斂,就看著腳下邊的廣袤大地。
萬年以來,多少劍修,家鄉異鄉,就在這裡,來如風雨,去似微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