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止突然以心聲問道:“能不能讓我跟那位道友聊幾句?”
陳平安停下腳步,扶了扶鬥笠,似乎在與人商量些什麼。
片刻後,遠處便響起一陣駝鈴聲,黃沙古道,駝鈴悠悠,有人頭戴冪籬,身穿一件碧色長袍,牽了一峰白駱駝,姍姍而來。
大日懸空,烘烤大地,光線都是扭曲的,鋪子裡邊那桌劃拳的酒客,都紛紛轉移視線,竊竊私語,牽駱駝的胳膊,露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腕,便開始猜測那女子的歲數了,不知相貌生得如何,有無可能是沽酒婦人的親眷,芳齡幾許,有無婚嫁……
隻是很快就被另外一幕奇異景象遮掩過去,在遠處空中,有車騎掠過座座山頭,往酒肆這邊風馳電掣而來,巡視陣仗很大,文武佐官,神女宮娥,得有小二十號人物,排場就像那些公案小說裡邊的八府巡按,手持尚方寶劍,鳴鑼開道,有胥吏扛那兩塊山肅水靜、生人回避牌,最大的區彆,就是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天上。
陳平安與走到身邊的青同點點頭,然後挑高視線,仰見黃幔青油車中有一少年,豐儀瑰瑋,麵白如玉,一雙淡金色眼眸,正好往酒肆這邊俯瞰而來,隻是掃了一眼那兩個過路客,便不再上心,用上了望氣術,不過是一個五境武夫,一個洞府境女修,這麼一雙山上道侶,成為山神龔新舟的座上賓,綽綽有餘,隻是還真入不了自己的法眼。
在酒鋪劃拳的一大桌子精怪山鬼,紛紛停下吆喝,趕忙起身穿上衣物,著急了,都是就近胡亂拿了件衣衫穿在身,到最後便是瘦子掛寬衣、胖子衣衫緊繃的滑稽場景,隻是時間緊迫,已經由不得他們換回衣物,一個個頓時頭大如鬥,誰不曉得那位府君最講究那些虛頭巴腦的禮數了,隻求彆因為這點狗屁倒灶的事被穿了小鞋。
本地山神老爺與那少女河婆,都已離開酒桌,來到鋪子外邊,迎接頂頭上司的車駕。
雙方一出一入,剛好與青衫鬥笠的男子,頭戴冪籬的“女子”擦肩而過。
青同走到酒桌旁,沒有摘下冪籬,隻是掀起一角,看了眼仰止,嗓音清脆道:“仰止道友,喊我青同便是了。”
仰止施展的那點障眼法,對青同來說,形同虛設,而在桐葉洲,青同其實經常能夠見到仰止的身影,說不羨慕是不可能的,那會兒的仰止,身為曳落河舊主,十四王座大妖之一,統領蠻荒兩座軍帳,地位猶在緋妃之上,真可謂是大權在握,大道可期。
“隨便坐。”
仰止拿書中蒲扇指了指桌旁長凳,微笑道:“身為階下囚,也沒什麼可講究待客之道的了。”
仰止在陳平安重新落座後,問道:“某人是不是忘了給酒水錢。”
陳平安笑道:“這不是還沒走,剛好新賬舊賬一起算。”
仰止隻當沒聽明白言外之意,轉頭望向青同,輕輕搖晃蒲扇,“劍氣長城那邊,都說跟隱官大人做買賣,肯定穩賺不賠,壓大贏大,青同道友好眼光。”
青同幽幽歎息一聲,開誠布公道:“隻是不得已為之,先與隱官大人問拳一場,再接了小陌的一場問劍,要是再不知趣,隱官大人都要將那半座劍氣長城搬遷到桐葉洲了,我又能如何。”
仰止笑道:“問劍?小陌?”
青同一想到那個曾經在鎮妖樓恢複巔峰狀態的家夥,臉色微變,愈發無奈,“你先前已經猜出身份了,如今跟隨隱官大人,不知怎的就以死士自居,還當了落魄山的記名供奉,在文廟那邊,化名陌生,道號‘喜燭’,平時喜歡自稱小陌。”
仰止停下蒲扇,好奇問道:“比起萬年之前,這家夥的劍術精進了幾分?”
