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易醉扶頭酒,世間未逢敵手棋。
一片孤城彩雲間,整座白帝城,除了鄭居中,便已經空無一人,就連那座琉璃閣都鄭居中被丟出城外。
畢竟是當師弟得聽師兄的,柳赤誠對此亦是無可奈何,不敢說個不字,不過他非要與城主師兄當麵道彆才肯離開,鄭居中看那眼淚巴巴的柳赤誠,歎了口氣,想起當年一件不大不小的舊事,鄭居中到底是難得心軟了一遭,便現身山門,叮囑一身粉色道袍的師弟幾句,例如到了外邊,闖了禍,就不要輕易報出師父的名號,免得對方不敢殺你。
柳赤誠立即懂了,不可報出師父的名號,隻能報師兄的!
鄭居中揮揮手,示意柳赤誠彆站在原地礙眼了。
柳赤誠興許是舍不得走,就沒話找話,想要以心聲確定一事,師兄到底有幾個十四境?
他這個當師弟的,當然願意相信,實在是不敢相信。
鄭居中笑著反問一句,你想要幾個?柳赤誠小心翼翼說當然是多多益善,兩個不嫌少,三個不嫌多。
柳赤誠再問師兄能不能更進一步?鄭居中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種……擔憂,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言一句,聰明人好學,傻子不好當。不該你動腦筋的事情,就不要多想了,好好當你的傻子。
如果說浩然天下練氣士,真有人舍得自己不是十四境,換成彆人更好,柳赤誠肯定算一個,而且沒有任何猶豫,沒有一絲作偽。
就像當年鄭居中,因為猶豫要挑選哪條道路躋身十四境,閒來無事,便設置了一個傀儡,縱橫捭闔,勾結內外,渾然不知是那鄭居中殺鄭居中,自己殺自己罷了。總之在那場裹挾整座白帝城的陰謀當中,就連韓俏色之流都不能例外,唯獨一個身穿粉色道袍的柳赤誠,擋在一人和萬人之間,既無豪言壯語,也不撂狠話,柳赤誠瞬間就被幾百道劍光、術法和神通碾作肉泥,他至死仍是在痛恨韓俏色他們的背叛,擔憂自己身後那位師兄的安危,身死道消前的一刻,粉袍柳赤誠,隻是回頭一眼,師兄保重。
彩雲最高處矗立有一杆大纛,上書“奉饒天下先”。
下邊有張刻有棋盤的石桌刻,桌上擱放著兩罐棋子。
鄭居中就坐在桌旁,身邊棋罐內是白子。
等了不知多久,鄭居中便將兩隻棋罐更換位置,一手輕輕托住袖子,一手伸出雙指從棋罐中撚起一枚黑子。
看架勢,鄭居中就要率先落子在棋盤。如此破例,這可就與那杆大纛所書內容相反了。
一個身材魁梧麵容粗獷的女子,跨越兩座天下,再無視白帝城禁製,如入無人之境,來到此地,爽朗道:“好久不見,懷仙!”
鄭居中對她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在指尖那枚黑子就要觸及棋盤之際,那“女子”哀歎一聲,“真是怕了你鄭居中。”
“說吧,把我喊過來,所求何事?我與道祖有個君子之約,言行舉止不好過界,體諒個。”
“三個十四境鄭居中,憑借劍術,道法,神通,高不過一個真無敵,沒什麼好丟臉的,你跟餘鬥隻是切磋,又不是分生死。”
來者正是天外天無數化外天魔的彙總,言語之際,已經變幻模樣,成了白玉京懸掛在最高處的那位老道士,青冥天下心目中的道祖模樣。
鄭居中將那顆黑棋丟回罐子,問道:“想不想自由?”
天底下還有比化外天魔更自由的存在?既然純粹如此,何來自由一說?
化外天魔嗤笑道:“就憑你?”
鄭居中點頭說道:“就憑我。”
它問道:“難道是異想天開,要立教稱祖?那我可就要問你一問了,鄭居中,你欲想立什麼教,稱什麼祖?!”
