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一章 見麒麟(1 / 1)

劍來 烽火戲諸侯 5668 字 25天前

位於青冥天下最北方的秘州,有一座孤零零的山頭,獨高出平原地界,名為閏月峰,山腳那邊有條弱水。

山勢險峻,積石如玉,列鬆如翠,卻靈氣稀薄,顯然不是一處適宜開辟道場的風水寶地。

這座閏月峰的山水禁製,就是武夫辛苦的那份拳罡。

就像一座山頂湖泊,拳意如流水傾瀉滿山,但是偏偏能夠不傷山中生靈絲毫。

武夫非止境,修士不是飛升境,就不用奢望登頂了。

恕不待客。

有十數位純粹武夫,來自各州,武道境界高低不一,在山腳弱水之畔各找地盤結茅修行,將登山一事,視為最好的練拳途徑。

作為閏月峰山主的辛苦,倒也從不趕人。

今天閏月峰來了一位訪客,文士青衫,劍眉入鬢,極有書卷氣。

得見此人身形,不斷有身影兔起鶻落,俱是成名已久的武學宗師,紛紛趕往此地,想要瞻仰這位名動青冥天下的“林師”。

結果他們距離男子數十丈、百餘丈不等,就再無法前行半步,就像被施展了一張張定身符,任由他們卯足了勁,甚至是出拳,試圖以雙拳開路,仍舊不得前行半步。

緊接著,就有數人氣力不支,身形開始倒滑出去,好似天下武學之路的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他們為了止住退勢,武夫使勁跺地如悶雷,可惜依舊注定徒勞無功,犁地一般,雙腿在地麵上劃拉出兩條裂縫,其中有一位山巔境武夫的白發老者,扯開嗓子自報名號,隻求能夠與這位青冥天下曆史上最長壽的純粹武夫,當麵閒聊幾句。

武夫林江仙。

青冥天下十人之一。

第六,名次排在那雷打不動第五人的玄都觀孫懷中之後。

但是老觀主隻要出門在外,每次在江湖裡與人聊起林江仙,逢人就說慚愧慚愧,貧道羞在第四之後,愧居林師之前。

林江仙不理睬那些都屬於煉神三境的各州武夫,自顧自登山,沒有用上覆地遠遊的手段,就隻是散步一般,走上閏月峰。

山中無台階,甚至就連石板路都沒有,隻有一條通往山頂的蜿蜒泥路,雜草叢生。

閏月峰頂,有人結草廬獨居,是個身形消瘦的年輕男子,滿臉絡腮胡,不修邊幅,眼神渾濁。

青年正盤腿坐在一片巨石之上,摩挲一支老舊竹笛。腳邊擱放一壺酒,還有像是拿來當佐酒菜的一堆鬆子,煨山芋和茯苓片。

瞧見了林江仙,辛苦並未開口言語,隻是與之點頭致意。

林江仙則抱拳致禮,一樣沒說明來意,然後來到那片巨石旁,雙手負後,眺望山外那條潺潺而流的弱水,相傳那條弱水之中,有上古仙人曾以精煉鐵鏈,先後拘押了一頭青猿和一條差點化作虺類的白蛇,在那之後,兩頭被囚禁水底的孽畜,形同閏月峰的護山供奉。隻是這等誌怪仙跡,始終未能被修士驗證真假,青猿與那白蛇,以訛傳訛,

山風凜冽,文士青衫模樣的“林師”,雙袖飄搖,不知為何,他要比從不下山的閏月峰辛苦,更給人一種超然世外之感。

山中無雜草,認得都是寶。此間大有煙霞趣。

辛苦直截了當說道:“打不過你,不用問拳了,我認輸便是。”

如此認慫,一點都不像純粹武夫,偏偏是個天下第二。

前不久還一拳將那走到半山腰的白藕,打落回山腳,身形墜入弱水中。

林江仙笑道:“不為切磋而來,就是來這邊賞景,散散心。”

這還是雙方第一次見麵。

山巔這邊除了辛苦潦草搭建的幾間茅屋,就是一處亂石堆,大小各異,奇形怪狀,尤其是不遠處臨崖,有一片石,尤其出類拔萃,方可丈餘,其形方穩,下圓上平,浮寄它石之上,榜書崖刻有延壽道場四個紅漆大字,並無落款。林江仙便多看了幾眼,如果不出意外,這就是那塊被私底下譽為“道祖歇腳處”的“墊腳石”了。