青同苦笑道:“那會兒他劍術如何,我又不知底細。”
仰止點點頭,當年人間,最清楚小陌劍術高低的,除了那一小撮山頂劍修之外,大概就數她仰止最有資格說三道四了。
如果小陌這撥沉睡萬年的遠古大妖,可以早醒個幾年,然後一一入主英靈殿王座?能夠與自己這些十四舊王座並肩作戰?
那麼先前那場架,各大蠻荒軍帳隻需一路橫推便是了,不敢說最後一定拿得下底蘊深厚的中土神洲,但是首先,南婆娑洲不會久攻不下,醇儒陳淳安興許也能落個好名聲?其次,金甲洲以北的流霞洲,隻會被順勢拿下,皚皚洲那些牆頭草隻會隨風倒,尤其是那個寶瓶洲,不管如今浩然天下誰來當家做主,仰止都可以確定一件事,等到戰事結束,隻會將一洲山河打得稀爛,導致人間再無寶瓶洲。蘇子柳七即便重返浩然,一樣徒勞無功,說不定除了白也,符籙於玄都會一並隕落在扶搖洲……
想來自己,也不至於退路被阻,被囚禁在此,隻能每天賣酒看書打發光陰。
青同環顧四周,說道:“文廟在這邊好像沒有設置山水禁製?”
仰止嗯了一聲,“與小夫子有過一場君子之約,在方圓千裡之地,我可以任意行走,隻要不濫殺,就沒有任何忌諱,而且我也無需給文廟做任何事,像我這種階下囚,可能不多見了。”
青同由衷讚歎道:“小夫子還是氣量大。”
雙方聊起禮聖,還是習慣稱呼為小夫子。
仰止笑了起來,道:“咱們那位白澤老爺,即便有萬般好,隻是比起小夫子,我總覺得還是差了點意思。
青同試探性說道:“是白澤老爺不夠心狠的緣故?”
仰止想了想,“比較難說。”
聽著很像是兩個市井婆姨的倒苦水,在說著些雞毛蒜皮的家長裡短。
陳平安更多注意力,還是在車駕那邊,耳邊事也就隻當聽個熱鬨,反正不會覺得陌生,隻是聊得內容稍微大些,不然與早年在家鄉街坊間、鐵鎖井旁聽到的婦人碎嘴,沒啥兩樣。
仰止看了眼那個雙手籠袖的年輕隱官,與青同打趣道:“你這算不算是跟劍修命裡相克?”
青同哀歎一聲,“誰說不是呢,就這麼熬著吧。”
仰止笑道:“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總比我好些。”
要是不與陳平安喊來青同,聊這些有的沒的,倒還好說,一顆道心死水微瀾,一聊開了,仰止就難免氣短幾分,越想越憋屈。
劍氣長城裡邊曾經安插有不少蠻荒天下的諜子、死士,故而甲子帳那邊,是知道不少內幕的,又因為寧姚的關係,對一個原本都不是劍修的年輕外鄉人,就跟著上心了幾分。想當年,就連那位劍氣長城的玉璞境本土劍修列戟,他都暗中投靠了蠻荒,說真的,要是列戟當年在城頭上,沒有失手,而是一劍砍死了擔任隱官沒多久的陳平安,估計也就沒後邊這麼多事了。
說不定兩座天下的大勢,都要出現不可估量的改變。
可惜列戟的那把本名飛劍“燃花”,先是被米裕出劍阻攔,又被身穿兩件法袍的陳平安,以一張鎖劍符將“燃花”禁錮片刻,最終列戟不惜炸碎一把本命飛劍,依舊隻是重傷了陳平安,沒法子,很多事情,差了一點,就是差了一萬。
不過那個躋身了上五境便開始混吃等死的米裕,也確實可以,不愧是地仙時得了米攔腰綽號的劍修,當時在城頭出劍不猶豫,憑借一把“霞滿天”,為新任隱官拖延了一點寶貴時間,再拔劍出鞘,竟然直接將那個還算是好友的列戟,劍鋒從肩頭處斜劈而下,使得列戟身軀被當場一分為二。
浩然天下的劍修,即便境界比米裕更高,肯定會稍稍拖泥帶水,做不到米裕那般……出劍殺人不用過腦子。
因為城頭那場變故,仰止當時就身在甲子帳內,與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在內,一起看著那個過程。
當時周密還曾笑言一句,可惜米裕作繭自縛多年,不然要是被此人成功破境,再僥幸躋身了飛升境,恐怕劍氣長城就要多出一個董三更了。
托月山大祖還專門問了一句,能否招徠米裕?當時回答這個問題的,是劍仙綬臣,說如果沒有兄長米祜,才有機會讓米裕轉投蠻荒。
仰止見那陳平安笑容玩味幾分,立即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她驀然心驚,厲色道:“你能竊取心聲?”