不等鄭居中給出某個不管怎麼回答都一定會驚世駭俗的答案,它就自顧自捧腹大笑道:“我是心魔,是倒影,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化外天魔,鄭居中是人間第一尊魔道巨擘,如此說來,確實絕配。煉化掉了我這個偽十五,你就好功德圓滿,躋身真正的十五境?從此獨一無二?殺十四境修士如砍瓜切菜?”
鄭居中緩緩說出三句話,“我先幫你打破那座不朽的牢籠。”
“再讓天地無靈氣,無煉氣士,無山水神祇無精鬼怪異,無前身無轉世無陰陽無因果。”
“最終讓這人間無教無祖。”
化外天魔搖搖頭,“無甚意思。不曾想最讓我期待一見的鄭居中,還是這般無趣,難逃窠臼,新人走老路,至多就是比某些前人走得更高遠些。”
神靈無錯,最不自由。
某種程度上,擁有最純粹自由的,是它們化外天魔,無拘無束。它們的每一個念頭都可以妙趣橫生,繁花似錦,混淆真假。
鄭居中所謂的打破牢籠,不過就是讓“它”變得不自由。一般十四境哪敢大放厥詞,膽敢自信在道力上勝過它這偽十五境一籌?萬年以來,哪個十四境,敢煉化它,真不怕燙穿肚腸?被鳩占鵲巢,喧賓奪主?即便有人敢想至此,依舊不敢做到這一步。而鄭居中想要著手做的,道祖當然早就做得到了,隻是道祖十五境,合道整座青冥天下,不宜如此行事,隻好通過將它放養,或者準確說是圈養在一座玉京山,也就是世人所謂的天外天。
某人說得對,“道人清除心魔如校書,校書如掃心地落葉,旋掃旋生,落葉飄拂又起塵,旋拂旋有。”
強如道祖也還是一位道人,未能超脫這個範疇,麵對源頭來自數座天下所有道人的心魔,清除不了,煉化不儘。
之所以如此,還是因為遠古天庭遺址始終存在,無法被徹底摧毀,又有登天離去的文海周密,住持新天庭,請神歸位。
否則三教祖師真能達成一致,任由道祖騰出手來,以煉億兆心魔千年萬年,作為十五境練氣士的大道所在,再次證道得道,說不得人間第一位十六境,就是道祖的囊中物。
鄭居中微笑道:“竟然被一頭化外天魔給小覷了,倒也有趣。”
站起身,鄭居中望向白帝城一處很尋常的地界。
順著鄭居中的視線,化外天魔看到了一片竹林。
天上雨下,新十四境,如雨後春筍紛紛冒頭,筍尖將出未出,恰似黃泥拱,水嫩美味。
春筍會長得很快,當然前提是不被拔出吃掉,有機會破土而出,長成一竿青竹,最終成為老竹,直至開出竹花。
哪怕鄭居中自己就是嶄新十四境,可鄭居中三個十四境,三種合道,都與三教祖師散道饋贈無關。
存在著一道分水嶺,鄭居中依舊屬於舊十四境。
而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寧姚,她由於聽從陳清都的提醒,選擇閉關“躲雨”,所以隻是在時間線上,寧姚是新十四境。
所以鄭居中在看待寧姚這件事上,與十萬大山那個名叫的之祠的老瞎子,並無不同,都覺得寧姚的十四境,殺力高。
曾經的浩然賈生,後來的蠻荒周密,除了“通天老狐”這個屬於彆人給他的綽號,“文海”這個更像是夫子自道的稱呼,還是要更加被人熟知。文海作兩說,一說周密學識廣袤、艱深皆如無涯無底之海,二說周密自創的幾萬個蠻荒文字“水雲書”。
