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兵書可以避暑,百竅清涼,讀好詩亦可驅寒,通體舒泰。此時此景,咱哥仨必須來一碗藕粉。”
崔東山笑著從袖中摸出兩碗冰鎮藕粉,給薑尚真和馮雪濤遞過去,馮雪濤道了一聲謝,覺得自己總是跟不上崔宗主的想法。
崔東山詢問要不要勺子,薑尚真說不用,單手托碗,仰頭吃著藕粉。崔東山再變出兩碗,一手一隻,左一口右一嘴的。
一飛升兩仙人,就是這麼神仙氣。
魚鱗渡岸那邊,有些慕名而來的仙子,沒瞧見米裕,卻發現了那個白衣飄搖的少年,意外之喜。
崔東山一邊與她們揮手打招呼,一邊與薑尚真聊了些下宗近況。在山上,招惹誰都不能招惹這些喜好品藻人物的仙子姐姐們,跟境界高低沒關係,作為過來人的老廚子說得好,隻要與她們處好關係了,門派的口碑差不了。
青萍劍宗已經跟大淵王朝袁氏新帝搭上線了,原本一分為三的袁氏王朝,如今終於複歸一統,袁盈登基稱帝,袁礪和袁泌自降為藩王。青萍劍宗與大淵王朝是近鄰,袁氏新帝承諾未來一國境內,不光是那種能否碰見得看運氣的劍修胚子,隻要是適宜修道的孩子,都會先送到仙都山,隻要青萍劍這邊肯收,他們都會自動成為外門弟子,至於能否留下,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
除了客卿“稗官”,還有女修汪幔夢,綽號錢猴兒的錢俊,如今他們都已經成為青萍劍宗的外門弟子。
一個在釀造局任職,給老虯裘瀆擔任副手,錢猴兒則在花月局那邊撈了個差事,算是給米大劍仙搭把手。
此外燐河那邊,也會有幾個心思活絡的河伯水府胥吏,會進入仙都山地界,暫時不入譜牒,隻是在崔東山的吾曹峰那邊掛名。
如果說落魄山是藩屬山頭多,譜牒成員少,機構也少,均攤起來,就是一座山頭幾個人。
那麼青萍劍宗的“衙署”都快要比“官員”都多了,平均下來,差不多一人一衙門?
何況薑尚真一眼看出,功過司和運轉司這樣的大司,很快就會衍生出一係列下轄衙署。
難怪崔東山要這麼著急招兵買馬了,落魄山可以無所謂人數多寡,下宗這邊卻不行。
隻是這種下宗家務事,他薑尚真一個上宗首席就不攪和了,免得以後在霽色峰祖師堂裡邊少條椅子,何況還要講究一個親兄弟明算賬嘛。
薑尚真調侃道:“就這麼不挑嗎?”
崔東山笑道:“篩選篩選,總要先有得篩才能選,不然就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
薑尚真問道:“是想要用一個現成的例子,教你先生如何打理一座宗門?”
崔東山怒道:“我哪敢有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周首席休要血口噴人!”
薑尚真笑道:“真羨慕你,可以從頭再來過,東山再起。”
許多少年朝氣和雄心壯誌,被世事那麼一嚼,就淪為了滿地甘蔗渣。
以薑尚真的境界和手段,哪怕撇開玉圭宗譜牒修士和薑氏家主的身份都不談,他不是不可以換個地方,改頭換麵,開山立派。
隻是心性不允許,實在是懶得折騰了。就像一條道路,重走一遍,走得穩當不假,隻是沿途風景過於相似。
馮雪濤有點羨慕薑尚真和崔東山的關係,在山上,想要找到這種誌同道合、性格相投的真正朋友,不但同富貴共患難,還能一起共事,久處無厭,並非易事。道號青秘的馮雪濤,自己是野修出身,家鄉就在皚皚洲,與劉財神和韋赦可謂相識已久,卻都不投緣。
崔東山說道:“仰止如今就在京城,她換了個身份,改名景行,成了大泉王朝的供奉。”
薑尚真笑道:“雲岩國京城又不是那條夜航船,拉上馮兄和米裕?”
崔東山搖頭道:“她跟嫩道人,接下來都會出一把力,幫著遷徙水脈和搬山移峰。”
薑尚真嗬嗬笑道:“都是修行嘛,總是這樣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崔東山仰頭吃著冰鎮藕粉,呲溜一口,“青衣櫻桃籃內幾番好夢。”
薑尚真說道:“這邊還有沒有需要我出麵的事情?沒有的話,我就直奔落魄山了,再不去,我都要擔心首席座位不保。”
那個小陌先生,是勁敵呐。
有小陌在落魄山,不是哄抬物價是什麼!
這讓薑尚真憂愁不已。
崔東山說道:“去吧去吧,再不去就真晚了。”
薑尚真點頭道:“剛好文廟住持五嶽封正一事,我可以大展拳腳。”
崔東山嘖嘖道:“仙子姐姐們好像都在竊竊私語,你到底是不是薑老宗主呢。”
薑尚真吃完了藕粉,開始舔碗,碗朝下臉朝上,光是這麼個惡心動作,就讓渡口仙子們,篤定此人絕對不是薑尚真。
崔東山壞笑道:“你猜倪元簪會不會主動去找隋右邊?”
薑尚真點頭道:“這個盧生,多半會去一趟謫仙峰掃花台。”
崔東山問道:“老觀主怎麼想的,既然都將盧生已經請出了觀道觀,順勢讓藕花福地多出一個類似刑官豪素的劍修不好嗎?非要這麼坑倪元簪,壓製他的修行。”
薑尚真說道:“老觀主是出了名的性格古怪,大概並不覺得一位飛升境修士算根蔥吧。更看重那些有希望獨力走出一條新路的道友?”
崔東山點頭道:“老觀主喜好新鮮事物,確實厭棄訓詁小學之流的故紙堆學問。”
小陌,是因為跟在陳平安身邊。
劍修白景,是因為有小陌在落魄山。
蠻荒桃亭,是因為有個喜怒無常的老瞎子,才會變成浩然嫩道人。
仰止,是戴罪之身,因為有文廟規矩,準確說來是有那個小夫子在。
不然這些桀驁不馴的蠻荒大妖,單說凶性,可不是真身是一棵梧桐樹的青同所能媲美。
崔東山雖然有兩碗藕粉,卻是第一個吃完。
等到薑尚真都吃完了,馮雪濤竟然還剩餘半碗藕粉。
崔東山沒來由笑道:“君子言心,小人攻心。我算不算心達而險,沽名釣譽?”
“那麼馮兄是行僻而堅,憤世嫉俗。”
薑尚真笑道:“我屬於記醜而博,順非而澤。”
崔東山說道:“好在我們都不喜歡言偽而辯。‘就是這樣,能奈我何。’”
崔東山等到馮雪濤吃完藕粉,收回空碗放入袖中,說道:“忙正事去了,你們都隨意。”
青衫長袍的薑尚真,一手負後,一手扶欄,玉樹臨風。
見此風景,岸上女修們就又吃不準了,難道真是薑尚真?
