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屬於長春宮的南下渡船,中途會在龍州境內的牛角渡停靠。
曹晴朗來到裴錢屋子外,站在廊道中,輕輕敲門,說道:“是我。”
裴錢打開房門後,繼續在屋內六步走樁,隨口問道:“找我有事?”
這趟落魄山和京城的往返,裴錢在趕路的時候都覆了張少女容貌的麵皮,免得白白多出幾筆藥費開銷。
六步走樁,這是裴錢小時候,陳平安唯一沒有如何掩飾的“拳技”。
隻不過那會兒的小黑炭,瞧不上,覺得傻乎乎的,成天想著老魏和小白,送她一甲子功力,不吃苦,天上掉下來的絕世武功。
曹晴朗站在門口,“等你練完拳再來?”
裴錢神色古怪,道:“除了睡覺,我都在練拳。”
曹晴朗有些尷尬。
裴錢說道:“說話聊天,不會耽誤走樁。”
曹晴朗這才跨過門檻,輕輕關上門,坐在桌旁,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大驪軍方渡船除外,幾乎每條仙家渡船供應的清水,都有講究,多是取自各個名泉,早年也不知道是哪個好事之徒,將一洲水之美者,分出七等。
比如青鸞國白水寺的珍珠泉,雲霞山龍團峰的一處潭水,據說水注杯中,可以高出杯麵而不溢,潭水甚至能夠浮起銅錢。還有曾經的南塘湖青梅觀,而桌上這壺水,就是長春宮獨有的靈湫,據說對女子容貌大有裨益,可以去魚尾紋,有奇效……
鄭大風當年還在落魄山看門那會兒,曹晴朗要進京趕考,參加會試,鄭大風就開始攛掇曹晴朗,一定要幫自己繞路多跑一趟長春宮,能買就是最好,花錢都買不著的話,偷也要偷幾壺靈湫泉水回家,到時候他大風兄弟必有重謝!
曹晴朗表明此次登門目的:“你除了當年跟先生一起離開藕花福地的那趟北遊,後來還曾獨自南下桐葉洲,我想與你討教一些沿途的風土人情,說得越詳細越好,所以可能會耽誤你練拳半天。”
裴錢記性之好,比起荀趣的那種一目十行、過目不忘,要更神仙。
曹晴朗記性不差,但是跟荀趣還能掰掰手腕,可要說跟裴錢比,真就是自取其辱了。
按照先生和小師兄的謀劃,落魄山會在今年末,最遲明年開春時分,就要在桐葉洲北方某地選址,正式創建下宗了。
在短短一年之內,先立上宗再建下宗,其實在浩然天下曆史上,之前隻有兩次。
做成這樁壯舉的兩位修士,分彆是中土神洲的符籙於玄,以及金甲洲那個在大戰中選擇叛變的老飛升境修士,完顏老景。
裴錢說道:“回頭我寫本冊子給你?”
曹晴朗笑著抬臂抱拳,輕輕搖晃,“如此更好,多謝大師姐了。”
本意是裴錢口述,曹晴朗取出筆墨紙硯,抄錄那本“遊記”。
如今他和裴錢都有了一件喜燭前輩贈送的“小洞天”,要比咫尺物品秩更高,所以出門在外,方便多了。
裴錢走樁不停,扯了扯嘴角,“得收錢,按字數結賬,一個字一文錢,如何?”
曹晴朗點頭道:“沒問題。”
早知如此,繞不開錢。
裴錢一次六步走樁間隙,從袖子裡摸出一大本“賬簿”,隨手丟給曹晴朗。
洋洋灑灑二十萬字,內容皆以蠅頭小楷寫就。
她明顯是早有準備,隻等曹晴朗開口討要。
看墨跡,多半就是在大驪京城的客棧裡邊臨時寫就的“遊記”。
曹晴朗翻了幾頁,頗感意外,裴錢除了描述沿途的各國疆域、山川河流,各地兵備寺觀、祥異等風土人情,竟然還涉及到了地方鹽鐵之類的物產,甚至抄錄了不少縣誌內容,夾雜有不少官府輿圖。
裴錢停下走樁,坐在桌旁。
紮丸子發髻,高高的額頭。
整個人顯得乾淨利落,極有英氣。
她安靜望向窗外。
不是一個多好看的女子,但如今的裴錢,一定是個讓人見了就記憶深刻的女子。
窗外雲高雲低,裴錢看得有些失神。
其實小時候,她就常常陪著暖樹姐姐和小米粒一起看山外雲來雲走。
隻是不像天賦異稟的小米粒,再一樣的風景,都被能小米粒看出朵花來。
師父曾經說過,書上文章是案頭之山水,天下山水是地上之文章,都可以快人眼目,陶冶情操,尤其後者,白看不收錢,不看白不看!
大白鵝也說過,學宗師大家而不得,還能是刻鵠不成尚類鶩,學明師名家而不得,就是畫虎不成反類狗了。咱倆運氣,頂呱呱的好哇,我之先生你師父,上哪兒找去?
暖樹姐姐每次下山去州城那邊采購,都會打包三份臭豆腐回家。
一起坐在崖畔,一起晃著腳丫子,一起搖頭晃腦,吃著越吃越香的臭豆腐。
暖樹姐姐在外人那邊才會很淑女,其實在她和小米粒這邊,也很活潑的。
收起一份談不上是什麼憂愁的淡淡心緒,裴錢轉頭望向曹晴朗。
曹晴朗察覺到裴錢的古怪眼神,疑惑道:“怎麼了?”
裴錢好奇問道:“被小師兄搶走了宗主,你就沒點情緒起伏?”