整座冥府陰間,還有某些在陽間隱匿極好的一小撮鬼物修士,前者像那仙簪城的兩位鬼仙,道號“瓊甌”的老嫗,隱匿在黃泉路上,老嫗失去了那把名為“拂塵”的至寶,真身是一隻蚊子的鬼仙老嫗自怨自艾,還有那烏啼,飛升境大妖玄圃的師尊,也在一處隱蔽道場,先前聽聞天地間那句要斬陽間陳平安的宏願,烏啼感慨時不我待,不料那位已經走到門檻的前輩,似乎未能跨過那一步,隻是不等烏啼覺得猶有一線機會,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它們便都察覺到某種玄之又玄的跡象,俱是道心一震,這撥各有道行的鬼仙,不約而同,或是喟然長歎,或是幽幽歎息,心中空落落的。
一條獨木橋,先到先得,它們同為鬼物,注定大道斷絕矣。
就是不知哪個老東西,能夠得此造化了。
可事實上,鬼物徐雋如今道齡還不到五十歲。硬是靠道侶,吃軟飯吃出了個十四境。
青冥天下幽州,地肺山華陽宮的新任宮主,竟然是一個外人,化名毛錐,道號‘白骨’。
毛錐在推衍出結果之後,倒是沒有太多怨懟,隻是神色灑然,笑罵一句那位陸掌教,“狗東西,算你狠,連自己都坑。”
閏月峰。
就如陸台登山之前所說,距離十四境隻差半步的張風海,隻等大雨傾盆落在人間,就可以跨過那半步了。
事實就是如此。早就是飛升境圓滿的張風海,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毫無懸念。
三十歲就看遍玉樞城全部藏書的張風海,被囚禁在鎮嶽宮煙霞洞多年。最終還是選擇叛出白玉京,與武夫辛苦聯手,自立門戶。
在陸台的撮合之下,總計六人,建立了一個宗門,已經昭告整座青冥天下。
張風海當然是宗主,而那位勞苦功高的陸台,除了約定好的首席供奉,還兼了副宗主。
陸台低頭貓著腰,雙手拽著一條狗的尾巴,搖搖晃晃往崖畔喝酒的張風海那邊走去,說沒點眼力勁,趕緊給宗主道賀去。
可憐那條狗,感知到張風海的滿身磅礴道氣,不敢去,卻由不得它不去,隻好嗚嗚叫著。
陸台拽著狗尾巴,哈哈笑道:“宗主大人,可喜可賀,先前咱們倆的那個約定,還作數嗎?”
之前陸台拱火,說蠻荒天下出了幾個有意思的年輕人,按照張風海的推衍,在他跟辛苦多走一步之前,得有五位飛升境,才能保證蠻荒之行,都不是沒有意外,而是沒有大的意外。陸台就順杆子往上爬了一句,讓張風海和辛苦都辛苦點,努把力。陸台將那條上不了桌麵的狗丟出去,拍拍手掌,坐在張風海身邊,小聲問道:“辛苦怎麼說?”
張風海說道:“一步變半步。如今的武學造詣,大概等於百年前的林江仙吧。”
陸台搓手道:“咱們這小門小戶的,難得出門散心一趟,不敢奢望建功立業,要說不用擔心被人隨便拍死,約莫也夠了嘛。”
張風海點頭道:“隻要你彆到處惹是生非,問題不大。辛苦隻是嘴上不說,他其實一直想要去彆座天下走走看看。”
陸台呸了一聲,“我這個人行走江湖,處處與人為善,事事誠字當頭。”
他又不是那陸掌教,路邊走過一條狗都能陪它嘮兩句。陸掌教拉的屎,狗都不叼。
張風海將酒壺彆在腰間,站起身,回頭望向那些或多或少都有些期待神色的宗門成員,隻是不等他這位宗主發話,那位副宗主就雙手叉腰,哈哈笑道:“咱們六個高手,加上一條陸沉,天地人間何處去不得?”
陸台瞥了眼趴著的“陸沉”,後者立即心領神會,張開嘴,汪汪。
呂碧霞好奇問道:“先前殷州那邊氣象不小,難道是那鬼物徐雋?”