不過道祖曾經來此歇腳一事,在青冥天下並未廣泛流傳,隻在大宗門裡邊私下揣測幾分。

在道祖蒞臨閏月峰之前,閏月峰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山中那些古鬆,以及這片浮石的奇雲靈氣,彌覆其頂,盤桓不去。故而一直有那神仙幽人遊息其上的傳說。之所以曆史上始終沒有練氣士在此開辟道場,在於這份異象,就隻是個花架子,一個沒有天地靈氣的山頭,對練氣士而言,就是不毛之地,無源之水。

林江仙站在山巔,思緒飄遠。

絲毫不顧及當下身邊就站著一位止境神到一層的武夫。

根據一封山水邸報顯示,兩京山朝歌,與大潮宗徐雋,這雙年齡懸殊、名動天下的道侶,剛剛來過一趟閏月峰,隻是他們在山頂並未久留,很快就返回了兩京山,好像是要閉關了,護道人是個外人,青山王朝的雅相姚清。由此可見,朝歌對此次閉關,誌在必得。

林江仙知道這位道號複戡的飛升境女冠,曾是“朝天女”戶籍出身,至於前身如何,倒是有點捕風捉影而來的蛛絲馬跡,因為鴉山武夫,諜子遍及天下,源於鴉山設置有一個秘密機構,名為稗官司,專門負責收集街談巷議和曆朝掌故。

辛苦收起那支竹笛,撿起腳邊幾顆鬆子,丟入嘴中,細嚼慢咽起來。

林江仙從袖中摸出一件木製墨模,輕輕拋給辛苦,“物歸原主,順便替我那位再傳弟子,與你道個歉。”

原來林江仙的一位小弟子,之前被一個年輕武癡糾纏不休,非要拜師,資質是好的,就是性子太過毛躁,把自己給練岔了,就不願收徒,為了讓那個難纏鬼知難而退,就給年輕人出了一道難題,來這閏月峰,偷也好,求也罷,都要取回一塊嶄新墨錠,當作一份拜師禮,成了,林江仙的弟子,就願意喝那拜師茶,正式收徒。

結果年輕人給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驚喜,沒有取回墨錠,卻將這件更能顯露辛苦武學造詣的木質墨模帶下山。

按照林江仙這位再傳弟子的說法,是在那登山途中,耗儘了真氣和精神,昏厥過去,結果被辛苦救下,準許他在半山腰那邊養傷,一來二去就混熟了,送了件墨模給他,當做臨彆贈禮。

辛苦搖搖頭,那件墨模便懸停在兩人之間的空中,道:“讓他留下做個紀念便是,當時我要是不給,他也偷不走。”

林江仙忍俊不禁,這個剛入門的再傳弟子,原來是個不告自取的小蟊賊,可造之材。

先前在鴉山那邊,年輕人說得天花亂墜,說辛苦見他是個千年不遇的練武奇才,又見他有大毅力,舍生忘死,豁出性命不要,也要登上閏月峰之頂,辛大宗師這才起了一份惜才之心,還問他願不願留在閏月峰,當那開山大弟子,隻是他不願改變初衷,已經認定師父人選,豈能三心二意,便決意下山,辛苦便親自一路將自己送行到了閏月峰的山腳,雙方依依惜彆,成了忘年交……

閏月峰辛苦在習武練拳之外,唯一的興趣愛好,就是就地取材,砍伐鬆枝,製造鬆煙墨。從煉煙,雕刻墨模,熔膠杵搗錘煉,再到曬墨打磨描金,都是辛苦一力為之。山中恰好有鹿群,辛苦親手煉製的鬆煙墨,在青冥天下極負盛名,最宜小楷抄經,以及工筆畫人物須眉、翎毛等,墨錠質細易磨,不傷硯。

傳聞浩然天下的蘇子,曾經來此遊曆,沒白走一趟,得到了辛苦贈予的一套彩墨,便有了那“辛苦墨成不敢用”一語,事實上,蘇子在重返家鄉後,就將這套墨錠拆開,分彆贈予了幾位久彆重逢的得意門生,由此可見蘇子對這套墨錠的珍惜程度。