曹晴朗灑然笑道:“當然會有點失落,不過更多還是鬆口氣。”
曹晴朗抬起手,輕輕拍了拍肩頭,“還是本事不夠,挑不起重擔嘛。”
“師父在你這個歲數,都快當上劍氣長城的隱官了。”
裴錢扯了扯嘴角,“聖人教誨,弟子不必不如師。我看你,懸。”
曹晴朗忍住笑,“聖人之所以如此教誨,更說明弟子不如師的情況更多,再說了,師祖不也在書上明明白白寫下那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道理之所以是道理,就在於話易懂事難行。”
裴錢不再多說什麼。
扯歪理,她在行。
算了,正兒八經講道理,說不過這個曹木頭的。
嗬,榜眼。
曹晴朗準備起身告辭,有了這本冊子,等自己到了桐葉洲,再循著書上路線,腳踏實地走上一遭,心裡就有數多了。
裴錢突然問道:“你打算何時結丹?到時候是請種夫子幫忙護關?”
曹晴朗隻得重新坐回椅子,說道:“在自家山頭,其實不用誰護關,等選址一事敲定,辦過了宗門典禮,我就在下宗那邊閉關結丹,用小師兄的話說,就是一開門,自家山上就立即多出個金丹,可以幫著下宗討個開門紅的好兆頭。”
裴錢笑嗬嗬道:“難怪半點不急。”
曹晴朗一笑置之。
而立不惑之間結金丹,甲子古稀之間修出元嬰,百歲到兩甲子之間躋身玉璞。
這是早年在藕花福地,陸先生給出的一份“山上考卷”。
曹晴朗在家鄉就開始按部就班修行。
加上種先生的指點,登山之路,走得不快,但是穩當。
三件本命物,在曾經的藕花福地,已算稀罕之物,但是相較於浩然天下的宗門嫡傳,品秩都不高,很不夠看了。
曹晴朗不是不可以更快破境,隻是沒必要,也確實如裴錢所說,不著急。
故而相對於一路破鏡勢如破竹的裴錢,不談治學,曹晴朗隻說修行一道,確實顯得十分黯淡無光了。
以前陳靈均就經常語重心長嘮叨曹晴朗,千萬彆學暖樹那個笨丫頭烏龜爬爬啊,多學學我,境界嗖嗖的,再多出門走走,像我們讀書人,都要講究一個讀萬卷書和行萬裡路。
裴錢補了一句,“修行跟習武差不多,隻要有韌性,就有後勁,有後勁,就有機會後發製人,不急是對的。”
就像崔爺爺說的那個拳理,天下就數練拳最簡單,隻需要比對手多遞出一拳。
當年在劍氣長城,大白鵝曾經帶著他們兩個,私底下去城頭找過他們仨的那位左師伯。
登城途中,小師兄曾經打過一個比方。
浩然天下的酒鬼,就沒醒過。喝酒如飲水。
劍氣長城的酒鬼,從沒醉過。喝水如飲酒。
裴錢看得出來,左師伯很喜歡曹晴朗這個師侄,在城頭那邊,跟她聊完之後,就拉著曹晴朗問了許多問題。
曹晴朗的有些答案,讓左師伯皺眉,有些答案,又讓左師伯點頭而笑,最後不知曹晴朗說了句什麼,竟然讓左師伯很……意外,並且大笑不已。
當時裴錢跟大白鵝坐在稍遠的地方,她聽不真切那些問答的具體內容。
所以就問大白鵝,曹晴朗最後說了什麼。大白鵝複述了一句讓裴錢毛骨悚然的言語。
殺人須從喉嚨處著刀。
把裴錢給嚇了個半死。
怎麼,曹木頭這個看著老實憨厚,難道其實每天都憋著壞,準備遲早有一天要跟自己翻舊賬?
好在大白鵝解釋說是左師伯在跟曹晴朗問答治學一事。
那會兒的裴錢半信半疑,總覺得曹木頭焉兒壞,之後在師娘家裡,幾個人幫著師父一起篆刻印章掙錢,等到師父好巧不巧送了一把珍藏多年的刻刀給曹晴朗,小黑炭其實當時都嚇蒙了。
曹晴朗說道:“我本來以為你會趁機說幾句怪話的。”
裴錢揉了揉臉頰,扭頭望向窗外,伸了個懶腰,“又不是小孩子了,沒什麼意思的事。”
曹晴朗試探性說道:“今天這種閒聊,你總不至於記賬吧?”
裴錢笑嗬嗬道:“怎麼可能。”
她也沒說是可能什麼,不可能什麼。
裴錢沒來由想起劍氣長城的那個“師妹”。
郭竹酒,小名綠端。
當時郭竹酒個兒比裴錢高,兩人明爭暗鬥的時候,總是裴錢吃癟,說話的時候,郭竹酒總喜歡屈膝平視裴錢。
曾經抬起胳膊,一本正經問裴錢,不曉得你們浩然天下那邊的仙子姐姐,這兒有麼有腋毛,要是有,多久刮一次,用啥刮……
最讓裴錢吃不消的地方,還真不是這些話怎麼混帳,裴錢撩狠話、罵臟話,說那戳心窩子的話,小時候其實就很擅長,隻是長大之後,才消停了,也不知什麼時候就不再說這些,裴錢記得住所有事,唯獨這件事,好像從沒想過,也記不起來了。
而那個師妹郭竹酒,每次說話,跟裴錢問問題,都倍兒真誠。所以裴錢當年真心拿她沒轍。
即便是如今想起,裴錢還是有幾分頭疼。
在劍氣長城,裴錢被郭竹酒氣炸了好多次,關鍵都是些悶虧,所以她曾經偷看過郭竹酒的心境。
是一大群的七彩鳥雀,它們要麼全部寂靜不動,要麼所有振翅群飛。所以郭竹酒能不胡思亂想?