這位女子散修,是飛升境巔峰,她也是青冥天下候補之一。
陸台點頭道:“吃軟飯的本事,天下第一。不服氣不行。”
袁瀅笑道:“隱官大人到底是輸了徐雋一籌。”
十四境張風海,青冥天下武道第二人的辛苦,呂碧霞,陸台,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袁瀅,師行轅。
他們六個,打算出門散心,走一趟蠻荒天下。當然就隻是遊山玩水而已,可如果誰敢攔著他們遊山玩水,就讓誰成為山水。
可能還要再加上一條名叫“陸沉”的狗。
他們跨越天下遠遊的第一個落腳處,估計就是那座斷為兩截、已經遺址的劍氣長城。
蠻荒天下,大嶽“青山”之巔。
一個紮羊角辮的黑袍女孩,死死盯住那個瘦得皮包骨頭的少女,問了個很不禮貌的問題,“你就是這座天下的那個雜種?”
那少女眼神呆滯,羊角辮女孩便繞著少女走了一圈,再次走到少女身後,一腳踹中膝蓋窩,少女雙膝跪地,依舊麵無表情。
羊角辮女孩點點頭,這下比較滿意雙方的身高了。她來到少女身側,可憐兮兮的,原來少女這一側臉頰,好像受了黥刑,被錐刻出一個遠古金文的“焚”字。
能夠在“少女”臉上刻下這個字的,除了周密,還能是誰。
而能夠這麼肆意侮辱“少女”的人物,當然也隻有叛出劍氣長城的舊隱官,蕭愻。
蕭愻伸手扯住少女的臉頰,輕輕擰轉起來,問道:“焚膏繼晷的意思?”
木訥少女點點頭。
當時白澤找到她,準確說來是她主動被白澤找到,她說給自己取了個名字,晷刻。
她誕生於蠻荒天地初生之際,與青冥天下的閏月峰武夫辛苦,浩然天下那位曾與至聖先師分庭抗禮,曾經姓劉名饗、字子駿、又字巨君。黃庭在五彩天下純粹碰運氣找到的那個徒弟馮元宵。
蠻荒晷刻,青冥辛苦,浩然劉饗,五彩馮元宵,他們都是同類。
蠻荒天下每一座仙府道場,人間城池,對她而言,皆如一刀刀刻在臉上的墨刑,這座天下越是靈氣凝聚濃厚之地,越是她身上一個個充滿膿水永不結疤的爛瘡。當然這與她內心深處,無比排斥托月山大祖以及後來的文海周密有關,若是雙方大道相契,心存靈犀,這些讓她苦不堪言的存在,便是一件漂亮衣裳上邊的錦繡圖案了。她不認可托月山大祖的道,很大程度上,是怨懟對方攻不破劍氣長城,取不回十萬大山,就這麼簡單。而她對文海周密的不認可,更多來自於周密的那個外來身份,還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理由。
蕭愻鬆開手指,轉頭望向跟隨她一起來到此地的三位劍修。
蕭愻顯然是在用眼神詢問一句,如何,我這學問,深不深,高不高,可怕不可怕?
自顧自點點頭,猜對這個謎語的蕭愻心情不錯,果然我厲害起來,連自己都覺得可怕!
跟著蕭愻來此遊曆的,是三位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舊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的洛衫,竹庵。
還有一個在倒懸山看大門多年,吊兒郎當的大劍仙張祿,此刻喝著酒,依舊醉醺醺的。酒這東西,越喝越愁,不喝最愁。
山巔又走來兩位常年形影不離的蠻荒大人物,斐然,周清高。
蕭愻問道:“那畜生呢?”
周清高微笑著糾正道:“初升。”
蕭愻轉過頭,作豎起耳朵傾聽狀,故作震驚道:“啥,你說那‘初升’是畜生?”