陳平安微笑道:“彆忘了你此刻身處何地,真當是自己的地盤了?一位飛升境修士的心弦微顫,聲大如雷鳴,就算我雙手遮住耳朵,也是聽得見的。你讓我怎麼辦?”
仰止狠狠瞪了眼青同,青同滿臉委屈道:“仰止姐姐唉,咱倆熟歸熟,可彆忘了我與隱官才是一夥的。”
陳平安忍住心中彆扭,虧得不是頭一遭了,當初與陸台一起遊曆桐葉洲,自己也沒少起雞皮疙瘩,習慣就好了。
仰止沒好氣道:“酒水散賣自取。”
陳平安起身去了蓋有木板的酒缸那邊,揭開木板蓋子,酒缸邊沿掛了一支竹酒舀,給自己和青同都舀了兩碗酒,坐回酒桌後,笑問道:“什麼來頭?為何是五嶽山君的排場,卻隻掛了山神府的牌子。”
仰止說道:“叫梅鶴,曾是小國山君,世事變遷,換了國姓,他期間押錯注了,就被新皇帝記仇,找了個法子撤銷山君頭銜,降為一地山神,反正在這邊也沒誰管這套繁文縟節,梅鶴如今算是管著這一片的萬裡山河,不過道行淺薄,就是個小小金丹,文廟那邊顯然沒有通知梅鶴,所以既不知道我被拘押在此,也不清楚此地的真正來曆。隻將這片火山群,當做一處靈氣淡薄的雞肋地盤,把我當作一位嬉戲人間的龍門境修士了,可能是修行火法的緣故,所以才在這邊紮根,結出一顆金丹,大概是想與我收點買路錢和安家費吧,這些年裡,先後兩次暗示我,我隻當沒聽明白,估計這次來,是要與我下最後通牒了。”
仰止也懶得多看那梅鶴一眼,“按照客人們私底下的說法,這家夥好像生前是個當官的,官做得還不小,什麼學士尚書總裁官的,加上那些諡號追贈,弄了一大堆在身上,我至今也搞不清楚裡邊的門道,說話文縐縐的,跟他聊天,老費勁了。”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水,點頭道:“半桶水的讀書人,都不願意好好說話。”
仰止神色古怪,就這麼喜歡罵自己?
先前那騰雲駕霧的巡遊車駕,在靠近酒鋪這邊的山神廟與河婆祠後,故意減慢速度,好像有意讓這幫遊手好閒的酒鬼,早早做好接駕準備。
老山神叫龔新舟,按照文廟頒布的金玉譜牒,如今官身品秩是從七品。
而那少女模樣的河婆,名為甘州,她管著酒鋪附近那條河流,名為朝湫,與河伯、土地公一樣,在山水譜牒上邊都是墊底的胥吏,甚至不如縣城隍。
少女嘀咕道:“又來擺闊,煩死個人。”
老山神連忙提醒道:“官大一級壓死人,你自己算算看,比咱倆高了幾級?等會兒見著了梅山君,你千萬彆再像上次那樣,拉著一張臭臉,梅山君府上管事的,上次來我這邊喝酒,與我有幾分香火情的,偷偷告訴我,青雲府的稽查司,已經對你有了意見,明年的山水考評,你多半又要墊底了。”
少女沒好氣道:“墊底咋了,我又沒想著升官發財,就是個不入流的河婆,也沒得貶官了,半點油水都沒有的苦差事,官囊乾癟得都湊不出一顆小暑錢,我這條朝湫,咋個光景,誰不清楚,縣城隍爺都要笑掉大牙,姓梅的就算把我就地撤職了,老龔你問那些清雲府裡邊嬌滴滴的神女,她們樂不樂意過來遭罪?隻要誰肯點這個頭,姑奶奶我還真就不伺候了,誰愛當河婆誰當去,大不了以後我就跟你老龔混了。”
老山神聽得差點翻白眼,跟我老龔混?你窮,我辛苦持家又攢下幾個錢了,伺候得起你這個小姑奶奶的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萬一哪天你想要嫁人了,嫁妝不得自己出?龔新舟隻得繼續苦口婆心勸說道:“信我一句,逢人給笑臉總是對的,朝湫再小,也是自家低頭,關起門來就不受氣。”