崔東山找到了邢雲和柳水,道齡相仿的兩位同鄉劍修,卻是少年與老嫗的容貌。
崔東山作揖抱拳,笑道:“這麼晚才來拜見兩位劍仙前輩,姍姍來遲,恕罪恕罪。”
先前屋內議事,種秋提議,由米裕出麵邀請兩位劍修列席,結果被他們婉拒了,說是沒有這樣的習慣。
彆看米裕在兩位老劍修那邊說話硬氣,到了崔東山這邊,還是幫忙解釋了幾句。
劍氣長城那邊,隻有大劍仙參加城頭議事的傳統,劍修確實沒有什麼列席旁聽的傳統。
邢雲和柳水隻是與這位年輕宗主點頭致意。
畢竟真正讓兩位劍修感興趣的人,還是那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他們各自在蠻荒,都聽到了不少關於陳平安的“趣聞”。
比如有個南綬臣北隱官的說法,又比如周密的那個關門弟子,周清高從不掩飾自己是陳平安的崇拜者。
崔東山在他們這邊,跟在薑尚真和馮雪濤身邊,判若兩人,再沒有半點嬉皮笑臉,開門見山道:“南婆娑洲龍象劍宗那邊,如今已經多出劍氣長城本土劍修高爽,玉璞境郭渡,他的道侶淩薰,卻是蠻荒劍修出身。其中高爽,相較於你們,無論曾經達到的劍道境界,還是年齡,都算是你們的前輩。此外,僅就說我知道的遠遊再返鄉劍修,還有太象街的金鋯,曾是齊家的家族供奉,玄笏街的女子劍修竹素,曾經分彆擁有城外劍仙私宅‘金剛坡’和‘白毫庵’的黃陵和宣陽,此外還有一雙師徒,女子劍修梅龕,弟子道號震澤,卻是蠻荒妖族劍修,梅龕是玉璞境,弟子卻是劍仙了?我暫時就知道這麼多。”
邢雲笑道:“崔宗主的小道消息很靈通啊。”
柳水皺眉不語,看來那個姓陳的年輕外鄉人,當年在避暑行宮沒少翻閱他們的秘檔。
崔東山解釋道:“兩位前輩不要誤會,這些消息,都是我自己找門路打探而來,跟我家先生沒有任何關係。”
米裕點頭道:“我可以作證。”
除了齊廷濟,好像他們這些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如今都沒有在浩然天下這邊開宗立派的想法。
崔東山說道:“我除了誠心邀請兩位前輩擔任青萍劍宗的供奉,還希望你們可以在黃陵和梅龕那邊幫忙引薦一番。”
黃陵如今是仙人境,屬於劍氣長城的那種“私劍”,他離開家鄉之時,其實就已經是一位玉璞境,與嶽青和孫巨源關係莫逆。
此人好飲酒,喜彈鋏長歌,佩劍“三窟”,據說此劍傳自一位遊曆劍氣長城的馮姓劍客,舊主人手持此劍,在浩然天下斬妖除魔極多,劍氣凝結,纏繞在劍柄的長繩,就是一條天地間品秩最高之一的捆妖繩。佩劍銘文“日月行天,神州舊主”,那位以劍換酒的馮姓劍客曾以“太平老人”自居。
至於梅龕,屬於這撥遠遊劍修當中的晚輩,很年輕,傳聞她當年是受了情傷,才離開劍氣長城這處傷心地,不過最早不是去蠻荒,而是通過倒懸山走了一趟浩然天下,隻是沒過幾年就重返劍氣長城,南下蠻荒。
崔東山說道:“兩位前輩在成為青萍劍宗的記名供奉之後,不耽誤以後五彩天下再次開門,你們去飛升城那邊任職,密雪峰祖師堂譜牒留名即可,哪怕一去不返都無所謂。當然了,你們在這之前,哪天覺得在山上待得不舒心了,隨時可以與青萍劍宗撇清關係,我們隻有挽留,不敢強留。”
茅小冬這個正事不乾、天天整些有的沒的禮記學宮司業,先前在文廟建議浩然宗門與五彩天下不掛鉤,倒是有個好處。
隻是五彩天下下次開門過後,就不會再有這樣的好事了。
練氣士再想往返兩座天下一趟,就隻能是飛升境修士才能做到。
“你們成為宗門供奉之後,肯定少不了要出門散心,外出遊曆,仗劍九洲。”
“浩然天下,除了梧桐細雨,還有扶搖風,霞滿天,皚皚雪,各洲有各洲的風景,短短百年之內,不至於看厭。”
“浩然不平事,茫茫多。”
“隻要你們出劍占理,將來不管鬨出多大的爛攤子,我這個當宗主的來負責兜底,你們隻管與人出劍說理,不必有後顧之憂。”
聽到這裡,柳水打斷崔東山的豪言壯語,老嫗神色淡然道:“都能兜底?崔宗主即便是一位仙人,口氣是不是太大了點?隻說我以後遊曆彆洲,路上招惹了個飛升境,或是與一座老字號宗門啟釁,結果一路打官司打到文廟那邊去,興許陳平安能兜底,你崔東山真能擺平?還是說出了事情,咱們就找上宗落魄山?”
若是劍氣長城的家鄉劍修,如此言語,她也就信了。
按照米裕的說法,這位姓崔的年輕宗主,是一位仙人境練氣士,並且可以視為半個劍修。
崔東山笑道:“真攤上事了,肯定不會去找落魄山求助的,隻要是下宗事務,我們青萍劍宗就都能夠自行解決。我崔東山,不敢,不宜,也不用麻煩先生。”
邢雲笑道:“崔宗主,你可千萬彆沒有劍修的本事,光有劍修的脾氣了。我這個人說話難聽,習慣就好。”
柳永瞥了眼邢雲,難得說句順耳的人話。
崔東山微笑道:“你們這種說話風格,不用我去習慣,已經很好了。”
邢雲和柳水對視一眼,這個姓崔的,好像還算對胃口?
雙方以心聲言語,“邢雲,要不要先去一趟落魄山,見過陳平安,再來決定要不要加入青萍劍宗?”
“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犯不著這麼彎來繞去,就像崔東山自己說的,哪天待得不舒心了,一走了之。”
“那你去跟梅龕聯係?我來找黃陵?”
“可以,還有金鋯和竹素,一並聯係好了。省得都被齊廷濟拉攏過去。戰場之外的齊廷濟,怎麼看怎麼礙眼。”
“嗬,嫉妒人家皮囊比你好?”
“好好談正事,你老扯這個做什麼。對了,好像宣陽與你師父關係不錯,他如今才是龍象劍宗的客卿而已,你可以跟他聊聊看,願不願意來這邊當供奉。”
“若是梅龕和竹素都來這邊,你得高興壞了吧?”