所以裴錢其實既期待這個小師妹能夠立即來到落魄山,隻是一想到她到了山上,完全猜不到郭竹酒會說什麼做什麼,裴錢就又腦闊兒疼。
曹晴朗輕聲道:“還是擔心先生?”
裴錢搖頭說道:“有師娘在,何況先生身邊還有喜燭前輩,沒什麼不放心的。”
再說了,天底下最讓人放心的人,就是自己的師父啊。
曹晴朗欲言又止。
先生實在太周全了,很多事情,早早就想到了。
比如在劍氣長城那邊,私底下就與曹晴朗說好了,以後如果你們倆站在一起,我會表現得更偏心些裴錢。
其實這都沒什麼。
讓曹晴朗哭笑不得的,是先生很快又補上一句,“先生好像確實更偏心她,是不是都不用假裝了?”
最後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先生忍住笑說道:“彆怪先生啊,誰讓她是女孩子,你是男孩子,那就麼得法子了,你得多擔待些。”
裴錢回過神,敏銳發現曹晴朗的心境異樣,就回了一個怎麼了?
曹晴朗笑道:“沒什麼。”
渡船這邊,有人用上了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
“冒昧問一句,可是鄭宗師?”
裴錢微微皺眉,轉頭望向一處。
見曹晴朗投來探詢視線,裴錢解釋道:“是那個魚虹,不知怎麼發現我了。”
曹晴朗問道:“對方是有意尾隨?”
裴錢搖頭道:“應該是湊巧同船南下。”
其實魚虹在登船時,裴錢就有所察覺了。這位出身舊朱熒王朝的江湖名宿,刻意收斂那份宗師氣勢,壓境在了遠遊境。
隻是裴錢沒興趣套近乎,更沒什麼切磋的想法。
一個在陪都戰場幾次出拳看似聲勢驚人、實則避重就輕的武夫。
可以理解,但不接受。
所以雙方就各走一邊好了,不用混個什麼熟臉。
裴錢解釋道:“聽說魚虹早年一位嫡傳弟子,好像跟咱們玉液江那位水神娘娘,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露水姻緣。還有更出奇的傳聞,說魚虹的這位得意弟子,有個有道侶之實、無夫婦名分的紅顏知己,女子是位山上的金丹地仙,精通水法,因為玉液江水府旁的一處仙家洞窟,是一處適宜修行水法的風水寶地,結果不知怎麼到最後,武夫、地仙、水神三個,鬨得相互間都老死不相往來了。不過這些亂七八糟的,都是江湖上的小道消息,做不得準。所以魚虹會乘坐這條渡船,合情合理,並不突兀。”
曹晴朗點頭道:“後者可能性更大。”
紅燭鎮是三江彙流之地,如今更是大驪最重要的水路樞紐之一,被譽為流金淌銀之地,不過三條江水,水性各異,繡花江水性柔綿,靈氣充沛且穩定,此外雖然名為衝澹江,但其實水運洶洶,水性雄烈,湍悍渾濁,自古多洪澇水患,經常白晝雷霆,最難治理,而且按照大驪地方府誌縣誌的記載,以及曹晴朗搜羅的幾本古神水國正史、野史,書上有那“此水通海氣”的神異記載,這條江水的神位空懸多年,化名李錦的書鋪掌櫃,作為衝澹江新任江水正神,算是跟落魄山關係最親近的一個。
玉液江最為河床彎曲,故而水性無常,不同河段的水運濃鬱極為懸殊,所以既有靈氣貧瘠如“無法之地”的河段,也有靈氣充沛的山水形勝秘境,都被水神娘娘葉青竹開辟出數座修道府邸,也是玉液江一筆不小的進賬。
裴錢瞥了眼曹晴朗。
你一個正人君子,江湖緋聞知道得比我還多?
曹晴朗隻得解釋道:“是聽鄭叔叔說的,兩個原本關係親近的女子,最後反目成仇,往往隻有一種情況,因為一個男人。”
關於對鄭大風的稱呼,如果按照鄭大風的說法,是他跟曹晴朗,反正年紀差不多,相貌更是瞧著相近,站一塊兒,很容易被誤認為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所以喊他一聲鄭大哥就行了,要是喊鄭叔叔,就把他喊老了,沒人會信的。
要知道那會兒的曹晴朗,剛剛離開藕花福地,還是個少年。
反正曹晴朗打定主意,見麵了就隻是喊鄭叔叔。
反而是陳靈均,一口一個大風兄弟,喊得無比熟稔,勾肩搭背,經常還沒聊幾句,就對視一眼,然後一大一小,叉腰大笑。
裴錢說道:“鄭叔叔在飛升城酒鋪那邊當掌櫃,肯定不會寂寞的。”
曹晴朗笑道:“顯而易見。”
裴錢再次皺眉,以心聲說道:“對方找上門來了。除了魚虹,還有四人,都是練家子,不過境界都不高。其中兩人,聽呼吸和腳步聲,應該與魚虹是一脈的武夫,至於他們的身份是魚虹的嫡傳還是徒孫,暫時不好說。”
稍加思索,仔細翻檢記憶一番,裴錢好像有些訝異,她猶豫了一下,就摘了麵皮,露出真容。
一行人從渡船頂樓走到一層甲板。
為首之人,白發蒼蒼,身材魁梧,氣勢雄健,老人比起北地男子還要高出半個頭,正是寶瓶洲武評四大大宗師之一,魚虹。
京城火神廟那場名動一洲的擂台比武,魚虹勝過了周海鏡。
讓這位老宗師的江湖聲望,一下子到了頂峰。
據說不下十個山上門派,盛情邀請魚虹擔任供奉或是客卿。
魚虹一百五十歲的高齡,在舊朱熒王朝成名已久,朝野上下,無人不知,名氣半點不那些元嬰境劍仙差。