那幫總算借機重新換好衣衫的精怪們,畏畏縮縮躲在山神、河婆後邊,一直在使勁抖動衣襟,好讓身上濃重酒氣轉淡幾分。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哪怕那梅鶴不是山君了,也還是一位開府的山神老爺,建造在跑馬梁上邊的山神祠廟,那叫一個氣派,
每次山君巡遊,更是地動山搖,再瞧瞧這會兒就站前邊搓手的老龔,同樣是個山神老爺,那棟破宅子,真是給人家梅老爺提鞋拎馬桶都不配呐。
何況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說那梅老爺的青雲府,每六十年一次的府君壽宴,次次都能夠見到幾條嚇死了個鬼的劍光哩。
仰止瞥了眼那個少年姿容的梅鶴,問道:“這家夥腰間掛了塊玉牌,上邊有‘天末涼風’四個字,什麼意思,有講究?”
陳平安笑道:“沒什麼大講究,就是句自怨自艾的牢騷話,約莫意思是說自己被流放在了天末之地,遠離廟堂,身在江湖,天高皇帝遠的,難以施展抱負。大概能算是一個自命不凡的富貴閒人?”
仰止嘖嘖稱奇道:“你們讀書人評價他人,就是一針見血。”
陳平安問道:“他就從沒懷疑過,你可能是個隱藏境界的世外高人?”
仰止反問道:“換成是你,在自己家鄉,路邊隨便遇到個擺攤賣酒的,都會覺得是個地仙?”
陳平安笑道:“當然會。肯定是。”
在我家鄉,地仙算什麼?
哪怕仰止所謂的地仙,是那遠古時代的地仙,在驪珠洞天裡邊,一樣不算什麼。
甚至可以說,越是境界高的,不管什麼出身、何種背景,反而越是需要行事謹慎。
仰止一時語噎。
才記起眼前年輕隱官,家鄉好像是那個驪珠洞天。
實在是習慣了將此人視為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
至於驪珠洞天,既然會被周密當做登天之處,想來是不缺神異古怪的。
那隊豪奢車駕緩緩停在地上,龔新舟扯了扯身邊少女的袖子,快步向前,作揖道:“香榧山小神龔新舟,與朝湫河婆甘州,拜見梅府君。”
身後那些精怪便有樣學樣,與那位梅府君彎腰作揖,一時間鬨哄哄的。
“你們都在外邊等著。”
梅鶴給山神府官吏下了一道旨意,一步跨出,下了青油車,落在地上,揮了揮袖子,“免禮。”
見那沽酒婦人一桌三人,兩張陌生臉孔,都還在自顧自喝著酒,都沒起身相迎,府君大人雖然心中不悅,卻也沒有如何擺在臉上,這些個山澤野修出身的泥腿子,興許一輩子都沒讀過幾本書,不懂禮數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自己何必動氣。
梅鶴步入酒肆,抬手捂住鼻子,微微皺眉,老山神拿袖子擦了擦桌麵,甘州剛要率先落座,就被龔新舟連忙伸出腳,踩在少女腳背上,少女一陣吃疼,隻得繼續站著。
梅鶴也不正眼瞧那些轄下精怪,神色淡然道:“換個地兒喝酒去。”
酒肆裡邊的三張酒桌,好不容易頭回坐滿客人,結果那幫酒鬼如獲大赦,趕緊快步逃離酒肆。
梅鶴與龔新舟、甘州說了些官場話,然後就轉頭望向那個沽酒婦人,笑問道:“景行道友,就沒想過在這邊尋一處靈氣稍好的道場,開辟府邸?”