“兒女情長,無甚意思,隻會耽誤練劍。”
“當年周澄與你說的原話?”
“柳水,你有完沒完?!”
在崔東山告辭之後,柳水沒有立即離開屋子。
邢雲想起一起家鄉故人舊事,其實他與劍術傳承屬於龍君一脈的高魁,雙方是關係極好的摯友,經常一起駐守城頭,每次出城廝殺,更是次次並肩作戰,說是過命兄弟都不誇張。
高魁有師傳,可惜是那種有不如無,邢雲則出身市井底層,一步步成長起來,祖宅在妍媸巷,練劍途中,與高魁相互扶持,相互借錢賒賬,都說各自有本賬簿,彆想著賴賬,事實上就隻是嘴上說說而已。在家鄉,有個劍修身份不算什麼,殺妖積攢戰功也沒什麼,都是平常事。來來去去,以前劍氣長城大大小小的酒樓,哪家賬房那邊,沒有留下一大堆欠了不還的糊塗賬?
好像就隻有後來的那座小酒鋪,六親不認,堅持概不賒賬?
柳水在家鄉那邊,是有師門的,劍修人數不少,在劍氣長城還算比較風光,她還記得離鄉之時,年紀最小的一名劍修,是個孤兒,好像是叫韓融?
孩子的練劍資質一般,不過脾氣還挺犟,每次隻要聞著師門長輩身上的酒氣,哪怕是師公輩的老劍修,孩子就要黑著臉。
好像彆人隻要喝酒,就是跟孩子結仇。
所以柳水才會對這個孩子有點印象。
之前柳水問過米裕不少問題,其中就有問米裕,知不知道一個名叫韓融的劍修,此人如今在不在飛升城。
隻是米裕在倒懸山春幡齋和避暑行宮,都是個當門神的,隻知道上五境和一些地仙劍修的檔案記錄,所以米裕並不清楚韓融是不是跟著去了五彩天下飛升城。其實米裕心知肚明,柳水就是想要問韓融活沒活著。所以米裕說隱官大人肯定知道這件事,他可以幫忙飛劍傳信到霽色峰問一下,但是柳水卻說不必了。
米裕有自己的打算,問還是要問,如果隱官大人那邊的回信,韓融早已戰死了,米裕就隻當不知道這件事,可如果還活著,就與柳水說一聲。
邢雲打開桌上一壺酒,望向柳水,老嫗點點頭,邢雲就到了兩碗酒,聽米裕說,是劍氣長城名氣最大、銷量最好的酒水。
鋪子的這種酒水,分出三種檔次,滋味最淡的,隻需一顆雪花錢,還有一種賣五顆雪花錢,最貴的,得十顆,彆稱青山神酒,而且每天隻賣一壺,先到先得。
渡船上邊,竹海洞天酒隻有兩種,按照米裕的解釋,最貴的青神山酒水,早就不賣了。
端起酒碗,輕輕抿了一口酒水,到了浩然天下就再沒有喝過酒的邢雲,誤以為自己喝到了假酒,疑惑道:“你覺得滋味如何?”
柳水嘗了一口酒水,皺眉道:“不像是多地道的仙家酒釀。”
邢雲擰轉酒壺,看著上邊的紅紙黑字,確實寫著“竹海洞天酒”,邢雲氣笑道:“良心被狗叼了麼!”
邢雲喝完一碗,再打開另外一壺據說是售價五顆雪花錢的酒水,同樣是竹海洞天酒,與前者唯一的區彆,就是壺身紅紙上邊的酒水名字一旁,以蠅頭小楷寫就“上等”二字,在旁邊的旁邊,再寫有一句“劍仙醇酒喜相逢”,邢雲再倒了一碗,砸吧砸吧嘴,點頭道:“就這酒水味道,也敢賣五顆雪花錢,狗都不叼!”
一陣敲門聲響起,米裕在門外廊道,笑問一句,“方不方便?沒打攪你們吧?”
邢雲沒好氣道:“又沒栓門。”
米裕隻是推開門,沒有跨過門檻,笑道:“柳水,隱官大人那邊傳回一個消息,韓融如今是龍門境,就在飛升城,身份是泉府一脈的劍修。”
柳水板著臉點點頭。
米裕瞥了眼桌上打開的兩壺酒,笑道:“隱官大人還說,韓融是他那個酒鋪的老主顧,隻要不用去城頭,每天早晚兩次,喝兩壺酒,雷打不動。是個缺了酒水就跟要他命一樣的窮光蛋,每次隻喝一顆雪花錢的竹海洞天酒,喝酒不喜歡上桌,有空位都不肯落座,經常跟隱官大人一起蹲在路邊喝酒,還喜歡蹭酒喝,但是韓融的酒量,跟酒品都不錯,有句口頭禪,酒量是天生的,練不出來。偶爾請他喝好酒,韓融隻說不用,說不喜歡欠人情。”
老嫗眯眼而笑,嘴上卻在埋怨米裕多此一舉,說好了不用詢問隱官大人,你偏要多事。
聽聽,好像老嫗是第一次喊陳平安為隱官大人?
米裕笑眯眯道:“隱官大人最後說了句,韓融當年在酒鋪上邊的無事牌,寫了句話的,邢雲,要不要聽聽看?”
邢雲擺擺手,“免了。”
柳水卻好奇道:“說說看。”
米裕笑道:“‘邢雲不知好歹,他敢回鄉,老子得賞他一個大嘴巴子。’”
邢雲不怒反笑,“一個龍門境的小王八蛋,境界不高,口氣不小。”
米裕轉身就走。
柳水突然指了指桌上一壺酒,問道:“也沒寫名字,叫什麼?”