林江仙造訪閏月峰之前,曾經讓弟子搜尋了幾塊分彆篆刻“三萬杵”和“十萬杵”的墨錠,前不久還得到了一隻木製墨模,當然不是林江仙喜歡附庸風雅,他可以憑借那幾塊墨錠的凝練程度,以及墨模的刀工,驗證辛苦拳法的大致深淺與精進程度,倒不是林江仙將辛苦視為爭奪天下第一名號的威脅,就隻是好奇,一個隻顧自己埋頭練拳的年輕武夫,也不與人切磋,更無人幫忙教拳喂拳,甚至連部像樣的拳譜都沒有,怎麼就能靠著自己瞎琢磨,給她一路走到武道之巔,關鍵是辛苦的登山腳步如此之快。

見辛苦如此客氣,林江仙便將那件墨模收回入袖,作為投桃報李,笑著提醒一番,“巨闕穴那邊,可能還有查漏補缺的餘地。玉堂與膺窗四寸之地的這條路線,純粹真氣走勢,擱在你身上,其實需要反其道而行之,宜沉濁而不宜輕靈,此外一條手三陽經路線,再好好雕琢一番,下刀也好,遞拳也罷,說不定可以快上幾分。”

辛苦認真思量片刻,點頭道:“林師高見。”

林江仙笑問道:“既然有三萬杵和十萬杵,將來某塊新製墨錠,可有那百萬杵?”

辛苦點點頭,“是有這個打算,至於具體什麼時候開工,暫時沒定,得看天氣。”

林江仙笑了笑。

眼前這個閏月峰辛苦,喜歡製墨。青神王朝的女子國師,白藕嗜好搜集碑帖。

至於浩然天下那邊,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好像喜歡刻印。

現在的年輕武夫,愛好都很雅致嘛。

辛苦猶豫了一下,“能不能問一句,當年林師在方壺城遞出的那拳?”

林江仙目視前方,微笑道:“等到某天與我問拳,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辛苦也就不多問了。

一些個江湖忌諱,辛苦還是懂的,詢問一位武學宗師的壓箱底拳法,差不多等於詢問一位劍修飛劍的本命神通了。

一個人在天下武道之巔,獨立鼇頭將近三百年了。

青冥天下甲子一評的武學十人,先後六屆武評,宗師們換了一茬又一茬,林江仙始終是毫無懸念的天下第一。

林江仙已經三百六十多歲了。

對於純粹武夫而言,這是當之無愧的高齡,簡直就是個驚世駭俗的奇跡。

一般的武學宗師,即便是那止境武夫,想要活到兩百歲,已經極為不易。

隻說壽命一事,相較於練氣士的地仙之流,隨隨便便便能夠人間常駐數百載,實屬天壤之彆。

在裴杯之前,浩然天下的武學第一人,是那綽號龍伯的張條霞,而他之所以能夠活這麼久,還是轉去修行的緣故。

可是以武夫身份,卻能被山巔修士由衷尊稱為一聲“林師”的林江仙,就隻是個純粹武夫。

所以一直有小道消息,說其實林江仙早已暗中躋身了那個虛無縹緲的武道十一境。

按照山上的揣測,武道十一境,大致可以視為練氣士的十四境。

林江仙在奠定天下武道第一人的超然地位之後,就開始創立一個名為“鴉山”的江湖門派,經過兩百多年的發展,已經成長為一個底蘊極其深厚、勢力盤根交錯的幫派,絲毫不輸山上的頂尖宗門。

在那汝州,鴉山一家獨大,更出奇的,林江仙所在的赤金王朝,擁有度牒的正統道官之外,竟然一國境內無仙怪。

沒有山澤野修,精怪鬼魅,尤其是妖族修士,更是不見蹤跡。

一個人口接近八千萬的龐大王朝,竟然無一鬼物精怪,不說汝州,這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所以赤金王朝的百姓,已經兩百多年沒有見過任何“怪事”了。

林江仙約莫在兩甲子之前,才開始正式收徒,陸陸續續收了四位入室弟子,四位習武奇才,拜在“林師”門下,時間都發生在短短一甲子之內,在那之後,林江仙就不再收徒,至今尚無關門弟子一說。