徒子徒孫一大堆,隻是如今還沒有所謂的關門弟子。一般來說,一個上了歲數的老人,不收關門弟子,隻有兩種情況,要麼自認還能活很多年,要麼就是一直找不到心儀的弟子人選,找不到一個可堪大用的繼承衣缽者。無論是山上山下,無論百姓人家還是天潢貴胄,幺兒最受寵,幾乎是定例了。
魚虹此次登船,之所以沒有從大驪京城直接返回寶瓶洲中部的自家門派,是打算走一趟披雲山和玉液江,之後再去一趟西嶽地界,對那素未蒙麵的北嶽山君魏檗,魚虹神往已久,至於那位水神娘娘葉青竹,與自己一位弟子間的愛恨糾纏,魚虹沒打算化解,這趟造訪水神府,是奔著談一樁買賣去的,南邊有幾個山上朋友,打算在玉液江那邊聯袂修行甲子光陰,等於包圓了玉液江的那幾處神仙洞窟,一般人居中斡旋,葉青竹未必肯賣這個麵子,自己露麵,不敢說一定成事,終究還算把握不小。
期間剛好可以拜會一下那位落魄山的年輕劍仙。
一個如今在寶瓶洲大名鼎鼎、可謂如日中天的風流人物。
一個能夠跟搬山老猿換拳的修道之人,定然是一位山巔境武夫無疑了,不然扛不住正那位陽山護山供奉的凶狠拳腳。
畢竟那位年輕山主,還是“鄭清明”的師父。
可要說對方是傳說中的止境武夫,魚虹暫時心存懷疑。
既是劍仙,又是止境?天底下的好事,總不能被一個人全占了去。
更大可能,還是那陳平安洪福齊天,被他找到了個在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鄭撒錢”當弟子。
所以如果可以的話,魚虹打算與那個年輕山主切磋一二。
當然前提是對方肯點頭,不願意的話,魚虹也就隻能作罷,再托大,魚虹還不至於覺得自己這位大驪一等供奉,能夠讓一位浩然天下的年輕宗主,如何高看一位上了歲數的九境武夫。
何況對方似乎脾氣不太好,山上已經有些沸沸揚揚的傳言,此人竟然在那眾目睽睽之下,都做得出手刃袁真頁的勾當。
此事也就是幸虧正陽山關閉鏡花水月,足夠及時,不然如今正陽山修士要更加抬不起頭。
魚虹的兩位嫡傳弟子,一男一女,都很年輕,三十來歲。
身邊還有兩位江湖人,哪怕都是滿頭霜雪的老者了,可在魚虹這邊,還是地地道道的晚輩,與各路豪傑差不多,如今都被招徠,成為魚虹自家門派中人了。
魚虹一行人來到一條廊道,見著了一位站在門外等候的年輕女子。
魚虹稍稍快步上前,抱拳笑道:“此次不請自來,冒昧拜訪,還望鄭宗師海涵。”
裴錢迅速掃了一眼其餘四位純粹武夫,不露聲色,抱拳還禮,“有幸得見魚老前輩。”
魚虹誤以為對方是聽聞自己與周海潮要比武的消息,就喬裝打扮,悄然入京,悄然觀戰。
拳怕少壯,魚虹不得不服老幾分。
不談眼前這個神華內斂的裴錢,即便是贏了周海鏡一場,可是魚虹心知肚明,不出十年,自己就肯定不是周海鏡的對手了。
所以趁著自己一把老骨頭,還有點氣力和心氣,儘量為這些嫡傳弟子們鋪路,江湖裡的,官場上的,山上的。
魚虹笑著伸手,“介紹一下,龍山派庾蒼茫,大澤幫竺奉仙,他們都是我相識已久的江湖好友,前不久被我親自邀請擔任自家門派的長老。”
兩人都是金身境武夫。
其實這就是魚虹幫人架高梯了,庾蒼茫和竺奉仙兩人,雖然都是拳壓數國、聲名遠播的武夫,可在魚虹這邊,還真不至於什麼親自邀請。不同於十幾個入室弟子出師後在外開創的八個江湖門派,魚虹自己創建的伏暑堂,門檻極高,一向求精不求多,連同嫡傳、長老以及各色成員,隻有五十餘人,更像是一座山上仙府的祖師堂。
魚虹繼續介紹道:“至於這兩個孩子,是我不成材的弟子,嚴官,黃梅。”
那對年輕男女異口同聲道:“見過鄭前輩。”
他們對這個真名“裴錢”的女子,都充滿了好奇。
還有一種帶著敬畏的仰視。
裴錢說道:“前輩二字不敢當,你們喊我裴錢就行了。”
兩個六境武夫的年輕男女,哪敢對眼前女子直呼其名。
宗師前輩與你客氣,晚輩就真的不客氣,那不叫耿直,叫傻。
關於這位綽號“鄭撒錢”女子大宗師的歲數,一直是個謎。
有說是四十來歲的,也有說是半百歲數了,更有說她其實已經年近百歲,類似南邊桐葉洲的那個黃衣芸,隻是因為保養得體,駐顏有術。
反正就是個橫空出世的強橫之輩,當初她以一種近乎無敵之姿,現身中部大瀆戰場,出拳之重,手段之狠,
大瀆戰場之上,她好像永遠孤身一人,刻意揀選蠻荒大軍大陣極為厚實的凶險之地。
因為怕誤傷己方陣營修士。
唯一的例外,是她出拳救人,經常硬生生鑿出一條鮮血淋漓的道路,帶人一起離開戰場。
所以“鄭錢”如今在寶瓶洲的名聲之好,估計三個魚虹都比不上。
如果與魚虹問拳之人,是鄭錢而非周海鏡,彆說什麼街巷的人頭攢動,估計火神廟附近的所有屋舍,都能被看客們坐塌了。
尤其是大驪京城那幫公子哥、世家子,連同那幫去過沙場的將種子弟,一個個提及“鄭錢”,那份仰慕之情,無以複加,反正誰敢說鄭錢不美就跟誰急。
尤其是嚴官,曾經有幸親眼見過“鄭錢”在沙場上的出拳。
在一處大軍集結的蠻荒大陣之中,有身姿纖細的女子驀然從天而降,再一個眨眼功夫,便天地清明了,方圓百丈之內,倒地者皆死無全屍,站立著唯有女子武夫。
故而在嚴官心目中,眼前女子,宛如天人。
以至於先前抱拳致禮之時,嚴官的手臂和嗓音,都有些不可抑製的顫抖。
裴錢問道:“魚老前輩,是有事相商?”