米裕停步轉頭,看了眼酒壺,笑道:“是一種土釀燒酒,叫啞巴湖酒。”
米裕徑直離去,屋門自行關上。
屋內沉默許久,柳水揭開那壺酒的泥封,晃了晃,再低頭嗅了嗅,“好名字。”
邢雲雙指撚起酒碗,再輕輕一敲桌麵,示意倒酒。
酒桌旁,劍仙對醇酒,老嫗對少年。
人景心境俱清絕。
去國離鄉千年,吾心猶然少年。
一行人風塵仆仆趕到魚鱗渡,鐘魁,鬼仙庾謹。李寶瓶,鄭又乾,談瀛洲,這趟聯袂遊曆,去了不少地方,逛了小半個桐葉洲。
他們不著急登上那艘桐蔭渡船,在庾謹提議之下,先在渡口就近找了個館子,準備吃頓河鮮生醃,鐘魁實在吃不了這個,就跟李寶瓶再點了份火鍋。
鐘魁手裡多了一把油紙傘,先前是在一處山腳撿到的。如今魚鱗渡不愁掏錢的客人,每天來雲岩國京城的都要比走得多,館子生意好,店夥計又不是個腿腳勤快的,胖子姑蘇催了兩次,就被年輕夥計頂了一嘴,胖子怒道:“眼睛長在屁股上,隻認衣冠不認人。擱在當年,這種貨色,弄臣都當不好,早就被拖出去砍頭兩次了。”
鄭又乾打圓場道:“姑蘇前輩,消消氣,都說宰相肚裡能撐船,何況還是一個當過皇帝的。”
談瀛洲其實一直納悶,這個總喜歡嘴邊掛“寡人”一語的胖子,好像除了長得醜,其實是個頗有風雅情致的人物呐。
這一路同行,吟詩作對,摹拓古碑,敲冰煮茶,撥火煨芋,和雪嚼梅花……明明叫庾謹卻自稱姑蘇的胖子,樣樣拿手。
白衣少年摔著兩隻袖子,大搖大擺走進館子,一巴掌重重摔在胖子後腦勺上邊。
瞧見崔東山,同樣是文聖一脈的李寶瓶和鄭又乾,稱呼卻不同,鄭又乾是喊一聲小師兄,李寶瓶卻是喊大師兄。
換成彆人這麼喊崔東山,崔東山早就不樂意了,非要掰扯一句,你才是大師兄,你全家都是大師兄。
可既然是李寶瓶這麼喊,崔東山就忍了。
李寶瓶說道:“小師叔說了個日期,讓我們都去一趟落魄山。”
崔東山一臉茫然,“先生沒有跟我說這檔子事啊。”
李寶瓶笑嗬嗬道:“不奇怪,你是小師叔的得意弟子嘛。”
崔東山乾笑道:“是啊是啊。”
桐蔭渡船上,嫩道人跟青同“敘舊”過後,一起來到船頭,欣賞魚鱗渡燈火如晝的繁華夜景。
其實他們先前就沒什麼交情,就像青同說的,嫩道人在自己和仰止這邊,屬於晚輩。
仰止還好,萬年之前就留在了蠻荒,與桃亭這位攆山犬的老祖宗,雙方常有交集,青同卻是被分在了桐葉洲這邊。
嫩道人沒來由感慨一句:“畢竟跟蠻荒不同,不會說沒就沒。”
青同想起一事,“道友當真追殺過董三更?”
嫩道人撚須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什麼追殺,就是一場誤會,不打不相識,惺惺相惜罷了。”
其實真相是董三更當年在蠻荒腹地,手刃一頭飛升境大妖後,割掉對方的頭顱,裝入竹筐帶回劍氣長城。因為剛剛脫離一場圍毆沒多久,董三更身受重傷,在返鄉途中,桃亭見有機可乘,就想要上去咬兩口,畢竟老瞎子不管飯。再加上當時背著竹筐趕路的董三更必須隱匿氣息,而且桃亭依稀記得那個年輕劍修,去蠻荒腹地的時候,好像還隻是個螻蟻一般的金丹劍修,百年光陰,境界能高到哪裡去?想來一口下去,吃掉個元嬰?桃亭當時都不知道能不能塞牙縫……
當時董三更著急趕路,懶得跟桃亭過多糾纏,就被桃亭抖摟了些許威風。
等到桃亭剛想要祭出幾手殺手鐧,老瞎子就提醒它一句,那個年輕人是飛升境劍修了,你認不得他董三更,但是竹筐裡的那顆腦袋,你們肯定相互認識,想湊一堆做個伴?
桃亭被嚇得當場與姓董的年輕劍修道歉幾句,不等對方言語,便施展出一門本命遁法,恢複真身模樣,夾著尾巴逃回那座高山茅屋旁,桃亭剛想著與老瞎子誠心誠意道謝幾句,難得發善心,提醒此事……
結果就看到老瞎子身邊,站著個極少做客十萬大山的某個鄰居,陳清都!
陳清都當時雙手負後,隻是笑眯眯說了句,桃亭道友好大的威風呐。
老瞎子讓桃亭滾遠點,彆礙眼。
桃亭如獲大赦,趕忙跑遠。
老瞎子說道:“不殺那頭妖族劍修,董三更就不必傷及大道根本,他以後的劍道成就,想必不會低。等董三更躋身十四境,你不就可以輕鬆幾分了?”
言下之意,為了所謂的城頭刻字,幫助家族揚名這種事情,太過可惜,董三更的這筆買賣,意氣用事了,不劃算。
陳清都笑著反問一句,“不殺那頭畜生,董三更還是董三更嗎?”
老瞎子沉默許久,才冒出一句,“虧得劍修需純粹。”
陳清都笑道:“所以你注定無法成為劍修。”
老瞎子問了個積攢很多年的心中疑惑,“那個家夥,到底怎麼回事。一些個明明能殺的貨色,偏不殺,像碧霄洞主這樣完全沒必要問劍一場的,反而主動跑到落寶灘挑釁。”
那是一個連麵容都看不清楚的古怪劍修。
陳清都隨口說道:“喜歡藏頭藏尾,悶葫蘆一個。當年這家夥就牛氣哄哄的,好像看誰都不順眼,龍君、元鄉幾個,誠心與他請教劍術,他都是從來不搭理的,我問觀照看不看得出他的大道根腳和劍術脈絡,觀照也是笑著不說什麼。記得有次跟我打照麵,你知道這家夥做了個什麼動作?”
老瞎子好奇道:“怎麼講?”
陳清都笑道:“擦肩而過的時候,這家夥竟然故意放緩腳步,瞥了眼我一眼,然後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老瞎子愈發納悶,“有深意?”