四位嫡傳弟子,一止境三山巔。

能夠接近這樁壯舉的武夫,數座天下,或者說整個人間,恐怕就隻有浩然天下的那位女子武神裴杯了。

據說那個作為裴杯大弟子的馬臒仙,早已山巔境圓滿,其餘兩位女弟子,竇粉霞和廖青靄,都是遠遊境瓶頸的純粹武夫。

可即便如此,這也才是一山巔兩遠遊,與林江仙的那幾位嫡傳,還是差距甚遠,所以還是要歸功於裴杯收了個名為曹慈的嫡傳。

至於這四人收取的再傳弟子,加在一起,大概有四十餘人,再加上鴉山經過兩百年的開枝散葉,譜牒上邊的徒子徒孫,更是不計其數。

一個江湖幫派,幫眾多達十數萬人,擱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不常見的事情。

鴉山一脈的武夫,除了擔任各州王朝的皇室供奉,幫忙鎮壓一國武運,或是轉去開設武館,收徒授藝,將鴉山一脈拳法發揚光大,要麼就是自立門戶,在汝州在內的兩州之地,數十個門派,依舊共同尊奉林江仙為祖師。

林江仙曾經訂立一條規矩,他隻負責教拳,習武有成,弟子們走出師門後,生死自負,恩怨自了。

林江仙主動與人問拳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是林江仙不出手則已,每次出手,必然聲勢驚人。

隻說死在林江仙拳下的練氣士,光是上五境,就有一飛升兩仙人。

之所以沒有玉璞境,當然是因為底氣不足,絕對不敢去招惹林江仙和鴉山。

林江仙當年那場與飛升境大修士的生死戰,用觀戰的那撥天下止境武夫的話說,就是太沒勁,因為過於雷聲大雨點小了,不到半炷香功夫,就被林江仙打殺了,這還是那位飛升境用了半炷香的大半光陰,在那邊施展保命遁法,最後一路逃竄到汝州地界,想要以一座小國京城數十萬人的性命,要挾林江仙,逼迫後者發誓,必須保證在五百年之內不找麻煩,明擺著是要讓林江仙投鼠忌器,可結果這個走投無路、出此下策的大修士,仍是未能逃過一劫,依然被林江仙當場打殺在那處小國京城內的大街上,最關鍵的,是一位飛升境的身死道消,竟然悄無聲息,沒有造成半點風波。

這是因為林江仙的致命一擊,太過玄妙,沒有給那飛升境修士試圖憑借一場濫殺無辜來牽連林江仙的機會,就連一路遠遠尾隨的幾個止境武夫,和那一小撮遙遙掌觀山河的山巔修士,都未能確定林江仙到底是如何出拳的。

故而陸沉卻說極有意思。

一般來說,按照白玉京的規矩,那位飛升境修士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這個陰損決定,哪怕林江仙就此撤離,即便沒有出手傷及無辜,那個飛升境修士也需要自己主動走一趟白玉京了。打得一手好算盤,要是林江仙應對失策,執意殺人,不介意那座京城被雙方廝殺殃及池魚,那麼隻要造成了任何世俗王朝的傷亡,在白玉京那邊,林江仙是一樣需要承擔罪責的,而且絕對不輕。就是在賭,賭林江仙不敢與他一起去白玉京某座城樓……翻看道書。一位在飛升境中屬於年紀輕輕的大修士,耗得起幾百年光陰,你林江仙舍得?願意就此老死在白玉京?

唯一的意外,就是那位大修士小覷了林江仙的拳法之高。

林江仙轉頭望向那片仿佛將天圓地方顛倒了個的浮石,問道:“這就是道祖歇腳處,那塊墊腳石?”

辛苦也不藏掖什麼,輕輕點頭。

一開始辛苦沒認出道祖的身份,不過高人肯定是高人,否則也無法神不知鬼不覺就坐在那塊浮石之上。

當時辛苦剛剛躋身止境沒多久,那個少年道童模樣的家夥,就那麼看著辛苦在山巔慢慢走樁,皆是沉默,互不打攪。

之後雙方隨便攀談了幾句,臨行之前,少年道童隻撂下一句,誰不敢為天下先。

從頭到尾,辛苦不問對方來曆,對方也不說明身份。

在那之後,閏月峰就開始熱鬨起來了,一個年輕道士偷摸上閏月峰,裝模作樣,呼呼喝喝的,一路哼哧哼哧出拳,到了半山腰就滿臉漲紅再轉為鐵青臉色,挺像個貨真價實的純粹武夫,然後假裝受了重傷,臉色慘白,搖搖欲墜,伸手捂嘴,兩眼一白,便倒地不起,在半山腰那邊裝死。還真就騙過了辛苦,等到辛苦離開山頂,打算將這個“愣頭青的金身境武夫”搬到山腳那邊,結果對方一個鯉魚打挺,就與辛苦勾肩搭背起來,自稱陸人龍,人中龍鳳的那個人龍。

