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也是劍修與自由(1 / 1)

劍來 烽火戲諸侯 9173 字 25天前

蠻荒天下,碧空如洗,好像青翠的瓷器釉色,下一刻真要滴落在大地上。

裴旻問道:“對上薑赦,真能打起來?”

鄒子點頭道:“動靜很大,影響深遠。”

裴旻驚歎不已,“可惜不能在旁觀戰。”

鄒子說道:“就算可以旁觀,也最好彆去摻和。”

裴旻說道:“為何?”

鄒子說道:“鄭居中在場。”

裴旻就此沉默。

鄒子沒來由以心聲說道:“碧霄道友說得好。他放過顧璨,就是不放過自己。不放過馬苦玄,才是放過自己。”

裴旻疑惑道:“你何時見過碧霄洞主了?”

他當年跟著鄒子一起離開桐葉洲,去往青冥天下遊曆各州,他們並未去往那輪明月皓彩,期間就算明知碧霄洞主與那道號喜燭的妖族劍仙,在雅相姚清的地盤那邊待著,他們也是故意繞道而行。在裴旻看來,鄒子不多事,碧霄洞主不礙事,可一旦鄒子認定是個事,或是碧霄洞主誰妨礙了他的道,那就都不是什麼小事了。裴旻熟稔老黃曆,曉得至今有二三道人,哪怕道齡與道力皆極高,一樣還得乖乖躲著碧霄洞主,不敢相見,這一躲就是數千年歲月,沒辦法,惹到了曾經使用老舊道號“蔡州道人”、之後在浩然創建一座觀道觀的碧霄洞主,絕不饒人。

萬年以來,能夠稍稍讓碧霄洞主不那麼牛脾氣的,唯有道祖一人而已。

鄒子解釋道:“先前碧霄道友做客落魄山,言語當中,有意提及‘鄒子’,當然是說給我聽的。”

裴旻更加疑惑,試探性問道:“既然是故意為之,那麼碧霄洞主所求何事?當時身為訪山的客人,要為一山之主開脫幾句?”

碧霄洞主眼界高,脾氣怪,修道生涯悠悠小兩萬年,道齡、輩分之高,超乎想象,極少青睞某位年輕晚輩,但是裴旻心知肚明,那位曾經背著一把陳清都佩劍“長氣”、誤入藕花深處的年輕山主,確是入了法眼的。

按照鄒子的說法,這是因為草鞋少年的心與行,都對了碧霄道友的脾氣,細如牛毛的人間閒事,願意管,管得好,碰壁不回頭,認定的,頭破血流都不肯“悔改”,百斤重的人,偏要挑起兩百斤的擔,還能苦中作樂,搖搖晃晃挑擔走著,呲牙咧嘴笑著看向前邊的明天。

鄒子也吃不準那位道友的真正用心,搖頭道:“暫不清楚,脈絡不顯。不過即將返回明月道場之時,碧霄道友臨了還與我笑言一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這本是一句有大意思的遠古道語,道士做自己不夠真,自欺欺人,天地不容。終究難逃化作劫灰的下場。隻是老話傳著傳著,後來就變了意味,變成了餿飯。

裴旻神色微變,鄒子談天陸氏說地,一人一姓氏各占陰陽家半壁江山,碧霄洞主卻要撂下一句“天誅地滅”……裴旻這種旁人聽來,總覺有一股殺氣,撲麵而來。

哪怕劍術高如裴旻,閒談時提及老觀主,也要敬稱一聲碧霄洞主,不敢學鄒子以道友相稱。

就怕一個抽冷子似的,那位老道士憑空現身,與自己來上一句,“裴旻,貧道跟你很熟麼?”

傳言在那青冥天下鴻蒙混沌、開天辟地之初,於整座人間有大功德的碧霄洞主泠然禦風,來此俯瞰山河,挑中一塊較為順眼的地盤,以拂塵粗略畫圓一個,也不與建造白玉京的道祖商量,便劃走了蔡州作為道場。

如此一來,便與一位先到蔡州開辟洞府的山巔道士,起了糾紛。後者能夠在登天一役積攢戰功、存活下來,又非好相與的善茬,離了洞府,現出真身法相,祭出一眾煉化得當的至寶,便要與那牛鼻子分個高下,道法上邊見真章,下場嘛,自然是力戰不敵,隻好示弱討饒幾句,碧霄洞主不依不饒,要收了那位大修士當個為道場看門的童子……