陳清都氣笑道:“一開始我也琢磨,結果還是觀照率先猜出了對方的心思,有個屁的深意,約莫是跟我說一句,你陳清都的劍術,隻到我肩頭這邊。”
當年老瞎子難得有個笑容。
米裕坐在桐蔭渡船的一處欄杆上,免得魚鱗渡口那邊又有動靜,見著他就跟見了鬼似的,他就故意挑選一個僻靜地方。
米裕摘下腰間那枚平時用來當酒壺的“濠梁”養劍葫,裡邊裝著好幾斤的啞巴湖酒。
已經身在此地的劍修邢雲,流水。此外還有高爽,竹素,金鋯,郭渡,黃陵,宣陽,梅龕……
青萍劍宗的密雪峰,有一座陡峭如劍削出的平整石壁,以後劍修可以崖刻文字,內容隨意,各憑喜好。
思來想去,米裕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寫什麼。
客鄉遊子,浮萍聚散,米裕默然喝著一壺啞巴酒。
青青翠翠草木,年年歲歲舊人,朝朝暮暮相思。
————
青杏國,酒花渡店鋪林立,熙熙攘攘。
兩撥人由散而聚,先前裴錢拗不過韓俏色的勸說,就挑選了兩件略帶脂粉氣的奇巧靈器,打算送給暖樹和小米粒。
韓俏色看下下去,掏腰包結賬後,問了裴錢打算送給誰,得到答案後,這位白帝城女子仙人便乾脆從袖中摸出兩件法寶,一架掛劍草樣式的彩釉瓷器筆架,一隻九尾狐形製的玉石席鎮,說前邊兩樣算你裴錢送的,這兩件算我給那倆小姑娘的見麵禮,人未到落魄山,禮物先行,嗯,這就叫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段時日的兵書沒白讀。
陳平安說道:“我跟靈驗道友小聊兩句。”
子午夢瞥了眼顧璨。
顧璨無動於衷。
子午夢心中腹誹一句,大豬蹄子麼,男人就是靠不住。
隻得跟著那位背劍少年容貌的年輕隱官一起散步,在他們走出一段距離後,留在原地的顧璨提醒道:“不要窺探那邊的對話。”
韓俏色笑著點頭,“畢竟是能夠讓師兄親自出門待客的陳先生,我有數。”
陳平安開口說道:“既然留在了顧璨身邊,就少出餿主意,遇到事情不要拱火,儘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子午夢施了個萬福,“隱官有令,靈驗自當銘記在心,須臾不敢忘。”
陳平安不用猜,都知道她不會當真,說道:“不要覺得我是在多事,彆忘了顧璨是鄭先生的親傳弟子,這百年期限之內,你作為顧璨名義上的貼身婢女,朝夕相處,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其實很簡單,就是自保,儘量保住自己的大道性命,將來不要被鄭先生過河拆橋,視為棄子。一旦被鄭先生算賬,彆說你是什麼玉璞境,就算是飛升境又如何,還是會吃不了兜著走。”
子午夢一臉錯愕,你這麼說鄭居中,合適?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你既然沒有參加入侵浩然的那場大戰,在蠻荒天下都屬於新麵孔,也就沒什麼舊賬好翻的,這是好事,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明天’如何,功夫都隻在這一百年內的每個今日,鄭先生是全天下算賬算得最好的幾個人之一,你留在顧璨身邊,儘心儘力幫助他建立下宗,不是沒有因禍得福的機會。百年期限,護道有功,相信鄭先生不會虧待你。”
子午夢嫣然笑道:“隱官的意思,我懂了,其實就兩件事,第一,不要生事,與蠻荒天下的子午夢,劃清界線,第二,在不給顧璨惹事生非的前提下,一點點積攢功勞,以後好在鄭城主那邊討賞。”
陳平安說道:“有我在,等到百年之約到期,顧璨就不會任意找個由頭卸磨殺驢,把你宰掉。這麼說,能夠理解?”
子午夢斬釘截鐵道:“能!”
怎麼不能理解,很能!換個說法,就更好理解了,將來陳平安執意要殺子午夢,作為她主人的顧璨也不會攔阻唄。
陳平安說道:“我過不了多久,會遊曆中土神洲,白帝城是肯定要去的,如果到時候有機會見到鄭先生,會聊到你的事情。”
說到這裡,陳平安揉了揉眉心,確實頭疼。
十四境修士假想敵,最不敢有鄭居中,不是開玩笑的。
“在蠻荒天下,你可以不用如何害怕一個城頭刻字的元嬰境劍修。”
“但是在浩然天下,你反而要更加忌憚這種人。這就叫入鄉隨俗。”
“這裡邊的道理,靈驗道友以後自己多加琢磨。”
陳平安轉身道:“談完事情了,我們原路返回,預祝你們一路順風。”
重新見到了顧璨他們,陳平安笑道:“剛得到的消息,劉羨陽可能要擺酒了,到時候我們倆一起給他當伴郎。”
顧璨笑著點頭,“隻要劉羨陽沒意見,不覺得我當伴郎,會跌他的份,我就沒意見。”
陳平安瞪眼道:“少說幾句混賬話。”
顧璨有點委屈,他們仨,都跟陳平安關係最好,簡而言之,如果在家鄉那會兒,沒有陳平安每次在中間當和事佬,如果說顧璨喜歡記仇,那他劉羨陽就大度了?一樣小心眼,顧璨跟劉羨陽都鬨掰幾十回了吧。
顧璨看似隨口問道:“是在小鎮那邊擺酒,還是?”
陳平安說道:“劉羨陽說家鄉小鎮和龍泉劍宗,都會各擺一場。”
顧璨點點頭,不再多問什麼。
想讓我主動詢問此事,你劉羨陽想吃屁呢。不得是你發請帖,給句話?
如果說找不到我顧璨,就不會寄信到白帝城?一封飛劍傳信,能花你劉大宗主幾個錢。
韓俏色提醒道:“搜集兵書一事,陳先生彆忘了啊。”
陳平安笑道:“保證在最近幾年之內,都是每半年寄書往白帝城一次,最近一次,就定在今年穀雨這天好了,韓仙師等著收書就是了。”
韓俏色點頭道:“我可以先拿出五百顆穀雨錢作為定金,現在就可以給陳先生。”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交情歸交情,買賣歸買賣,韓仙師還是收到書再說,屆時錢貨兩訖,比較清爽。”
這不是擔心第一次寄往白帝城的兵法書籍太多,五百顆不太夠嘛。
除了自家的蓮藕福地,還有那些個擁有私人福地的宗字頭仙府,關係還不錯的,例如薑尚真的雲窟福地,韓晝錦所在的清潭福地,以及符籙白玄等等,陳平安都會寄信一封,討要兵書,反正摹本即可。當然隻是先將能夠收集到的兵書都落魄山,質量這一塊,陳平安會親自把關,這種細水流長的買賣,不能壞了陳平安那塊童叟無欺包袱齋的金字招牌。
陳平安說道:“我跟裴錢去一趟京城,你們登船便是。”
顧璨笑道:“那個溫仔細如今就在程虔道觀內養傷,如今這位武學宗師比較可憐了,想要屏氣凝神都難,臨行之前,我建議他不如舍棄煉氣一途,專心武道登頂,既然心氣那麼高,資質又那麼好,說不定有機會在裴錢這邊找回場子。”
裴錢會心一笑,說話這麼損,難怪覺得顧璨順眼。
陳平安疑惑道:“之前在合歡山大門口那邊切磋,裴錢的拳也不重啊。”
裴錢點頭道:“不重。”
顧璨以心聲說道:“蠻荒一役,對手當中,劍修流白表現得並不出彩,但是直覺告訴我,她很危險。”
陳平安點點頭。
雙方分開後,陳平安與裴錢笑道:“走過京城,你就先回落魄山,我們文聖一脈弟子,近期會聚一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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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都山謫仙峰,掃花台那邊,隋右邊收拾好心緒,將一把癡心劍歸入鞘內,禦風至山腳的那座仿落寶灘,作揖道:“弟子隋右邊,拜見先生。”
站在淺灘茅屋旁的老者拱手還禮,“雲窟福地薑氏清客倪元簪,見過隋道友。”
老舟子化名倪元簪,手持竹蒿,在黃鶴磯那邊撐船擺渡,每天做著一人一顆雪花錢渡河的小本買賣。
先生有意相見不相認,隋右邊對此不以為意,隻是好奇問道:“先生當年成功飛升之後,就一直待在雲窟福地潛心修道?黃鶴磯那邊,江上斬蚊一事,可是先生做出的事跡?”