事後辛苦才得知,原來此人正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厚著臉皮在山頂茅屋那邊借住了一段時日,每天不是在山中驅趕鹿群,就是采集鬆子釀酒,忙得不亦樂乎,這家夥什麼都能聊,簡直就是個話癆,最後陸沉學他師尊道祖,臨行之前,也說了句辛苦懶得去深究的玄妙言語,算是拋媚眼給瞎子看了,古之人外化而不內化。

玄都觀孫懷中,也來過閏月峰,算是相對比較投緣的,雙方還曾一起製墨,孫道長說那修道所在,不過是兩事而已,如何吃,如何睡,吃得下睡得著,就是修行。

亞聖也曾遊曆閏月峰,當時身邊帶著個名叫元雱的少年書童,老先生曾言治學要在不起疑處起疑,待人要在疑處不疑人。

蘇子,則帶著一個背竹箱的少年書童,和一個背著滿滿當當鍋碗瓢盆大包裹的少女,琢玉郎”與“點酥娘”,雙方都是由文運凝聚顯化而生。

在蘇子之後,是兩人結伴而來,來自詩餘福地、又名詞牌福地的柳七,與摯友曹組。

柳七托付辛苦幫忙照顧一人,是留在青冥天下的唯一嫡傳弟子,少女韋瀅,她也是後來的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

辛苦隻說韋瀅如果遇到麻煩,她可以來閏月峰這邊躲一躲,再多就不答應了。

在前不久徐雋和朝歌之前,其實還來了一個怪人,是個自稱薑休的紫衣僧人。

好在辛苦早已見怪不怪。

僧人曾經在此夜坐一宿,隻等天明,才下山離去。

期間光腳僧人隻是詢問辛苦一個荒誕問題,你這耕夫土民,是打算氣鼓神通,立地成佛麼?

最後這位雲遊至此的紫衣僧人,以手指做筆,刻下榜書,薑休坦言是送給自己的一首讖語,讓辛苦不用計較。

隻恨太平無一事,閒殺山中老禿驢。萬一禪關砉然破,人間千裡落花風。

林江仙轉頭看著一處石頭上邊的那首崖刻讖語,劍氣凜然,隱隱有氣衝鬥牛之氣象,隻是被刻字之人設置了一種類似文字障的禁製,將那份劍意拘押在筆畫之中,簡而言之,這二十八個字,就是一篇極為上乘的劍訣,同時也是一道如同鎖劍符的高明陣法。好個擅長為自己畫地為牢的劍仙。

青冥天下的純粹劍修,其實沒有浩然天下那麼多。

林江仙收回視線後,笑問道:“一個個的,登山又下山,好像將你這閏月峰,當做了一處訪仙探幽的風景勝地,是不是覺得莫名其妙?”

辛苦說道:“習慣就好。”

林江仙點頭道:“確實,習慣成自然,習武亦然,功夫隻在記憶二字上邊。”

止境武夫,孕育而出的那份磅礴拳意,如有一尊神靈庇護。

比如林江仙,即便隨時隨地徹底酣睡過去,根本無懼任何一位武學宗師或是飛升境修士的所謂偷襲。

一位純粹武夫,睜眼看天地,閉眼睡如神。是謂武道止境的神到一層。

林江仙突然取出一隻簽筒,晃了晃,笑道:“不如算一卦?幫你算一算何時下山?”

辛苦麵露疑惑神色。

一個純粹武夫,搗鼓此事作甚。

林江仙笑著解釋道:“閒來無事,看了些道門高功的出陽藏陰、趨吉避凶之術,學了點皮毛。”

辛苦搖頭道:“我不太信這個。”

林江仙挑了鄰近一片石,盤腿而坐,將那簽筒放在身前,微笑道:“如止境分三層,這算卦,也差不多,第一層,如觀渾水,人之命理,就是那些細微的水文,凝聚暗藏著一條條水脈,能夠估算個大致走勢。下一層,見到了渾水現遊魚,眾生有靈,便有了一種所謂的自由意誌,就需要算卦人,增添變數,將人之氣數聯係天地運勢,其中關鍵,是渾水摸魚之人,能夠成功將自己剝離出去。最後一層,才是那水落石出。此境難求,就像雍州邊境,魚符王朝那座建造在水底山脈之巔的藕神祠,女帝朱璿打算劈砍樟樹枝條,憑此勘驗四州吉凶。不管結果如何,將來回頭來看,如何確定朱璿此舉,到底是測算命理,還是在纂改命運?又如何確定朱璿有無此舉,四州眾生,都是在同一條光陰河流之內?”