她隨即滿臉恍然,朝那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豎起兩根大拇指,讚歎道:“一個芝麻綠豆大小的仙人境,敢如此侮辱一個老資曆的十四境,周密認你當關門弟子,不是沒有理由的。”
周清高笑道:“吵不過前輩,不該搭話的,我認栽。”
蕭愻指了指地麵,“認栽就磕幾個頭,拿出點誠意來。”
周清高伸手拍了拍額頭,“晚輩境界雖然低,但是這輩子隻給師父磕頭。”
蕭愻眯起眼,伸手攥住一根羊角辮。
周清高雙手縮袖中,暗捏兩記道訣,方便隨時跑路。
蠻荒天下就是這樣,修道之士,不是境界高了就沒有麻煩,反而是境界越高,隻會麻煩越大,哪怕他是周密的關門弟子,在這蠻荒天下,依舊算不得擁有一張保命符,甚至某些時候,會成為一張催命符。這也是周清高這些年,不得不跟在斐然身邊的緣故。
斐然打圓場道:“賣我一個麵子?”
蕭愻伸出手去。
斐然毫不猶豫便丟出一把鏽跡斑斑的青銅短劍,蕭愻接過手,掂量幾下,還不錯,點頭道:“你這麵子,買了。”
蕭愻再將剛得手的這件仙兵古劍,隨手丟給洛衫,吩咐一句,“可以轉手送你剛收的那名弟子,記得與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片子說清楚,是我送給你的。”
張祿笑道:“怎麼不送我,說好了跟著你吃香喝辣,好嘛,三天餓九頓,窮得叮當響了。賣劍買酒,聽著就很豪邁。”
蕭愻嘿嘿道:“急個錘兒,隻需稍等片刻,送東西的,馬上就到。”
早年在劍氣長城,蕭愻和陸芝,合稱“凶悍”。
斐然望向這個周密登天之前專門叮囑自己不要去招惹、必須聽之任之什麼都彆管的上任隱官。
一個煉化了整座蠻荒英靈殿的十四境劍修,好像不那麼純粹。
還有一個大雨過後,新晉十四境劍修,斐然。其實也不純粹。
蕭愻看了眼斐然,搖搖頭,不以為然。你這個十四境,隻要出了蠻荒天下,恐怕要隨隨便便送人頭,太憋屈了吧?
彆說對上那個老瞎子了,打得過寧姚那妮子?
斐然笑著解釋道:“我跟你不一樣,不需要純粹兩個字。給我都不要。”
斐然已經與晷刻成為道心相契的盟友了,她也完成了與周密的那個約定,在蠻荒天下打造出了兩條光陰長河分支。那麼斐然作為再名正言順不過的蠻荒天下共主,在白澤先生注定不會跟他作大道之爭的前提下,斐然將來就有很大希望可以躋身十五境,隻是時間長短而已。
既然如此,難道斐然還要去爭一個十五境的純粹劍修不成?
鄒子能願意?鄭居中會答應?
蕭愻明知故問道:“斐然,把我喊過來做什麼啊?”
斐然無奈道:“是前輩煉化了那座英靈殿,對吧?”
蕭愻反問道:“當年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還有被周清高罵成是畜生的那位,都沒有說我不可以帶著這口天井亂跑啊?”