這就叫明知故問,沒話找話了。
隋右邊當年執意要由純粹武夫轉去修行仙法劍術,作為畫卷主人的陳平安,並未阻攔,她由老宗主荀淵帶去神篆峰,成為一位玉圭宗祖師堂嫡傳弟子,還曾與當時的九弈峰峰主劍修韋瀅,鬨出過不小的矛盾。對於名義上歸屬玉圭宗、實際上由薑氏掌控的雲窟福地,哪怕近在咫尺,隋右邊始終不曾踏足,福地那邊的傳聞軼事,她倒是聽說過不少,比如其中就有一位醉酒劍仙口吐劍丸、江上斬蚊這麼一樁被傳得玄之又玄的山上美談,隻因為與劍修有關,隋右邊就格外上心。
後來薑尚真就將所有內幕與隋右邊開誠布公,竹筒倒豆子給說清楚了。
就像倪元簪跟一位白衣少年說的那般,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師徒雙方,時隔多年,同在異鄉,一個在雲窟福地撐船擺渡,一個曾經就在玉圭宗神篆峰修行,俱是寄人籬下,相見不如不見。
這場久彆重逢,隋右邊之所以明知故問,還是擔心先生道心出現了問題,她就挑選一些好話作為開場白。否則在隋右邊看來,以自己先生的資質,早就該是一位屹立山巔的飛升境劍仙了,先生的大道成就,絕對不會輸給那個差不多出身的刑官豪素。
倪元簪在藕花福地的真名,是盧生,字西洲。
這位讀書人,在家鄉那邊,既是隋右邊的授業先生,也是她武學和劍術的傳道者。
此刻儒衫老者身穿一件既是法袍又是牢籠的羽衣鶴氅,肩頭趴著隻三足金蟾。
薑尚真幾次開口出價,想要與倪元簪購買金蟾,都未能得逞。
倪元簪自嘲道:“何談成功飛升,隻是被碧霄洞主丟出藕花福地而已,不再那麼坐井觀天了,不曾想離開水井後,更覺天地大自身渺小,道心不純,證道飛升一事,依舊遙遙無期,空耗光陰已久。”
先前陳平安幾個攜手遊曆雲窟福地,他們在乘船渡江之時,倪元簪被一個神神道道的白衣少年看穿身份。
準確說來,是雙方各自道破對方的半個“大道根腳”,與各自拿來示人的皮囊來曆有關。當下倪元簪這副老者體魄,是一位真身是仙鶴的遠古大修士遺蛻。而崔東山的少年皮囊,曾是一頭能夠遨遊星河的古蜀老龍。
追求煉氣長生的修道之人,某個長久解不開的心結,往往就是心關劫數所在。
若非倪元簪如今到了搖搖欲墜、將破未破的玉璞境瓶頸,其實老人並不願意趕來仙都山,主動見一見隋右邊這位昔年福地的得意學生。
此外,倪元簪更擔心已是元嬰境劍修的隋右邊,以後閉關,所見心魔,會是自己。
畢竟夫子盧生,在學生隋右邊心中的形象和地位有多高,她遇到的心魔道法就隻會更高。
那就見過一麵,了結宿緣,從此各自修行,有緣再會,無緣便就此彆過,不必強求。
月光如雪,涼風習習,一起散步在落寶灘,盧生問道:“可曾見過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也就是遠古歲月道場位於落寶灘的碧霄洞主?”
隋右邊點頭道:“見過一次,老觀主在遠遊青冥之前,去過一趟落魄山。”
當時老觀主還曾讓隋右邊捎話給陳平安,說是無所謂金頂觀的存亡,但是必須留著那個邵淵然。
老觀主的言外之意,再淺顯不過,青萍劍宗可以跟金頂觀打打殺殺,拆了對方的祖師堂都沒關係,但是唯獨不能壞了那個邵淵然的大道修行。
盧生說道:“寶瓶洲有位道號純陽的道士,在浩然天下名聲不顯,道士呂喦隻是在後世山巔,被譽為‘金丹第一’,道士曾經遊曆藕花福地,我年輕那會兒,機緣巧合之下,剛好與這位純陽道人有過一麵之緣,贈予一場黃粱美夢。”
當年盧生在進京趕考途中,在邯鄲道左的一座客棧,偶遇一位在那歇腳的雲遊道人,後者以黃粱一夢度化盧生。
正是在那之後,盧生就逐漸有了更高的眼界,並不局限於讀書人的三不朽、學武之人的登頂。
隋右邊出身福地的豪閥世族,盧家與隋氏是世交,她的名字,就是作為家族塾師的盧生幫忙取的,與自命為“邯鄲道左人”的盧生,剛好相反,盧生是希冀著這位學生,將來能夠另辟蹊徑,自立門戶。
但是盧生這個用心深遠的取名,當初老觀主對此卻頗為惋惜,私底下給了一句評價,“畫蛇添足,可惜道破”。
隋右邊說道:“這位純陽道人也曾去過落魄山,與陳平安關係不錯。”
不得不承認,陳平安的長輩緣,一直不錯。
盧生笑道:“你能夠順利轉為劍修,舍武夫體魄去登山修道,我並不覺得奇怪。”
同樣是畫卷四人,魏羨和盧白象就注定做不成此事。
隋右邊說道:“都是拜先生所賜。”
盧生搖頭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你不必自謙。若論學武資質,你當然是家鄉曆史上的第一流人物,可以進入前十。要說心性,你更勝一籌,足可躋身前三甲之列。在我看來,可以與後世的貴公子朱斂和湖山派俞真意並列,你們三人不分高下。”
每一個時代都有各自的天下第一人,武夫壽命有限,就會有很多的“天下第一人”。
朱斂是藕花福地的武學集大成者,南苑國京城一戰,單憑一己之力,殺掉其餘天下九人。
其中兩位享譽江湖的女子宗師,甚至還是朱斂的愛慕者,也沒見武瘋子朱斂如何手下留情。
隋右邊說道:“其實我們都不如先生你。”
盧生不置可否,說道:“我身上這件仙蛻法衣的舊主人,來曆非凡,曾是世間第一隻證道飛升的黃鶴,隻差半步就可以躋身十四境,性格孤傲,與碧霄洞主以道友相稱,他在閉關之前,冥冥之中似乎就已經察覺到那次閉關的凶險,他就秘密走了一趟落寶灘,之後碧霄洞主幫忙守關,他合道失敗之後,便留下了這件鶴氅,還有一顆澄澈無瑕的金丹。碧霄洞主代為保管,按照承諾,幫他尋找一位能夠繼承衣缽法脈的合適弟子。”
隋右邊問道:“就是先生?”