辛苦沉默片刻,說道:“林師與我說這些,我至多就是假裝自己在聽了。”

林江仙一笑置之,“假設人生亦有命,豈能行歎複坐愁。”

辛苦其實可以確定,林江仙是個“外鄉人”。

是一種直覺,因為辛苦不喜歡眼前此人。

可事實上,林江仙在青冥天下的口碑,相當不錯。

拳高,有宗師風範,從不濫殺,待人接物也極有風度,被人問拳,也往往點到即止,更多像是一種沒有師徒名分的教拳喂拳。

而且辛苦也幾乎從不親近或者厭惡誰,他之所以會從內心深處,如此排斥這個“林師”,隻是單純對方的那個“外鄉人”身份。

之前的文廟亞聖,蘇子,柳七曹組,做客閏月峰,辛苦都曾有過類似的不適感覺,所以可以肯定一事,絕對不是自己的錯覺。

想必知道林江仙不是青冥天下本土人氏的人,肯定不多。即便是白玉京那邊,也是屈指可數。

林江仙望向位於天下中央的那座白玉京方向。

餘鬥職掌天下,在百年內處理事務,手段太過霸道,於人於己,都不留絲毫餘地。

這才落了個“獨-夫”的惡評,當然沒誰敢公然宣稱此事。

說來奇怪,就連將“讚譽”白玉京當做家常便飯的玄都觀孫懷中,對餘鬥的這個稱呼,也從來不予置評,並未如何火上澆油。

據說最後有次與幾位老友喝高了,老觀主也隻是給了個不褒不貶的折中說法,就隻有三個字,不至於。

三掌教陸沉太過懶散,他們的小師弟山青,如今才是一位剛剛出關的仙人,遠遠沒有可以獨當一麵。

當年青冥天下三千道官,聯袂趕赴五彩天下,在最東邊占據山頭,延續各自道統法脈,其中白玉京占據了將近一半的席位。

可能對於道號山青的道祖小弟子而言,就是一場曆練,能否主持大局,幫助白玉京站穩腳跟,力壓玄都觀、歲除宮在內的諸多遠遊道官。

那麼接下來,白玉京就要有得忙了。

先前吾洲現身魚符王朝,名義上說是開辟舊道場,看似名正言順,其實不過是由她攔著白玉京去阻攔朱璿罷了。

林江仙會心一笑。

顯而易見,這位道號“太陰”的女冠,是與白玉京,或者說那位真無敵,沒談攏某筆買賣,所以說,惹誰都彆惹女子,尤其還是一位十四境女修。

辛苦猶豫了一下,提了提手中酒壺,問道:“林師,喝不喝酒?”

是辛苦自釀的鬆酒,除了鬆花,還有去殼鬆子,被搗如膏泥收貯。飲此鬆酒,可滋潤魂魄肥五臟,駐顏有術。

林江仙婉拒道:“我不愛喝酒。”

何況人生大醉無需酒。

看過三百餘秋,鬢已星星也。

林江仙準備就此離去,收起簽筒,站起身,笑著邀請道:“將來下山遊曆,可以去汝州那邊看看。”

因為有客登門了。

辛苦說道:“隨緣,不做承諾。”

就在此時,一行人突兀現身,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三縷長須,容貌儼然,道氣之盛,竟是直接壓下了閏月峰拳意,以至於山外整條弱水都開始掀起巨浪。

遠古落寶灘碧霄洞洞主,後來的東海觀道觀觀主。

老道人身邊站著並排三人,站在一起,就像一道斜坡。

個子最矮的小道童,本名荀蘭陵,道號“金井”,一直是個跟在老觀主身邊的燒火道童。

還有米賊王原籙,武夫戚鼓,都是青神王朝的五陵少年。

老道士開門見山道:“帶著剛收的徒弟,來這邊拜個山頭。”

養弟子如養閨女,最要嚴出入,謹交遊。最近百年之內,王原籙出門閒逛的機會不多了。

作為自己唯一的嫡傳弟子,沒個飛升境,也有臉在外逛蕩?