斐然說道:“所以就隻好請前輩來青山這邊一敘了,我們好重新安排位置,以後各自做事情也好名正言順,不至於誰都不服誰,誰都覺得對方是個廢物。此次我們進了英靈殿,可以把話都說清楚,再各自落座,可以少去很多的麻煩。”
可惜那個沉睡在明月中萬年之久的“小陌”,投靠了陳隱官,導致白景也跟著叛出了蠻荒天下。
否則他們兩位飛升境劍修,一巔峰一圓滿,肯定可以在英靈殿內占據一席之地。
在那場大戰之前,當年托月山大祖第一、周密第二、劉叉第三的那撥十四舊王座,被譽為最具實力、最能打的一屆。
如今的那撥新王座,被拉壯丁充數的實在太多,簡直就是個笑話。連斐然這麼不把境界看得太重的,都覺得有點不像話了。
蕭愻看了眼周清高。
斐然笑道:“他才是仙人境瓶頸,如今當然沒有資格進入落座。”
道號“木屐”的周清高,以前的名字,成了道號。
周清高頂替了子午夢的蠻荒天乾位置,成為領袖。
他曾經由三境直接躋身玉璞境,沒過幾年,就又成為仙人,如今就是瓶頸了。
蕭愻笑道:“看來隻要認個好師父,就可以修行順遂得讓人羨慕。”
周清高這次學聰明了,沒搭話,將那句“可惜晚輩是師父的關門弟子”咽回肚子。
又來了兩個,一個重瞳子少年,離垢,道號“飛錢”。
被白澤喊醒之後,離垢一口氣從蠻荒各地收回了八件仙兵重寶。
還有一個整天沒睡醒似的漢子,打著哈欠。他就叫無名氏。
離垢腰間係著一隻黃色乾坤袋和一枚紫色捉妖葫蘆。
由於醒來之後,離垢先前的煉物合道之路,已經被青冥天下女冠“太陰”占據,但是離垢當初早就給自己預備了一條候選道路。
一座書城,反其道行之,北麵稱王。
那王尤物,分明已經合道成功,好家夥,非但沒有招搖過市,反而尋了一處無跡可尋的隱蔽道場,躲起來了。
反觀這位重瞳子少年模樣的離垢,就與那摯友“無名氏”,大搖大擺,一起來到了這座山嶽,光明正大來見斐然和蕭愻。
離垢是等到數座天下都“雨停”了之後,才合道成功。
是周密讓出了一條道路,不僅僅是讓出,甚至可以說是鋪出了一整條道路,讓離垢可以直接走到十四境去。
因為周密在登天之前,就交給周清高一件東西,是一堆文字雕版,正是周密自創的蠻荒天下的雲水書。
如此一來,離垢就代替周密成為了蠻荒天下的文字之主,可以享受一座天下文運流轉帶來的大道饋贈。
無名氏看了眼那羊角辮“小女孩”,歎了口氣,既然周密留下了操控蠻荒文運的物與人,這座天下的武運,自然不會例外。
蕭愻朝那少年指了指腰間捉妖葫蘆,勾了勾手指。
離垢二話不說就摘下這枚金色葫蘆,丟給蕭愻。
蕭愻一巴掌拍給張祿,直勾勾盯著那個離垢,問道:“不打一架再給?”
這可就不是搶東西那麼簡單了,等於是對那被搶錢的問上一句,你不先給我砍一刀再交出東西?
離垢說道:“如今這些外物,對我來說,可有可無。”
蕭愻怒道:“這就有點過分了啊!”
一拳打碎那離垢身軀。
離垢瞬間恢複原貌。
蕭愻也不覺得徒勞無功,就是一拳跟上一拳,打得離垢砰然炸裂再複合,就是好玩!
趁著蕭愻沒空搭理自己這邊,斐然柔聲問道:“會不會後悔當年沒有跟周密合作?”
晷刻點點頭,沙啞開口道:“悔死了。”
如果她願意陪著周密一起殺向浩然天下,蠻荒妖族說不定就可以拿下那座寶瓶洲,用屍體堆平那條大瀆就是了。
她說不定如今已經吃掉那位“同道”,她就可以順勢成為蠻荒、浩然兩座天下的一個半主人。
斐然以心聲問道:“與我結為道侶,不會再次後悔?”