盧生神色複雜道:“隻能說曾經是。”
隋右邊想要刨根問底,好知道先生為何境界停滯不前的症結所在,隻是又擔心觸及先生的傷心處,她一時間猶豫不決。
盧生卻已經轉移話題,笑道:“如今我擔任寶瓶洲黃粱派的記名客卿,以後就準備在那邊收徒傳道了,這趟返回桐葉宗,就是想要跟薑尚真商量,辭去福地客卿一事。”
隋右邊笑問道:“是師弟還是師妹?”
盧生說道:“未必有師徒名分。”
那夢粱國,也是純陽呂喦的結丹之地。
至於那顆藏在黃鶴磯崖壁間的遠古金丹,崔東山最先猜測是倪元簪贈送給隋右邊的,薑尚真則猜測是留給金頂觀邵淵然,結果這麼兩個一等一的聰明人,都猜錯了。老觀主給倪元簪留下了一條線索,就在那夢粱國境內。
盧生一語道破天機,“那個大泉王朝能夠保住國祚不斷,除了女帝姚近之的運籌帷幄和調兵遣將,還因為蜃景城之內,有一口不起眼的水井,與東海觀道觀相通。”
簡而言之,就是蠻荒天下,必須得給這位道齡很長、境界很高、脾氣更差的碧霄洞主一個麵子。
而這位老觀主最早的道場,那座落寶灘的遺址,如今就在北邊的金頂觀地界,後者法統傳自“結草為樓,觀星望氣”的樓觀派。
在去往寶瓶洲之前,盧生秘密走過一趟金頂觀,找到那個邵淵然,送出了一部失傳已久的道書,再贈予年輕金丹那支竹蒿。
金頂觀的邵淵然,修行路上,相較於家鄉修士,不管是“臭名昭著”卻修行順遂的薑尚真,還是那個福緣深厚的太平山女冠黃庭,邵淵然都可謂順風順水,悶聲發財,其實什麼事情都沒做,不動聲色,躺著享福。先是與師父一起,擔任大泉王朝的供奉,後來那場導致一洲陸沉的大戰,從頭到尾並未殃及金頂觀,被觀主贈送法寶,再順利結丹,而且還是丹成二品,隻是金頂觀故意隱瞞此事,邵淵然就像一路踩狗屎運,不斷占便宜,分開看,不算什麼洪福齊天,但是勝在修行穩當,一件件福緣積少成多,就很可觀了,如今已經是一位元嬰修士。
何況此人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就得到了好像被老觀主貼在他腦門上的一張護身符。
行走在落寶灘的這對師徒。
都不簡單。
所謂的不簡單,不僅僅是他們都先後當過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
被陸沉一口一個“西洲先生”“西洲兄”的盧生,確實是福地第一位擁有道心雛形的半個練氣士。
作為雲窟福地的主人,那個薑尚真,與他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言談。
薑尚真,也就是福地春潮宮的周肥,後來落魄山的周首席,曾經在藕花福地那邊翻檢史書、秘錄無數,最早得出一個塵封已久的驚人結論,精通三教百家學問的那個西洲先生,當年隻是因為受限於當初福地的下等品秩,才未能成功飛升。所以薑尚真戲謔一句,如果俞真意看到了倪元簪,得喊一聲師父才對。
盧生的生前,曾經有過一場不為人知的問道,問道對象,正是老觀主。
所以才會被老觀主“請出”福地,與純陽道人一起來到桐葉洲,桐葉洲大泉王朝那邊便有了一座仙氣縹緲的騎鶴城。
而盧生在生前傾囊相授教出來的弟子隋右邊,同樣做成了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樁壯舉,她獨自一人,武學登頂的同時,竟然汲取了天下半數武運在身。後世的朱斂和丁嬰,雖然武學境界明顯比隋右邊更高,卻都未能做成此事。
最終隋右邊便以純粹武夫之身,卻如女子劍仙,仗劍飛升,她仿佛是與整個天地遞出三劍,最終落敗,血肉消融殆儘,形銷骨立化塵,就此魂飛魄散。
用陸沉的比喻,就像是藕花福地的“第一場屍解”。
隋右邊的飛升落敗,就像佐證了一事,天道不可違,人難以勝天。
在那之後的天下武夫,好像就再沒有跟老天爺較勁的胸襟氣魄了,隻在人間江湖兜兜轉轉。
盧生笑問道:“當年我留給你的那些書籍,何必敝帚自珍,秘不示人?是怕有人跟你爭天下第一?”
先前陸掌教對這位西洲先生是高看一眼的,畢竟盧生曾以武夫的一口純粹真氣嘗試“填海”,最終營造出“肝膽相照”的,摸索出來了一條煉氣得長生的修道之路。原來盧生在習武練劍途中,對福地曆史上所有官書、野史“涸澤而漁”,陸陸續續搜集到一些零星的道訣、心法,拚湊殘片斷章,最終羅列出幾條登山道路,寫出幾本讀書筆記,都交給了弟子隋右邊,希望她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發揚光大,並且開枝散葉,傳承下去,在武學道路之外彆開生麵,結果隋右邊一心執著於劍術,對於這種“仙法”並不感興趣,隻是得其形未得其神,她未能真正走上煉氣一途。
隋右邊臉色尷尬,默不作聲。
她確有私心,卻不是擔心誰跟自己爭第一,隻是不願外人翻閱書籍而已。
隋右邊當初並未銷毀書籍,在她“仗劍飛升”失敗之後,書籍夾雜在隋氏藏書當中,後世一路輾轉,最終隻有不足半數的手稿秘本,落入湖山派俞真意手中。
與隋右邊恰好相反,天縱之才的俞真意屬於得其神意,可惜形不全。但是憑借自身努力,俞真意依舊成為了藕花福地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位練氣士。
返老還童,禦劍飛行,仙人之姿。
所以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藕花福地,存在著一條無形的道脈傳承,起於純陽真人呂喦,傳給盧生,再傳隋右邊,最終在俞真意那邊開花結果。
雖然香火飄搖,若隱若現,可是始終一線不墜。
等到隋右邊來到浩然天下,再成為練氣士,才真正知道自家先生留下那些書籍的分量。
盧生笑道:“什麼都想要,結果貪多嚼不爛,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
隋右邊小心翼翼問道:“先生的境界?”