“至於這姓戚的,是個順帶的拖油瓶,他對你仰慕已久,死皮賴臉要跟著過來,親眼見一見閏月峰辛苦的風采,確定到底是神是鬼。”

辛苦依舊沒有起身,竟是對那位碧霄洞主視而不見,對老道士的言語置若罔聞。

至於什麼拜山頭的,山巔修士這種沒頭沒腦的怪話,辛苦也隻當是耳邊風。

林江仙站在那片石上,笑意淡然,抱拳行禮,“鴉山林江仙,見過碧霄洞主。”

老道士撚須而笑,“前有純陽道人,後有林江仙,都這麼喜歡倒退而走?”

林江仙笑著沒說什麼。

即便被這位碧霄洞主泄露了天機,也無妨,反正很快就會天下皆知此事。

王原籙與那閏月峰一主一客,打了個道門稽首。

戚鼓則滿臉尷尬。

對於青冥天下的武學宗師來說,檢驗成色,一種是與同境武夫問拳,再就是可以在這閏月峰,從山腳登山,看看能走幾步路。

尷尬過後,戚鼓隻覺得這次跟隨碧霄洞主來這閏月峰,真是賺大發了,沒白來。

竟然一口氣見著了林江仙和辛苦兩人,可惜那個尚未娶過門的媳婦白藕不在場。

天下公認武道一途,就是一條路走到黑。最頭疼之事,還是短命。

戚鼓這輩子有幾個願望,遠景。

第一,當然是娶那白藕當媳婦。

當然魚符王朝的女帝朱璿也行。倒插門啥的,戚鼓沒那講究忌諱。

自己就不用再去羨慕那個大潮宗的徐雋了。

戚鼓一想到這個就要鬥誌昂揚,隻覺得學拳半點苦了。

道家流派眾多,各有法統,道脈繁雜,譜係之厚重,要遠遠勝過儒釋兩教,萬年以來,曆史上出現過“旁門三千,左道八百”的盛況,青冥天下可謂左道旁門亂如麻。如果再加上那些不入流的外道,其中光是采補、房中術一道,學問就大了去。戚鼓每次聽人說起那徐雋,就會想到道門房中術,然後想到那些男女打架事了……

戚鼓的第二個心願,就是與林江仙討教長壽秘訣。

至於問拳,就算了。戚鼓再自負,還是知道一點天高地厚的。

一出拳就要打死人的白藕,可以讓同境武夫,根本不敢與她問拳。

林江仙,卻是能夠讓天下武夫完全不想與之問拳。

這種差距,其實極大。

閏月峰辛苦,大概介於兩者之間,主要還是吃了從不下山、不主動與人切磋的虧。

戚鼓聚音成線,與林江仙密語問道:“林師,晚輩戚鼓,能不能與你請教個問題?”

林江仙微笑道:“問就是了。”

戚鼓小心翼翼說道:“我們純粹武夫,如何活過三百歲?”

那些小時候去街邊攤翻爛的遊俠小說,書上都說英雄,總是誌向遠大。至於梟雄,往往野心勃勃。可在戚鼓這邊,說來說去,也還是一個看得高,走得遠,活得久。

天下武夫甲子一評,林江仙太過無敵,遞拳次數不多,尤其是等他打殺了一位“年輕”飛升境後,就更難有出手機會了,難免有種蹲著茅坑不拉屎的嫌疑。

倒是白玉京紫氣樓的樓主薑照磨,差不多每甲子,都會有一場問拳,去汝州鴉山,找林江仙砥礪武道。

所以孫道長就給了這位道號“垂象”的白玉京天仙,一個“求敗”的綽號。

如果不知道薑照磨與林江仙每甲子一問拳的真相,隻是光聽綽號,好像還真就不輸“真無敵”太多。

林江仙笑著給出答案,“先躋身止境,再走到神到一層,在這個過程裡邊,與人問拳小心點,不要落下病根隱患,一些個山上仙丹,可以挑著進補。”

戚鼓啞口無言。

這位林師,逗我玩呢,說了不等於沒說。

老觀主瞥了眼薑休的崖刻字跡,嗬嗬一笑。

林江仙告辭離去,老觀主以心聲說道:“若是徒步下山,咱倆稍後一敘。”

林江仙笑著點頭。

之後老觀主率先在辛苦所坐大石上落座,讓王原籙幾個都彆太拘束,說你們與辛苦都是自家人,太客氣就生分了。

辛苦也不介意碧霄洞主的不見外,取出幾壺自釀鬆酒,再多拿了些烤鬆子、煨芋頭,用來待客。

瘦竹竿似的棉袍道士,從袖中摸出幾雙竹筷子,往腋下一抹,遞給戚鼓,戚鼓也習以為常了,半點不以為意,接過筷子,開始喝酒。看得一旁小道童直翻白眼,沒接下那雙筷子。

王原籙抿一口酒,酒勁夠大,頓時打了個激靈。

老觀主譏笑道:“你這個酒蒙子,喝麻筋上了?”