修士是那身經百戰,威名赫赫的一方豪傑,哪肯受此屈辱,隻得施展遁法,舍了洞府不要,被迫離開蔡州境地,避其鋒芒,去尋求一位洞府設在古邳州的要好道友庇護,碧霄洞主便不急不慢跟在身後,那位占地為王、自立旗幟的道友也算講義氣,雖說猶猶豫豫,反複思量一番,可還是開了那處門口立雙碑篆刻“金井”“禁聲”的洞府禁製,讓修士進入其中,隻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忍不住與落難的道友埋怨一句,你惹那個脾氣死犟的臭牛鼻子老道作甚?這下倒好了,給碧霄洞主聽了去,結果就是兩位道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在逃亡路上作了伴。

據說那位義薄雲天的道友,四處躲藏,雖然沒有被碧霄洞主揪出,但是修行路上,未能成功渡劫,合道不成,兵解轉世,之後在山上與塵世間兜兜轉轉,最終落腳處,仍是那東海觀道觀,當了煉丹的燒火道童。

裴旻笑道:“在王朱的東海水君府,他們倆竟然沒有打起來,難道是因為都姓陳的緣故?”

鄒子解釋道:“雙方身世相仿,年少時境遇差不多,可謂慘淡至極,所以陳清流能忍就忍了,換成彆人膽敢擋道,以他一貫脾氣,早就出劍了。”

裴旻說道:“不得不承認,陳平安這家夥的長輩緣,確實不俗。”

鄒子說道:“當時陳清流其實想要順勢為之,幫陳平安走到一條更加安穩的岔路上去。說是岔路,隻是相對於後者既定道路而言,也還是一條大道。隻不過陳平安注定不可能接受這份好意。”

裴旻問道:“怎麼講?”

鄒子說道:“比如選擇被陳清流幾劍砍死,變成鬼物,就有了足夠理由,再不去管天下大勢,就此蟄伏,修心養性,隻需在那落魄山打理好家務事,閉關修道個大幾百年,以陳平安的心智,不難找出一條更加趨近於‘純粹’的劍道,步步登頂,等到哪天境界夠高了,再去找白玉京的麻煩。”

裴旻想了想,讚同道:“淪為鬼物,代價不小,隻是不必理會身外事,得以在山中煉劍,專心修道,儘力追求純粹,不失為一條穩當的捷徑。”

鄒子說道:“你們還是小覷了陳平安的心氣。”

裴旻笑道:“到底是多大的心氣,才能被我跟青主道友都小覷了?”

鄒子說道:“心氣所在,一個‘爭’字。”

裴旻說道:“曾經的什麼都不敢有,如今的什麼都敢爭,真是翻天覆地的心性變化。”

鄒子說道:“也不儘然。心性並未走極端,反而是一種脫困,恢複到了一種‘自在’的狀態。陳平安少年時走廊橋,就狠狠爭了一次。當時齊靜春讓他不要停步,繼續往前走幾步,看似是鼓勵,實則還是陳平安本心使然。無此底色作為支撐,恐怕那位至高存在,正眼都不會瞧一下陳平安。”

裴旻突然笑道:“偷過西瓜吃的人就是不一樣了。”

鄒子點頭道:“正其位,放其心,安其神。”

裴旻抬了抬下巴,“來了。”

陸台手持竹製登山杖,一路劈砍野花,慢悠悠晃蕩向那兩位山巔人物的傳道恩師,見了麵,開場白便是一句很不尊師重道的問責言語,“你們為什麼偏要針對陳平安?”

浩然三絕頂之一的高瘦老者,劍術裴旻說道:“你是不是搞錯順序了。”

桐葉洲大泉王朝,城外天宮寺雨幕一場問劍,偽裝成高國公管家數十年的裴旻有殺氣,心中卻無殺機,更像切磋問道。當然,若是年輕隱官根本接不住,也會成為死人一個。為此,“出海訪仙”的左右再次找過他,寧姚仗劍離開五彩天下,來到浩然天下,也找過他,至於崔東山和薑尚真,這些年那更是一直在偷偷尋找他的行蹤。