天下名山大川,靈氣充沛的形勝之地,被宗門仙府占去一半,又被寺廟道觀占去兩成,再被山水神靈占據兩成,這才有了那個千金難買小洞天的說法,不成氣候的散修之流,找個能夠稱之為道場的好地方,何等不易。
這個來曆不明的婦人,在梅鶴看來,就是個希冀著在此結丹的野修,如果她有此意向,那麼梅鶴此次出遊,隨身攜帶了一幅堪輿圖,還幫忙朱批圈出幾處,可以供她選擇。自己已經很給她麵子了,一個尚未結丹的龍門境練氣士,自己卻是堂堂府君,等同於一位金丹地仙,坐鎮山河,那麼對方隻要不是劍修,就是條龍也得盤著!
見那婦人笑了笑,卻未言語,梅鶴便取出一隻瓷瓶,擰開蓋子,花香撲鼻,嗅了嗅,笑問道:“這兩位是?”
仰止這才開口說道:“是我的兩個山上朋友,一位姓陳,一位道號青同,都不是本地人士。”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不算朋友,討債來了。”
仰止臉色如常,心中卻很後悔當初這家夥宰了離真,獨自站在戰場中,手持一劍,劍尖指向他們這些舊王座,自己那會兒沒有隨便伸出一根手指碾死他。
此刻仰止已經有意遮掩自身心境氣象,陳平安自然就無法再聽到那種所謂“心弦震動如打雷”的心聲了。
“這個景行,彆看她穿著樸素,其實家底頗豐,很有錢的,要是梅山君願意。”
陳平安抬起一隻手掌,在脖子那邊晃了晃,“事成之後,咱倆可以五五分賬。”
那少女河婆張大嘴巴。
這個外鄉人,咋個這麼凶啊。
這種殺人越貨的勾當,都能說得如此正大光明的?
老山神更是泥塑木雕一般,心中叫苦不迭,我不會被殺人滅口吧?
梅鶴看了眼那個說話不著調的青衫客,笑了笑,看在那個“梅山君”稱呼的份上,自己就不跟你一般見識了。
梅鶴也懶得繼續與那婦人兜圈子,直奔主題,不給對方裝傻扮愣的機會,“景行道友,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結丹一事,可是要消耗一地山水氣運的。”
仰止說道:“結丹?天底下有兩顆金丹的地仙嗎?”
不曾想陳平安馬上跟上一句極有拆台嫌疑的言語,“還真有。”
仰止倒是不介意陳平安的言語,隻是好奇問道:“誰是?”
這可比一位劍修同時擁有三四把本命飛劍還要稀罕了。
文廟那邊,儒家聖賢的本命字。白玉京的某些天仙道士,神靈庇護。還有佛家羅漢的一尊金剛不敗之身……
但是仰止還真沒聽說過哪位練氣士,能夠一人擁有兩顆金丹。
青同欲言又止,隻是不好泄露天機,便搗漿糊一句,“確實有的。”
梅鶴臉色不悅,這個婆姨如此不識抬舉,就彆怪自己返回山神府後,接下來教她該怎麼當個客人了。
隻是就這麼離去,難免折損顏麵,梅鶴便與龔新舟問道:“先前我看你在酒鋪內,在翻看一本書籍。”
這位府君老爺,顯然習慣了話說一半,後半句讓人全靠猜去。
龔新舟連忙從袖中摸出一本猶帶墨香的嶄新印譜,雙手遞給梅鶴,諂媚笑道:“是一部新版刻出來印譜,小神閒來無事,隨便翻翻的。”
之所以直接沒有報上印譜名稱,主要是吃不住某個字的讀法,行伍出身的老山神,到底是露怯怕出醜。
梅鶴接過手中,先掃了幾眼序文,再隨便翻了幾頁,“這皕劍仙印譜,加上之前的那本百劍仙印譜,就是個東拚西湊的玩意兒,落在真正的讀書人眼中,就是貽笑大方,兩部印譜連同那些印章,也就是在那劍氣長城,才賣得動,若是擱在我們這邊,嗬,若是撇開刻印之人的特殊身份不談,隻會銷量堪憂。”
少女河婆看了眼老山神,皕這個字的讀音,好像跟你說的不一樣啊。
至於印譜本身內容,甘州並不感興趣,讀書人的活計,看著眼睛不累,心累。
老山神以心聲解釋與她道:“其實是個多音字,我也不算讀錯了。”
梅鶴又翻了幾頁印譜,“就說這方印章,‘山河’二字,豈可刻得如此支離破碎,再說這方,‘豪傑’一語,就犯了失之纖細柔媚的錯誤,顯而易見,這位隱官大人,功夫都花在習武練劍兩事上邊了,於書法一道,耗費的力氣不多,不過也算有情可原,畢竟是位劍仙。”
這本印譜的序文中,有一句評價極高的讚語,百皕兩譜廣海藤,束之高閣類孤僧。
梅鶴搖搖頭,將那本印譜丟在桌上,低頭嗅了嗅瓶中花香。
“就是個金石一道的門外漢。”
“嗬嗬,年紀輕輕,浮名過實。”
仰止看了眼那個口氣恁大的梅府君,再看身邊一臉笑意的陳平安,覺得有趣極了,打死都猜不到吧,正主兒就坐在這兒呢。
就像一個畫符的,當著符籙於玄的麵,挑那於玄符籙造詣的瑕疵,這裡不對,那裡不成。
一個修行火法的練氣士,說你火龍真人雷法尚可,可惜火法一道,終究差了點火候?