王原籙裝聾作啞。即便雙方有了師徒名分,也不見王原籙在老觀主這邊如何畏首畏尾。

舊米賊一脈的王原籙,與那個綽號“小鬼”的鬼修徐雋,都很有韌性,最為大道可期。

老觀主抬頭眯眼看天,有一條不易察覺的淡薄痕跡,是那徐雋攜手道侶朝歌的遊曆軌跡,自己隨便一抬眼,便見得這條脈絡,但是一般修士可就未必了。

老道士轉移視線,望向白玉京,嗤笑一聲。

天下人都在罵餘鬥,卻又都想成為餘鬥。

可憐真無敵。

那白玉京有兩處,一向多瘋子,一個是專注於訓詁的經師,再就是夜觀星象的“天師”,估計如今更得瘋。習得天文夜睡遲,月明雲籠恨星稀。強撐老眼苦無力,猶向天邊認紫微。

在閏月峰這邊喝過了酒,老觀主隻帶著一行人下山去,找到了林江仙。

老觀主以心聲打趣道:“風驚過山鳥,雲垂通天河。鄉書難寄,雁又南回。”

汝州的赤金王朝,境內有條大河,常年霧靄彌漫,林江仙的鴉山,就建造在河畔。

老觀主突然問道:“先前見到了薑休那份劍意,有無感想?”

林江仙搖頭道:“沒什麼感想。”

“貧道倒是有幾分感想,惆悵人間萬事違,三人同去一人歸。”

約莫是說那萬年之前,陳清都攜手觀照、龍君,聯袂問劍托月山一役。

林江仙微笑道:“前輩洞若觀火,明察秋毫。隻是還望前輩幫忙保守這個秘密。”

老觀主神色玩味道:“你就這麼確定,道祖不會將此事說給兩個弟子聽?”

林江仙反問道:“就算說了,又會如何?”

老觀主點點頭。

看著山間纖細如發的泥路,老觀主不再以心聲言語,微笑道:“哪天有了台階,山再不是山。”

視線稍遠幾分,便是那條路過閏月峰的弱水,“若無橋梁,水依舊是水。”

王原籙歎息一聲。顯然是言下有悟。

戚鼓對這類世外高人最喜歡掛在嘴邊的神神道道言語,曆來是聽不進耳朵的。

林江仙說道:“前輩有無指教?”

老觀主笑道:“萬千珍重,千萬珍重。”

林江仙點點頭,明明不是修道之人,卻施展出了一步縮地山河的山上神通。

老觀主停下腳步,眺望遠方。

遠古時代,“天下”曾經劍分四脈,蔚為壯觀。

腳下這座青冥天下,有玄都觀的道門劍仙一脈,傳承有序,屹立不倒。

如果再加上那個蠢蠢欲動的僧人薑休,獨門劍術,舉世無雙,據說他曾經揚言要為天下拔除一魔。

如今玄都觀增添了一位昔年浩然天下的白也。

劍氣長城的末代刑官豪素,現在已經在白玉京神霄城內。

仿佛萬年之前,“天下”而傳最早幾條劍脈,最終在青冥天下這邊,好像出現了某種玄之又玄的聚攏,歸一?

若是將來陳平安那小子再趕來青冥天下,可就熱鬨了。

隻說如今的青冥天下,無論是劍修,還是純粹武夫,隻要聚在一起閒聊天下事,那麼就都繞不開一個彆座天下的年輕人,姓陳。

尤其是這邊的劍修,說句不誇張的,十個年輕劍修,九個覺得自己是陳隱官,一個覺得陳平安算老幾。

林江仙重返汝州鴉山。

白玉京,神霄城內,刑官豪素開始閉關煉劍。

汝州以南邊境上,一個邊遠小國的潁川郡內,在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道觀內,一個隻記得自己名叫陳叢的少年,腰間懸掛一塊碎瓷片掛飾,尚未授籙,開始正式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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