麵癱一般、雙目無神的少女,驀然一笑,猶豫了一下,她伸出雪白乾枯的手指,輕輕抓住斐然的手腕,微微臉紅,眼簾低斂,羞赧道:“你很暖和。”
斐然啞然失笑,反手握住她有些冰涼的手,轉頭望向蕭愻那邊,微笑道:“提醒一句,下不為例。”
蕭愻斜眼望向那邊,撇撇嘴,破天荒沒有還嘴半句,點點頭,“小兩口以後好好過日子,我那份子錢,離垢幫我出了。”
斐然笑著抱拳致謝。
蕭愻嘀咕一句,“狗日的讀書人,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陸陸續續,又有一撥名副其實的蠻荒大妖,都被斐然喊過來議事,讓蕭愻前輩彆久等了。
十四舊王座大妖當中,有搬山老祖朱厭。曳落河新主,緋妃。
新王座大妖,則有劍仙綬臣,作為文海周密首徒,是飛升境劍修,背劍匣藏六劍,一身翠綠法袍“束蕉煉”。
周清高見到了綬臣,作揖行禮,喊了聲大師兄,綬臣笑著點頭。
還有那個眉發法袍皆白的大妖官巷,一門心思想要說服年輕隱官與自己孫女當道侶。
托月山大祖的親傳弟子,道號新妝,女子飛升境,陣師,同時還是一位止境武夫。
一個身披輝煌金甲、戴麵具的高大修士,就連斐然都不知道此人的大道根腳和真實身份。
一位女冠,道號柔荑,她頭頂道冠可謂世間獨有,芙蓉之上開蓮花,蓮花之上又魚尾。
她是舊王座大妖黃鸞斬三屍而出,當年周密在吃掉黃鸞之後,將一眾秘寶都交還給她。
最後是白澤帶著兩位,一起緩緩登山,兩位遠古大妖與離垢、無名氏他們一樣,正是白澤親自喊醒的。
一個美豔女子,官乙,道號“雪藏”。
一個身材矮小的佝僂老嫗,滿身道氣分出五色,老嫗每一次抬腳跨上台階,這座青山的山君都會倍感壓力,必須施展神通,才能抵消那份大道重量。
站在欄杆上的朱厭瞧見這老嫗,抹了把嘴。既然都未十四境,那就都有機會?!
老嫗抬起頭,笑著指了指身前的白澤先生,示意那朱厭,到底是合道重要,還是性命重要?
斐然笑問道:“白澤先生,王尤物今天是肯定缺席了?”
至於那個“胡塗”,同樣是活了萬年的遠古大妖,卻是不用來了。
白澤說道:“到了。”
言語之際,自認躲藏極好的新晉十四境修士王尤物,就被白澤隨意拎出那座隱蔽道場,被迫出現在了官乙身邊。
一座英靈殿。
蠻荒新王座。
最高處,天下共主斐然。
第二高位,從浩然天下重返蠻荒的白澤。
當然如果白澤想要坐最高的那個位置,連同斐然在內,不會有誰有異議,嘴上不敢說什麼,心中也同樣不敢。
第三,蠻荒天下的大道化身,少女晷刻。
蕭愻第四,她就不樂意了,死死盯住那個剛剛才收了自己份子錢的晷刻,少女就主動要求跟蕭愻換個座位。
白澤對此沒說什麼,斐然也沒說什麼,於是她們就這麼調換位置了。
蕭愻雙手叉腰,哈哈大笑道:“若不嫌棄,就把這裡當成你們的洞房,早生貴子。”
雙手拄拐杖的老祖初升。
腰間已經沒了乾坤袋和捉妖葫的離垢。
竹冠騎鹿的王尤物。
這三位,都是十四境。
之後是蠻荒天下武道第一人的無名氏,飛升境圓滿。
朱厭,官乙,那位道號、化名都不可告人的矮小老嫗。
緋妃,綬臣,官巷,新妝,柔荑,那尊與老嫗一般雲遮霧繞的金甲神異。
蠻荒天下,十七位新王座大妖。
但是白澤卻說了一句,“稍等。”
刹那之間,有一位身材健碩的女子武夫,打開,或者說是以雙手硬生生掰開一道大門,從那無數冤魂厲鬼的陰冷地界,大步走出,當她一步跨過大門,天地間便有武運如雷滾滾震動,湧向此地,她抬起雙手,將滿頭青絲隨手分開挽起,露出一張傾國傾城的無眉臉龐,等她再前行一步,雙腳都跨過大門,又有一道武運饋贈從浩然、蠻荒,還有西方佛國一並朝她湧來。