“這脂粉卷的二十幾方印蛻,實在是水準不高,由此可見,這位年輕隱官,即便可算胸有溝壑,隻是深淺極其有數了。”
“什麼烏發如雲皓齒明眸的,什麼綠鬢腰肢又如何之類的,真是俗不可耐,不堪入目,虧得這位隱官大人當年下得了這份筆刀,說句不中聽的,隱官大人的治學本事,很一般了。”
仰止明顯有幾分幸災樂禍,之前沒覺得梅府君如此順眼,說話如此中聽啊。
陳平安舉著酒碗,瞥了幾眼印譜書頁,說道:“皕劍仙印譜,應該沒有這些專門形容女子容貌的印蛻。”
龔新舟立即就不樂意了,“你這都知道了?”
陳平安笑道:“最少印譜的初刻本,是肯定沒有這些內容的,如果我沒有記錯,似乎也沒有什麼‘脂粉卷’、“飲酒卷”之類的花俏排版。”
龔新舟嗤笑一聲,“這印譜的初刻本,何等罕見,你難道親眼見過啊?年輕人吹牛皮,好歹也要打個草稿。”
老山神不客氣言語之時,卻偷偷朝那青衫客使勁使眼色,出門在外,莫要做那意氣之爭呐。
你這個外鄉人,怎麼如此不識趣,半點不曉得察言觀色,你就沒瞧見梅山君的臉色已經變了?
仰止搖動蒲扇,笑眯眯道:“梅府君,花錢買那道場一事,回頭我親自登門青雲府找你商議,今兒就算了,有客人在。”
她擔心這個梅鶴,會一言不合被人砍死。
梅鶴雖然奇怪對方為何會改變主意,卻也沒有多想什麼,起身離去,登上青油車,乘雲一般打道回府。
龔新舟拉著少女河婆一起送行,等到不見了車駕蹤跡,這才返回酒肆,繼續喝酒,桌上酒碗都空了,就一手一白碗走向酒缸,青衫男子已經站在酒缸那邊,老山神去舀酒時,這個半點不懂人情世故的外鄉人,這會兒倒是開竅了一般,沒有自顧自滿酒就作數,竟然主動幫忙舀酒了,老山神心中歎息一聲,早乾嘛去了,非要與梅府君在台麵上爭執那點不痛不癢的是與非。
陳平安坐回原位,嘿了一聲,“吾印遍天下,偽造者居多。”
仰止隨口問道:“你會不會恨那列戟?”