不過裴旻卻是陪同鄒子,秘密走了趟青冥天下,最新十人和候補,便是出自鄒子之手。

所以說鄒子居無定所,“腳不離地”行走人間,既針對劍修陳平安,也針對白玉京道士餘鬥,順便還要針對一下中土陸氏家主。

簡而言之,早已飛升境圓滿的陸神能否合道,何時躋身十四境,都得看鄒子的意願。

陸台嬉皮笑臉道:“以前躲左右,現在躲寧姚,二師父,出息啊。”

裴旻笑道:“好徒弟。該你恐高。”

看得出來,師徒關係不差。

陸沉找到陸台的時候,順便聊起過劉材和流彩,就話趕話似的,一並提到了鄒子。

陸台不敢隱瞞此事,以心聲說道:“大師父,陸小三兒先前找到我,一向吊兒郎當的他,難得說了句重話。”

鄒子無需推衍雙方的對話內容,就能猜出個大概,問道:“讓你幫忙捎句話,不該拿你與他問道?”

陸台點點頭,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了。

鄒子笑道:“太上反諸己,其次求諸人。陸掌教沒這麼小心眼,他是故意板起臉嚇唬你的。”

一般而言,證道長生,自顧不暇,哪有閒情逸致,去斤斤計較身外紅塵,豈敢隨便分神分心。

陸沉當然不是一般人,更像那太古之人,求道長生,勘破生死。生是暫來,死是暫住。

所以地肺山高孤才會如此推崇陸沉,最後一場傳道,說誰要是能夠學到陸沉七八分精髓的生死觀,修道生涯便無生死關。

不光是道士高孤,還有文聖的老秀才,看待陸沉的學問,都會各有各的由衷欽佩。

陸台打量起後邊兩位,心中忍不住幽幽歎息一聲,都啥跟啥嘛。

青年男子,身材高大,體魄健碩,粗布麻衣,背劍緩行,腰間懸掛了兩枚古樸葫蘆。

身邊跟著一位眉眼冷清的年輕女子,衣裙設色五彩,極儘華麗之美。美中不足,是女子姿容過於平平,可惜了那件光彩奪目的法袍,似有遇人不淑的遺憾。

劍修劉材,玉璞境。

女修流彩,柳筋境。

終於瞧見這兩位“自己”,身為“正主”的陸台神色複雜。

一副陽神身外身,一位陰神出竅遠遊。

陸台看他們,他們也在觀察陸台。

流彩笑道:“我們都未用怨懟仇恨的眼光看你,為何要用一種看待賊寇的眼神看我們。”

劉材說道:“好理解,二話不說,倒打一耙,掩飾心虛。”

陸台恢複常態,笑嘻嘻道:“你們倆擱這兒說戲文呐。”

劉材可謂天賦異稟,得天獨厚,實屬應運而生、橫空出世的一流人物。

第一次被世人知曉姓名,就是躋身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榜單之列。

更是與那位新近被譽為“三十年來最負盛名”的年輕隱官,注定有一場問劍。

劍修的祖籍,師承,履曆,皆是空白一片。

隻說白也那把仙劍“太白”在扶搖洲一役落幕後,一分為四,各憑道緣,分彆認主。陳平安得到了殺力最大的一截劍尖,憑此煉出了那把夜遊劍。劉材則得到了蘊含劍氣最多的那段劍身。

用崔東山的說法來形容,屁事沒乾,就暴得大名,天底下竟有此等便宜好事?

劉材的“祖籍”,在那皚皚洲劉氏掌握的綠蔭福地。

而女修流彩出身的那座天井福地,同樣是劉氏的私產。

綠蔭福地是七十二福地中人數最多的一座,是一座擁有多達九千萬人的下等福地,但是錢多如劉聚寶,卻故意一直沒有提升福地的品秩,故而天地靈氣稀薄,要想修道成仙,幾乎就是書上空談。隻要有人誤打誤撞走上修行道路,還能一路晉升到洞府境,就會被帶離綠蔭福地。照理說,一座福地能夠擁有如此龐大數量的當地百姓,完全可以“變現”,打造出一隻財源滾滾的聚寶盆,據說是有兩位術家的劉氏家族供奉,很早就說服劉聚寶不要如此賺錢。

反觀天井福地,劉聚寶就一路砸錢,從下等福地提升到了上等。至今每年立春日,劉氏還是保持一個傳統,都會讓年輕一輩的劉氏女子,禦風在天幕,各自往人間拋灑數量不等的雪花錢,據說數量最少的,也是以萬計。天女散花,美如壁畫。

劉材是鄒子親自帶出綠蔭福地,卻是獨自遊曆皚皚洲的舊朱熒王朝劍修元白,將她帶離天井福地。

大概是陸台覺得跟他們沒什麼可聊的,就又跑去跟兩位傳道人敘舊了。

流彩問道:“裴先生到底擁有幾把本命飛劍?”