盧生說道:“歸根結底,還是自身道心不夠堅韌,導致在玉璞境停滯太久。直到上次薑尚真出言提醒,我才知道某個真相,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隻是為時已晚。”
不過盧生離開福地這麼多年,卻始終至今未能躋身仙人,不是修道資質不夠,而是碧霄洞主故意“刁難”這個盧生。
當初那場沒有第三人知曉內幕的問道失敗過後,“死了一次”的盧生,杳杳冥冥,渾渾噩噩,等到再睜眼,就看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雙方坐在無儘銀河中,一起俯瞰人間。
自稱碧霄洞主的老道士,說他修道資質其實不錯,算不得“天生”一語,隻能算是“地生”適宜修道,但是受限於皮囊和福地品秩,就幫他換了一副身軀,換個靈氣充沛的地方繼續修行。有個約定,下次雙方再見,若是盧生能夠憑借自身劍術打破牢籠,就有資格與他以道友相稱,那顆金丹就算是一份臨彆贈禮,是你盧生的囊中物了,再不必多此一舉,轉贈他人。
隻可惜盧生在雲窟福地內,雖然一步一步走到了玉璞境,還是劍修,始終未能打破鶴氅道袍的先天禁錮。
法袍即洞天,恰似一句白也詩家語,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這就是老觀主故意為之的一種考驗。
若是盧生能夠打破一件法袍的限製,破而後立,就可以天高地闊,才算真正離開那座“道觀古井”,盧生再不是什麼井底之蛙,才有資格成為碧霄洞主認可的一位道友。
可惜盧生畫地為牢,穿著一件法袍,枯守照看一顆遠古金丹,肩頭趴著一隻財運濃鬱的三足金蟾。
其實當年也正是盧生,建議薑尚真帶著山上摯友陸舫,走一趟藕花福地。
結果福地那邊就多出了一座春潮宮和鳥瞰峰陸舫,但是陸舫依舊未能勘破情愛關,不曾真正做到心死如灰,先死後生。
在雲窟福地那邊,薑尚真跟倪元簪有過一場對話。
“我今欲借先生劍,天黑地暗一吐光。”“並無此劍,絕非誆人。”“你這個人就是劍。”
當時盧生不解真意,隻當薑尚真是埋怨自己耽誤了好友陸舫的修行,所以故意罵人,隻是盧生何等才智,很快就嚼出餘味來。
薑尚真的說法,大有深意,是說他倪元簪的這副體魄,正是老觀主親手鑄造一半、半途而廢的棄劍。
故而剩餘一半,就需要倪元簪自己來鑄造和煉製,繼續“以身煉劍”。有朝一日,煉成了,盧生自然就可以打破那座法袍牢籠。
青冥天下十四境修士,女冠吾洲,就是走了一條“萬物可煉”的合道之路。
藕花福地的讀書人盧生,等於一人開辟出煉氣、煉物兩條大道。
但是造化弄人,都是半途而廢。
盧生看了眼隋右邊所背長劍,微笑道:“長生二字,顛倒順序,就是生長。”
陳平安得自蛟龍溝的那件法袍金醴,以及借給隋右邊的這把癡心劍,最大妙用,就在於可以不斷提升品秩。
而那顆金丹的最大妙處,在於能夠讓一位練氣士憑空多出一顆品秩極高的金丹。
得此金丹,天衣無縫,修道之人就像額外開辟出一座真實的洞天,多出諸多本命洞府,並且還可以繼承一位飛升境圓滿大修士的完整道統。
十四境之下,練氣士麵對這麼一顆金丹,誰不眼饞?
盧生略帶幾分傷感,“身不由己,不再是純粹武夫了。”
最後盧生笑言一句,“日落江湖白,是曹慈。潮來天地青,陳平安。”
————
嚴州府遂安縣的村塾。
因為如今多出一個在意料之外的學生寧吉,再加上弟子趙樹下總在灶房打地鋪也不像話,陳平安就在隔壁那個都姓陳、堂號是尋玉堂的村子,租了一棟有天井的老宅子,三間屋子,剛好一人一間,二樓用來堆放雜物,簷下還有去年燕子搭建的幾個窩。寧吉已經想著買倆豬崽兒了,過年殺年豬,更有年味兒。至於村塾這邊的住處,陳平安若是晚上備課或看書太遲,就繼續住著。
宋和在這邊接連住了幾天,終於準備啟程,要返回大驪京城了。
除了皇後餘勉,少女餘瑜,竟然身邊都沒有一個扈從,陳平安對此倍感意外,宋和笑道有陳先生在村子裡,還用擔心有什麼刺客嗎。這位皇帝陛下,在村子這邊確實每天都很閒,就像之前村裡的客姓老人走了,那晚上那戶人家的晚輩們,鬨著要去祠堂設靈堂放棺材,宋和就一直等著看看會不會打架,結果還是沒有硬闖祠堂大門,好像是被村裡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給勸回去了。那幾條早先見著皇帝陛下就狂吠不已的土狗,如今都會跟著宋和身邊搖頭晃尾了,關係很熟了。
拂曉時分,陳平安一路送到浯溪村口,兩輛馬車停在一棵村頭老樟樹下邊,刺史裴通和鄆州將軍褚良,都在道旁等候已久。
陳平安問道:“陛下當真真想好了,我如果擔任大驪國師,有利有弊,比如隻說墨家修士,就可能會中斷跟大驪王朝的合作。”
大驪王朝的崛起,墨家出力極多。隻說墨家遊俠許弱,如何還是大驪宋氏的次席供奉。
但是墨家钜子,對這位年輕隱官的觀感,可談不上有多好。
大概可以算是那種雙方素未蒙麵、也不想著有任何交集的關係,以至於老秀才恢複文廟神位,這位在蠻荒天下一人即一城的墨家钜子,返鄉參加文廟議事,都沒有去功德林道賀,可事實上,墨家钜子與文聖其實頗有私誼,顯而易見,就因為老秀才找了這麼個關門弟子,再加上陳平安當時身在功德林,這位墨家钜子便乾脆不去見老秀才了。
一旦陳平安成為大驪新任國師,就意味著墨家一眾技藝超群的機關師,極有可能都會立即撤出大驪王朝。
宋和點頭道:“這些事情,都考慮過了。”
餘瑜苦著臉。
察覺到陳先生轉移視線,餘瑜立即笑得陽光燦爛。
陳平安問道:“我崔師兄那邊,他有沒有與陛下提及過自己的學生,比如覺得誰是他認可的親傳,可以算作入室弟子。”
宋和搖頭笑道:“好像除了處州刺史吳鳶,大概可以算是國師的入室弟子,其餘的,連同我在內,都沒什麼先生學生的正式身份,按照文脈道統來算,隻能勉強算是尚未登堂入室的外門記名弟子?”
陳平安點點頭。
宋和好奇問道:“陳先生這是準備梳理文聖一脈的師承脈絡?”
說到這裡,宋和自顧自笑了起來,“要真是如此,我就得改個口了,我可以算是崔國師親口承認的學生!”
“沒有這個必要。”
陳平安笑著抱拳道:“恕不遠送,就此彆過。”
宋和先將餘勉扶上馬車,再與陳平安拱手作彆。
餘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施了個萬福,趕緊躲入馬車。
本來想要跟餘瑜說點事情的陳平安,隻好轉去與裴通跟褚良拱手致禮,兩位封疆大吏笑著抱拳還禮,乘坐另外一輛馬車離開。
陳平安帶著弟子趙樹下和學生寧吉,一起緩緩走向學塾,山清水秀,他們一左一右,陳平安走在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