可能正因為列戟的出劍,才有了後來陳平安的秘密離開避暑行宮,去往牢獄內,才會遇到縫衣人,才能夠承載妖族真名,才會合道半座劍氣長城……
一件必然之事,真不知道是由多少個偶然串聯在一起的。
陳平安搖頭道:“恨他做什麼,有理由沒道理的事。”
當年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如蕭愻、洛衫、竹庵劍仙這般,叛逃者也好,像列戟這種死在劍氣長城也罷,或者是張祿這樣從頭到尾選擇袖手旁觀的。
未必是得了蠻荒天下的什麼利益誘惑,可能他們就是純粹看不順眼浩然天下,不願萬年無事的浩然天下繼續太平無事一萬年。
那些劍修,敬重駐守城頭一萬年之久的陳清都,但是內心深處,絕對並不認可老大劍仙的選擇,會覺得太窩囊,太憋屈。
而那列戟,其實還是最早去小酒鋪花錢買酒的上五境劍修之一。
當年城頭之上,當時陳平安從列戟手中,接過一壺自己釀造的竹海洞天酒。
不曾想接過酒壺,便是一場命懸一線的領劍。
陳平安舉起酒碗,朝一個方向稍稍抬高幾分,然後一飲而儘。
不耽誤雙方在某些戰場上分出生死,卻不妨礙列戟之流,還是陳平安心目中的純粹劍修。
仰止想起一事,“米裕在老龍城戰場上出過劍,聽說是離開劍氣長城,是投靠你的那座落魄山了?”
陳平安點點頭。
仰止問道:“他還沒有破境?”
陳平安笑道:“快了吧。”
仰止不以為然,“破了境,成為一位浩然天下的大劍仙,意義又在哪裡呢。要我說啊,米裕這種劍心粹然的人,當年就該跟隨蕭愻,一起去蠻荒天下的,留在這邊,尤其是還多了個譜牒身份,隻會束手束腳,就像衙門當差,出個遠門還要點卯,何苦來哉。”
“不必以己度人。”
陳平安搖頭道:“既然不是劍修,就少教劍修做事。”
不願多說此事,陳平安看了眼那個少女河婆,問道:“每天在這邊賣酒,閒著也是閒著,你就沒想過收取甘州為不記名弟子,傳授給她一兩種水法?”
這位朝湫河婆,好像有件本命物,名為蛇盤鏡,鏡子名字,取自一句氣魄極大的佚名古語。
“吾觀瀛海,巨浸泱泱,九洲居中,如蛇盤鏡。”
傳聞練氣士觀海境的由來,也出自於此。
雖然少女的這把鏡子品秩不高,隻是件靈器,但是與仰止,真要按照山上規矩計較起來,多少也算一種道緣了。
仰止看了眼那個確實不討厭的少女河婆,笑道:“之前沒想過這一茬,既然你今天都這麼說了,那就以後看心情吧。”
陳平安問道:“你們倆聊完了?”
青同點頭道:“以後我如果有機會來中土神洲,再找仰止道友便是。”
仰止笑道:“青同,你身上有沒有一些雜書,送我幾本。”
除了那些價值連城的秘籍道訣,以及曳落河舊藏的一些珍貴孤本古籍,她身上就隻那麼幾本雜書,這些年翻來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要說為這麼點小事,與文廟那邊開口討要,仰止還真開不了口,何況就算她有這臉皮,結果文廟那邊給了一堆聖賢書籍,豈不是自找沒趣。
青同點頭笑道:“小事一樁,喜歡看什麼類型的書?是那三教典籍,稗官野史,還是誌怪小說,才子佳人,武俠演義?”
仰止也不與青同客氣,說道:“每個種類,都來幾本好了。”
青同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猜出心思,笑道:“要是你們倆能夠在禮聖的眼皮子底下,做成什麼見不得光的勾當,也算本事了,我攔個什麼。”
於是青同便放下心來,悄然施展一門術法,送給了仰止幾百本書籍。
仰止道了一聲謝。
然後仰止猶豫了一下,直愣愣盯住陳平安,說道:“先前我提議的那樁買賣,就真沒半點想法?”
陳平安笑道:“也不是完全不可以談,但是你得預先支付兩筆定金,要是答應了,我以後會遊曆中土神洲,就再來這邊喝酒,到時候肯定給你一個確切答複。”
仰止說道:“定金?你說說看。”
陳平安說道:“你那件法袍,使個術法,算是送我一件低劣的贗品,你可以事先剝離出去其中三四成最為關鍵的道法脈絡。”
仰止又問道:“說第二件事。”
陳平安笑道:“歸還南塘湖水。”
仰止疑惑道:“第二筆定金,就隻是這個?”