她隻走了兩步,便由武道止境氣盛一層,到了歸真,再神到。
浩然天下。
龍虎山天師府,十尾天狐煉真,拜倒在地,迎接那位成功出關的天師趙天籟。
一處山野宅院,雨後初霽,小荷翻動,點火櫻桃,榴花開欲燃。花叢翩翩蜂與蝶,宛如分贓人間春。
柳七坐在屋簷下,輕輕歎了口氣,沒了那位人間最得意擋在道上,自己到底是成了,蘇子豪邁,估計不會介意此事吧。
北俱蘆洲,劉聚寶走出家族祠堂,轉頭看了眼同洲的三十七峰綿延處,若有所思。
西方佛國。
一座銅鎏金壇城,豎立起無數經幢,有人在此證道,一道天光破開層層迷霧如醍醐,緩緩降落在人間頭頂。
一位已經轉世八十次的僧人,終於在這一世記起全部前身。僧人身邊有一條河,河邊有一條船,岸邊有駕馬車。
青冥天下。
南華城副城主,魏夫人功德圓滿。
一處古戰場遺址,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嶺,隻有一座孤零零的冷廟子,同時供奉至聖先師、佛陀和道祖,名為香積寺。
廟內有個頭戴道冠卻身穿袈裟、懸玉佩的少年郎,坐在蒲團上,那張微微顫動的蒲團之下,不知鎮壓何物。
此人每一次呼吸吐納,都在散去自身道行,幫助那些英靈亡魂開辟道路,去往酆都地界,不知世間過去幾千秋。
少年抬起手,擦拭眼淚,喃喃道:“積累外功,吾心無瑕,真道士矣。”
響起一陣咄咄咄的敲門聲,卻是有人手持劍鞘,以此敲擊門扉。
門外來客,正是同樣剛剛躋身十四境沒多久的僧人薑休。
在一處名為姑射山的地方,有個自年少起就沒有走出過此山地界的“青年”,憑借一本道書,默默煉氣至今,在確定自己果真躋身十四境之後,這位一次次告訴自己高出一個境界就走出去看看的青年,每次都反悔,告訴自己下次再說,如今他依舊不打算出山,繼續躲著,當個砍柴燒炭、自己釀酒的樵夫,我不想知道你們,你們也不必知道我。
雨後時節,新十四境。
百年之內,還有更多。
一座不起眼小道觀內,名叫常庚的老人,挑燈夜讀,撚起一顆鹽水花生丟入嘴中,細細嚼著,桌對麵有個趴在桌上絮絮埋怨道門課業繁重的憊懶少年,老人笑道:“陳叢,你取名字的本事,其實不差的。”
將來有朝一日,兩人合而為一,在此天下行走,就是一個真正的陳。
棉衣少年也沒把這種稀裡糊塗的怪話當真,如今道觀換了觀主,規矩就更重了,一想到明天還要早起做那道門課業,陳叢便唉聲歎氣起來,伸手摸去盤子,抓了一把鹽水花生丟入嘴裡,隻是沒忘記從手指縫裡給老人餘下幾顆,少年這才站起身,笑容促狹,含糊不清道:“常伯,慢慢吃,我先睡了,明兒清晨,肯定幫你打掃庭院,乾乾淨淨的!”
老人笑道:“天候還早,跟你講個故事?”
陳叢猶豫道:“可彆是個鬼故事啊,你知道的,我這人膽子小!嗯,若是香豔的,也不是不可以!”
老人伸出手指撚了撚燈芯,微笑道:“這個故事,什麼都有。”
偶爾也會鬱悶幾分,這小子,原來本性,還挺活潑,挺欠揍的。
陳叢一屁股坐回凳子,雙手托腮,神色認真道:“常伯,能不能現編一個我來做主人公的故事啊?可以再加上你,當那高人!”
老人點頭道:“可以,這就是一個關於大師兄崔瀺跟小師弟陳平安一起學道的新鮮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