魚虹笑道:“確實有事要與鄭宗師商量,這次我們會在牛角山渡口下船,打算拜訪落魄山,不知陳山主如今是否在山上?”
裴錢說道:“我師父喜歡一個人行走江湖,行蹤不定,當下師父在不在落魄山,我也不敢確定。”
魚虹點頭道:“無妨,渡口停靠渡口,我下船後會先走一趟披雲山,屆時勞煩鄭宗師派人給個消息。”
裴錢笑著點頭。
派人?
我能使喚誰?
騎龍巷的左右護法?
小米粒膽兒小,可不敢出門。至於另外那條,成天四處浪蕩,都沒個影兒的。
大驪宋長鏡,魚虹是根本不敢問拳,會死。
麵對這個裴錢,反正必輸,魚虹是不願白送一場名聲給她。
落魄山,實在是深不見底。
客卿魏晉。風雪廟大劍仙,寶瓶洲劍道第一人。
還有那個在老龍城戰場遞劍的劍仙“餘米”。
不知怎麼就從北嶽披雲山轉投了落魄山。
再加上那撥至少是遠遊境的純粹武夫,
武運之盛,冠絕一洲。
這麼個宗門,確實值得讓魚虹放低身架,主動結交幾分。
裴錢看了眼那個竺奉仙,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什麼。
對方沒有認出自己,但是裴錢卻認得這個大澤幫的老幫主。
當年跟著師父一起遊曆青鸞國金桂觀,當時正好碰到了觀主張果收徒,避雨時碰到了兩撥江湖中人,一方來自雲霄國胭脂齋,再就是青鸞國的大澤幫,其中就有老幫主竺奉仙,大名鼎鼎的江湖魔頭。
當時還有兩個少女,分彆叫竺梓陽和劉清城。前者鵝蛋臉,一說話就喜歡臉紅,她有把隨身攜帶的裁紙刀,名“蕞爾”。
另外那個圓圓臉,說話很有嚼頭的,隨她爺爺。
在那青鸞國的青要山,山中有座曆史悠久的金桂觀,觀內種植有六棵老桂樹,曾有雲遊仙人道破天機,月中種。
樹下石桌的棋盤,縱橫十八道,據說是風雷園李摶景以劍氣刻出。觀內道士隨緣贈送的桂枝傘,比較值錢。
魚虹都沒有說落個座喝個茶什麼的,直接就帶人告辭離去。
光是這麼一出,就等於給足了“鄭錢”極大的麵子。
裴錢便一路陪同,走出那條廊道才停步。
黃梅發現師父回去的時候,好像心情不錯。
裴錢返回屋子,曹晴朗在那邊翻書看。
沒過多久,一襲青衫從渡船窗口那邊貓腰掠入屋內,飄然落地。
裴錢和曹晴朗先後起身,各喊各的,“師父。”“先生。”
小陌隨後憑空出現在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坐在椅子上,曹晴朗像個木頭沒動靜,裴錢已經倒了兩碗水給師父和喜燭前輩。
小陌與裴錢道了一聲謝,從桌上拿起水碗,雙手端著,站著喝水。
陳平安笑道:“沒事,就是來送送你們,很快就回京城的。”
裴錢說道:“師父,我剛才遇到了大澤幫的那位竺老幫主。”
陳平安點頭道:“我剛才與小陌在雲中隱匿身形,遠遠看見了的,等下會去打聲招呼。”
在昔年一場場的遊曆途中,陳平安有過很多的江湖相逢。境界有高有低,為人有好有壞,做事有講究和不講究的,性情各異,但都是陳平安心目中的江湖和江湖人。
陳平安一手持碗,單手托腮,看了眼裴錢,又看了眼曹晴朗。
當師父和先生的青衫男人,眯眼而笑。
陳平安隨後將那個源自大驪皇宮的猜想,明白無誤告訴兩人,讓他們回了落魄山就提醒崔東山,桐葉宗下宗選址一事,要小心再小心了,早先越是認可的適宜之地,越要思量複思量,免得著了中土陸氏的道。順便大致說了那場酒局的過程。
裴錢是默默記住了中土陸氏,以及陸尾那個名字。
曹晴朗則是問道:“中土陸氏此舉算不算違禁?”
陳平安笑道:“陰陽家嘛,做事情比較滑頭,在兩可之間,雙方真要吵到文廟那邊,也是一筆糊塗賬,就算我們吵贏了,打在中土陸氏身上的板子,還是不會太重。”
說到這裡,陳平安抬起一隻手掌,“所以不如自己來。到時候雙方再去文廟那邊吵。”
裴錢咧嘴一笑。
陳平安突然側耳聆聽,一口喝完杯中茶水,起身笑道:“不曾想還有熱鬨可瞧,那個黃梅好像跟人打起來了。你們忙自己的,我看完熱鬨,再與竺老幫主敘過舊,下船就不跟你們打聲招呼了。”
曹晴朗跟著起身,以心聲說道:“先生,我身上那件喜燭前輩贈予的‘小洞天’,其實意義不大,大材小用了,如今我們落魄山商貿往來愈發頻繁,先生不如交給未來的風鳶渡船管事,可以拿來擱放一些山上珍貴的天材地寶。”
陳平安笑著婉拒道:“先生自有打算,不差你那一件。”
隨後陳平安帶著小陌離開屋子,去湊熱鬨。
等到師父離開後,裴錢疑惑道:“你剛才與師父偷偷說了什麼?”