陳平安說道:“梅府君真該聽聽這種話,什麼叫家底殷實,這就是了。”
仰止說道:“我身上那件墨色龍袍,名為‘走水’,又名‘火煉’。”
“法袍有兩處不同尋常的神異,能夠讓七八頭蛟龍之屬的水仙後裔,走水必然成功,畢竟那些水路,皆在我一手掌控中,功效無異於大瀆走水,比如當初那條被抓去劍氣長城牢獄裡邊的青鰍,從元嬰境躋身玉璞,就是靠走了這條捷徑,再者,‘走水’本意,你們這種讀書人最清楚不過。”
“兩件事,我都可以答應。”
見那陳平安明明開出了條件,自己也爽快答應了,這家夥反而又開始猶豫不決,仰止氣笑不已,不愧是個從避暑行宮走出的人。
仰止問道:“好奇一事,當年你跟離真打完那架,哪來的膽子,在戰場上挑釁我們?”
如果說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愣頭青,是真有可能半點不怕的,可問題在於,論城府深重,眼前這個家夥,真不算差。
陳平安說道:“可以視為一種問拳。”
青同解釋道:“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用來砥礪武夫一往無前的心境。”
仰止雖非純粹武夫,隻是天下修行,道理相通,青同這麼一說就明白了。
陳平安站起身,重新戴好鬥笠,笑道:“下次一起結賬。”
“最好彆來了。”
仰止揮了揮蒲扇,抬了抬下巴,示意陳平安身前桌上那隻白碗。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白碗內多了一層“酒水”,而且酒碗內的“水麵上”,好似漂浮著一片墨色樹葉。
將這隻酒碗收入袖中,陳平安與那老山神和河婆拱手抱拳,然後帶著青同走出酒肆,漸行漸遠。
龔新舟那兩人揮手作彆,繼續翻看那本被梅府君貶低得一無是處的印譜,瞧著沒那麼差勁啊,隻是驀然肩頭一歪,手中印譜摔落在桌上,再去拿起,竟是提不起一部輕飄飄沒幾兩重的印譜了,好似有那萬鈞重,老山神低喝一聲,運轉神通,好不容易才拿起印譜,轉頭望向那個婆姨,試探性問道:“是你搞的怪?”
仰止拿蒲扇指向先前兩人離去的方向,懶洋洋道:“是那個姓陳的外鄉人,算是他與你拜山頭的禮物吧,好好收著,小心彆泄露風聲,被梅府君搶了去。”
老山神心意微動,連忙翻開書頁,在那印譜尾頁之上,憑空多出了一方之前肯定沒有的嶄新印蛻。
“山不在高,有神則明。”
少女河婆伸長脖子瞧了瞧,也沒如何當回事,隻是發現那個老板娘,突然站起身,好像有真正的貴客登門了,順著沽酒婦人的視線望去,是個滿身書卷氣的中年儒士,瞧著有幾分眼熟啊,儒士身邊跟著個窮酸老書生,就很麵生了,兩個讀書人一並往這邊走了,朝湫河婆再一個眼花,那窮酸老者便好似縮地山河,來到了酒桌旁邊,一拍老山神的肩膀,大笑道:“這位山神老哥,書上印文俊不俊?!”
仰止好奇萬分,以心聲問道:“禮聖怎麼來了?”
禮聖笑道:“扛不住某人的反常舉動,竟然破天荒沒有半點撒潑打滾,就隻是一個人喝悶酒,以至於熹平都怕了他,隻得通知我,好讓某人安心幾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難以望其項背者。
白也,人間最得意,符籙集大成者,於玄。蘇子豪邁,柳七風流。
上代龍虎山天師,皚皚洲韋赦,趴地峰火龍真人,劍術裴旻,斬龍之人,中土周神芝,懷蔭……
白帝城鄭居中,鐵樹山郭藕汀。裴杯,曹慈……
但即便是浩然最得意如白也,性情桀驁如斬龍之人,神鬼莫測如鄭居中,大概在中年儒士模樣的小夫子這邊,都會心悅誠服執晚輩禮了。
朝湫河婆小心翼翼問道:“禮聖老爺?”
禮聖笑著點頭。
老秀才正了正衣襟,咳嗽一聲,又接連咳嗽幾聲,少女疑惑不解,乾嘛,你誰啊,就算是文廟那邊的官老爺,我也不認得你啊,讓我咋個拍馬屁?
老秀才隻得自報名號,“我是剛才那個青衫劍客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