曹晴朗一本正經道:“就是讓師父保重身體。”
裴錢眯眼道:“少來,說!是不是在師父那邊告我的刁狀了?”
曹晴朗擺手道:“這就是大師姐冤枉人了。”
裴錢正要說話,曹晴朗笑道:“不相信的話,可以自己問先生去。”
走在廊道中,小陌笑道:“先前看那魚虹下樓梯之時,出場架勢,感覺比小陌認識的一些老朋友,瞧著更有氣魄。”
陳平安說道:“這就叫目空一切,顧盼自雄。聽著像是貶義,其實對武夫而言,不是什麼壞事。”
小陌點頭道:“學到了。”
原來是有人想要與魚老宗師問拳,竟然還帶了份生死狀。
其實那個中年人就隻是個底子不錯的六境武夫,不過在那地方小國,也算一方豪傑了。
這就是魚虹的樹大招風了,沒有什麼需要簽生死狀的江湖恩怨,隻是對方篤定德高望重的魚虹不會出拳殺人,等於白掙一筆江湖聲望,挨了一兩拳,在床上躺個把月,耗費些銀兩,就能贏取尋常武夫一輩子都攢不下的名聲和談資,何樂不為。隻不過江湖門派,也有應對之法,會讓開山弟子負責搭手接拳,所以一個門派的大弟子,就像那道山門,負責攔住牛鬼蛇神。今天魚虹就派出了黃梅,再讓嚴官在旁壓陣,魚虹自己則走了,對那場勝負毫無懸念的比試,看也不看一眼,老宗師隻是聚音成線暗中提醒黃梅,出手彆太重。
黃梅聽明白了,師父的意思,就是自己的出拳,彆太輕了。
渡船一樓這邊早已人滿為患,樓梯那邊都站滿了人,陳平安隻得在人群後邊,踮起腳尖,遠遠看著那場比試。
如果不是這場比試,陳平安還真不知道長春宮渡船的生意如此之好。
一條穿雲過霧的仙家渡船,如果不談物資運轉的商貿營收,船上大小屋舍客滿,簡直就是夢寐以求的情況,其實很少見,一年到頭平攤下來,能有六成,渡船收入就已經極為可觀了。陳平安如今自家就有兩條渡船,一條能夠跨越半洲山河的翻墨,一條可以跨洲遠遊的風鳶,兩條渡船的航行路線,就是實打實的兩條財路,陳平安都得算將生意做到南婆娑洲去了,反正那兒有條極為粗壯的大腿,龍象劍宗。所以陳平安琢磨著是不是讓米大劍仙,在龍象劍宗那邊撈個記名供奉的身份,但凡遇到點事情,就直接報名號。
小陌對這類比武提不起什麼興趣,輕輕抬手,打著哈欠。
就像兩隻剛出籠的雞崽兒,你啄我一下,我啃你兩下的。
自家公子倒是看得用心,好像對那個黃梅的拳法路數,比較感興趣。
陳平安通過這場觀戰,看出了些端倪,出拳果決,與出拳陰狠,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拳路。
武夫身上一有拳意,尤其是六境武膽一生,就會各有氣象。
那個嚴官是以自身性情壓製拳法浸染,黃梅卻是性情就與師門傳下的拳路天然契合,所以兩者越往後,拳技高低就越懸殊。
由此可見,從伏暑堂走出去開枝散葉、自成一派的武夫,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不過那女子到底是出身名門大派,所以雖然出拳不輕,但是極有分寸,打在對方身上的那些拳招,絕不碰那些死穴,也不落在大穴位上邊,隻挑選一些無關輕重的身體穴位,那麼對方在比試落敗過後,估計都察覺不到那些落下的病根和後遺症,十分神不知鬼不覺了。
等黃梅最後一拳遞出,中年男子差點就要雙腳離地倒飛出去,結果被她笑著伸手拽住胳膊,說了句承讓,所以後者隻是一個身形搖晃,強壓下一口淤血,與那黃梅抱拳認輸。
黃梅鬆開手,“多有得罪。”
男子沒能與魚虹問拳,好歹與魚虹的嫡傳弟子切磋一場,雖然受了點傷,仍是心滿意足。
隻是身上那些積攢起來的細碎傷勢,會不會在體內哪天突然如山脈連綿成勢,依舊渾然不覺。
而渡船之上觀戰的看客,幾乎都是不諳拳腳廝殺的山上練氣士,何況看熱鬨誰嫌大。
人群漸漸散去。
竺奉仙在跟庾蒼茫站在船頭那邊閒聊,對於那場比試,都沒有在意。
江湖人出門在外,眼中所見多是江湖事,
之前大驪京城的火神廟擂台比武,他們兩個老友,都沒有去觀戰,而是去菖蒲河那邊找花酒喝去了,可惜都是些清倌,隻能看不能摸,據說能否帶走,各憑本事,得看客人兜裡的銀子,竺奉仙手邊倒是不缺銀票,不曾想那兩位在酒桌唱曲兒助興的妙齡清倌兒,估計是覺得倆客人實在是太老了點,所以隻是笑著不言語,假裝沒聽懂竺奉仙的暗示。
在那大驪京城,竺奉仙也不敢造次,就隻是摸出一顆金錠當賞錢的時候,趁機摸了摸那女子的白嫩小手。
沒法子,之前竺奉仙打賞銀錠的時候,兩個女子眼皮子都沒搭一下。
與老友走出酒樓後,竺奉仙走在菖蒲河邊,不由得感慨一句,金貴,眼睛裡瞧不見銀子。
庾蒼茫此刻瞥見那嚴官與黃梅走上樓梯,聚音成線道:“憋屈。早知道是這麼個結局,打死都不加入伏暑堂了。這事情確實怨我,拉著你一起倒黴。”
說是幫派長老,其實半點實權沒有,更多時候,就是給那兩娃兒喂拳。
嚴官倒還好,出拳有些分寸,為人還算厚道,隻是那個瞧著眉眼嬌柔的小娘們,下手才叫一個狠辣,簡直就是將他們兩個當會走路的木樁子打。
隻是不得不承認,黃梅的武道成就,一定會比師兄嚴官更高。
雖然如今才是六境,卻是奔著遠遊境去的。反觀那個嚴官,極有可能這輩子就是止步金身境了,將來至多是外派到某個師兄的門派,美其名曰曆練人情世故,實則就是與一大堆的江湖庶務打交道。
竺奉仙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無所謂了,就當是混口飯吃。想開點,給飯吃的人臉色不好看,算不得什麼,桌上的那碗飯不難吃,就成了。”
船頭這邊,緩緩走來兩個不速之客,看樣子,就是奔著他們倆來的。
其中一襲青衫,率先抱拳笑道:“竺老幫主,青鸞國一彆,多年不見了,老幫主風采依舊。”
那行走時落後半個身位的年輕扈從,就跟著抱拳。
竺奉仙依稀認出對方有幾分眉眼相熟,試探性問道:“可是金桂觀萍水相逢的那位……陳公子?”
其實是陳仙師了,隻不過竺奉仙沒覺得這位山上神仙,反而覺得是個江湖中人。
當年一場萍水相逢,竺奉仙還讓這位陳仙師一行人,住在大澤幫出人出錢剛剛建好的宅子裡邊,雙方算是很投緣了。
陳平安爽朗笑道:“老幫主好眼力!”
竺奉仙放聲大笑,一把抓住陳平安的胳膊,“走,去二樓喝酒去,我屋子裡邊有山上的好酒!從大驪京城買來的,都舍不得給庾老兒喝。”
陳平安問道:“是那個有錢都買不著的長春宮仙釀?”
二樓?
魚虹師徒三人,好像是在三樓下榻,各有雅間。
當然可能是長春宮的三樓屋舍,數量太少,即便有神仙錢也買不來。
竺奉仙瞪眼道:“陳公子,你要是這麼聊天,可就沒有朋友了。”
陳平安被拽著走,笑道:“老幫主沒有,我手頭湊巧有幾壺啊,不過是最便宜的那種。”
竺奉仙點頭道:“好,陳公子這個朋友,我就當剛認識,交定了!”
小陌跟在陳平安身後,見那個叫庾蒼茫的純粹武夫,朝自己投來一抹探詢視線,小陌麵帶微笑,點頭致意。
到了二樓屋子,在公子與兩位江湖朋友走向酒桌,走在最後邊的小陌就輕輕關上房門。
竺奉仙落座後,笑道:“魚老宗師一開始是想讓我們住樓上的,隻是我和庾老兒都覺得沒必要花這份冤枉錢,如果可以的話,我們都想要住一樓去了,隻是魚老宗師沒答應,陳公子,乘坐這長春宮的渡船,每天開銷不小吧?”
陳平安笑著點頭,“所以跟竺老幫主一樣,沒舍得住在頂樓,那兒風太大,一個不留神,就刮走兜裡的錢了。”
一直沉默的庾蒼茫會心一笑。
竺奉仙深以為然,嘖嘖不已,“要說錢財的開銷,何止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真心比不得你們這些山上神仙。”
陳平安轉過頭,拍了拍小陌的胳膊,笑道:“小陌,竺老幫主酒量極好,你等下記得幫我擋酒。”
原本打算就那麼站著的小陌這才落座。
竺奉仙去取出兩壇酒,期間看了眼庾蒼茫,後者不露痕跡地搖搖頭。
竺奉仙倒滿了四杯酒,小陌身體前傾,雙手持杯接酒,道了一聲謝。
一開始聊得還算含蓄,多是陳平安問了些竺奉仙這些年的近況,還有老幫主那個孫女在金桂觀的修行事。
等到幾杯酒下肚,就聊開了,竺奉仙舉起酒杯,“我跟庾老兒算是上了歲數的,你跟小陌兄弟,都是年輕人,不管如何,就衝咱們雙方都還活著,就得好好走一個。”
各自飲儘杯中酒,竺奉仙又倒滿酒。
陳平安抿了一口,問道:“老幫主是在戰場上拚殺出來的破境?”
竺奉仙灑然笑道:“僥幸而已,不值一提。”
然後老人指了指庾蒼茫,“這個庾老兒,才值得說道說道,以雙拳打殺了一頭妖族的地仙修士,算一條真漢子。”
庾蒼茫搖頭道:“戰場上踩了狗屎運,碰巧撿漏而已,貽笑大方。要是一場捉對廝殺,就得互換戰功了。”
一個有錢還買得著、而不是買得起長春宮仙釀的年輕仙師。
大致什麼來頭,庾蒼茫心裡有數。
在山上,一個譜牒仙師暫時的境界高低,修為什麼的,不代表一切。
隻聽那個與竺奉仙相識於多年之前的年輕人,主動與自己敬酒,“死人堆裡撿漏,怎麼就不是真本事了,庾老前輩,就衝這句話,你老人家得乾完一杯,再自罰一杯。”
竺奉仙笑罵道:“趕緊的,兩杯酒都得喝乾淨了,記得彆手抖養魚,磨磨唧唧跟個娘們似的。”
長春宮的酒水,據說是最能養傷的仙釀,比起一般仙府酒水更能裨益體魄,在山上都是有價無市的好東西,庾蒼茫在戰場上落下了病根,一直沒能痊愈,不然也不至於投奔魚虹,所以今兒多喝一杯是一杯。
至於他們兩個為何不去大驪朝廷,撈個末等供奉當當,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其實桌上這兩壺仙家酒釀,就是竺奉仙在大驪京城專程為庾蒼茫買來的療傷藥酒,隻是不曾想竟然在渡船上遇到了朋友,竺奉仙一個高興,就不小心忘了這茬,所以方才取酒的時候,眼神才會有些歉意,隻是庾老兒本就是個大氣的人,根本不介意就是了,不然兩人也當不成朋友。
桌上兩壇酒水喝得差不多了,小陌其實就沒喝兩杯,陳平安此刻身前的酒杯裡還有。
陳平安轉頭笑道:“小陌。”
小陌便取出兩壺酒水,輕輕放在桌上,然後起身負責倒酒。
先前公子一拍胳膊,就將兩壺酒悄悄轉交到了他手上。
竺奉仙和庾蒼茫都是老江湖,隻當故意沒看見小陌的取酒動作,極有可能是從方寸物中取出的兩壇酒了。
竺奉仙提起酒杯,嗅了嗅,笑問道:“莫非真是長春宮的酒水?”
長春宮的女修,可是出了名的眼高於頂。仙府既是位於大驪龍興之地,更有傳聞,如今那位大驪太後,在她還是皇後娘娘的時候,曾在長春宮結茅修養。所以長春宮譜牒修士出門在外,是天然高人一頭的。就像竺奉仙,即便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也能湊夠神仙錢,但是想要買長春宮的仙釀,都找不到門路。
陳平安笑道:“山上朋友多,沒辦法的事情。”
竺奉仙一時語噎,他娘的,這些個譜牒仙師,說話就是氣人。
竺奉仙抿了一口酒水,“陳公子,當年沒多問,畢竟認識沒多久,若是一味刨根問底,顯得我居心叵測,如今得多嘴一句了,到底是出身山下的某個豪門世家,還是在哪座山上仙府高就?”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改變了主意,選擇如實說道:“一直都在大驪龍州的那個落魄山。”
竺奉仙當場一口酒水噴出來。
老人既心驚那個答案,又心疼這一口仙釀。
小陌輕輕揮袖,驅散那些朝公子那邊噴去的一大口酒水。
陳平安笑問道:“老幫主和庾先生,就沒看過那場鏡花水月?”
竺奉仙搖頭道:“那玩意兒多耗錢,而且還是山上的神仙錢,花裡花俏的,我跟老庾既沒興趣,兜裡也沒那閒錢,平時又沒臉去蹭誰的鏡花水月,魚老宗師的兩位高徒,倒是好這一口。一個看仙子,一個看劍仙,不亦樂乎。聽說黃梅每次瞧見那個風雪廟的魏大劍仙,就要犯花癡。在她的屋子裡邊,還請山上的丹青妙手,畫了一幅魏大劍仙的掛像……”
庾蒼茫看竺奉仙越說越不著調,趕緊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一腳老友,提醒他彆喝酒就犯渾。
陳平安點頭道:“難怪。”
然後陳平安舉起酒杯,“今天就喝這麼多。”
小陌一起舉杯。
竺奉仙端起酒杯,小心翼翼問道:“陳公子是那落魄山的譜牒仙師吧?可是祖師堂嫡傳弟子?”
“先彆急著喝酒,等我說完。”
陳平安笑著伸出一隻手,攔阻竺奉仙的喝酒,“是譜牒仙師,也是落魄山的山主。”
竺奉仙愣了愣,然後大笑起來,樂不可支,一手端酒碗,一手指了指對麵的陳公子。
好小子,賊風趣。
竺奉仙說道:“陳公子,咱們這才剛開喝,收著點嘮啊。”
在桌子底下,庾蒼茫趕緊踹了那個傻了吧唧的竺奉仙一腳。
對方既然是一位山中修道的仙師,在山上,這種事情,能隨便開玩笑?
就像你竺奉仙,膽子再大,敢在江湖上,敢逢人就說自己是魚虹?
所以等到那個青衫男子喝完杯中酒,伸手覆住酒杯,笑著說就先餘著了。
竺奉仙都還做夢一般,隻是起身相送,忘記了攔著對方繼續喝啊。
陳平安跨過門檻,走到房門那邊,抱拳告彆,“竺老幫主,庾老先生,都彆送了。”
最後還是小陌帶上了房門。
屋內,片刻之後。
“庾老兒,來,給我一拳。”
“庾蒼茫!老子乾你娘,你還真打啊?!”
走下樓梯,小陌笑道:“公子,我有個問題想要問。”
這次小陌學聰明了,沒有那句“當講不當講”。
陳平安說道:“隨便問。”
小陌問道:“公子這麼照顧旁人,不會覺得累嗎?”
公子今天請那兩位老武夫喝的酒,好像叫百花釀,根本不是什麼長春宮酒水。
而且大概是因為聽到了庾蒼茫的那件事,公子今天才會自報身份,當然不是故意端什麼架子,而是江湖相逢,可以不談身份,隻看酒。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當然不累,這有什麼累的。小陌,你這次溜須拍馬,有失水準了啊。”
穿草鞋背籮筐,上山草藥,每天早出晚歸,由不得他不知道人心冷暖,寒暑之苦,路途之遙。
何況那些江湖路,都沒有白走。
“公子是個好人。”
“這句好話,我得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