劉材說道:“四把。暫時隻見過其中三把。”

流彩本就是隨口一問,還有更好奇的問題要問,“就這麼喜歡掙錢?你也不缺錢啊。”

真是名副其實的同人不同命,流彩好像沒有任何出奇之處,而劉材一人便擁有兩枚出自道祖之手的養劍葫,以“心事”葫蘆溫養本命飛劍“碧落”,用“立即”溫養飛劍“白駒”。

劉材說道:“隻是現在不缺錢,以前窮怕了。如今既然學劍順利,又有兩隻葫蘆,沒必要一天到晚撲在煉劍上邊,總得找點事情做,想要看書就要花錢買。”

沒有家世、科舉功名,那些書香門第、地方鄉紳的藏書樓,門檻就會比較高,偶爾有人願意開門,入內抄書得看人臉色,不許點燈還好說,那些仆役看他就跟防賊似的,每次歸還書籍,仆役就會盯著雙手的指甲蓋使勁瞧。

劉材問道:“當時你在正陽山,親眼見證那場問劍,有什麼感受?”

流彩撇撇嘴,滿臉無所謂,“又不是你,我才是柳筋境,道行低微,看不真切。”

先前那場問劍正陽山,陳平安跟劉羨陽在過雲樓客棧碰頭,他顯得極其謹小慎微。

事實證明,陳平安並沒有杞人憂天,不算什麼疑神疑鬼,是真有鬼的。

當時不光是馬苦玄和餘時務在旁等待機會,亦有鄒子在旁觀。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彈弓在下。

因此陳平安在正陽山的一線峰祖師堂門檻外突然停步,看遍那些花容失色的花木坊女修,與“她們”自言自語一番,好似打了個商量,鄒子不如暫緩問劍一事?在那之後,陳平安就跨過門檻,忙正事去了。鄒子顯然答應了這樁約定,“收回”了那個在對雪峰給劍修元白當侍女的流彩。

當時正陽山諸峰亂成了一鍋粥,連吳提京這種天才劍修的脫離譜牒、叛出門派,都沒有餘力去挽留什麼,更何談計較一個籍籍無名的對雪峰女子練氣士。

流彩問道:“與之為敵,作何感想?緊不緊張?”

“當然會緊張,倒不至於妨礙問劍。”

劉材在桐葉洲待過幾年,說道:“開鑿一條大瀆,可以活人無數。說句功德無量,不過分。”

“關鍵是此舉可以讓死水一潭的桐葉洲,山上山下的人與錢,都跟著動起來。有這一動,桐葉洲就會生機無限。”

“能夠跟這種人問劍,榮幸。”

流彩笑道:“不愧是喜歡讀書的,說話就是好聽,該去書院當夫子才對。”

劉材笑了笑,“倒是想。”

流彩朝那天空高高抬了抬下巴,“被那位盯上,還給他找到了那座山中道觀,你若是下山再晚幾天,可能就要被抓個正行,就不後怕?”(注1)

原來當年賒月在周密的授意下,在桐葉洲登陸,有兩個目的,其中之一就是尋找劉材。

她若是能夠找出劉材,周密自然就可以找到鄒子。

至於找到了,周密有何圖謀,可能是跟鄒子開誠布公,看看有無合作的機會,何必在地談天,不如登天看地,一統五行陰陽家?又或者是一個沒談攏,就吃了?興許就隻是散個步,切磋學問,談談天?

周密曾經帶著首徒綬臣,一起遊曆桐葉洲一座不起眼的小道觀,觀主是位觀海境的道士。在那亂世裡頭,讓那幾個徒弟和常駐道士待在山中好好修行,老道士用了個雲遊人間的借口,獨自出山降妖除魔去了,要為人間重見天日略儘綿薄之力。十數年光陰彈指一揮間,山中花開花落幾遍,觀內清淨幽雅如舊,觀內道士還在等那位師父或是祖師的老道士返山,回家。

周密當時對那小道童施展了一門演算手段,拎起了些許線頭。劉材隻是當地土民,並非什麼授籙道士。看門的小道童隻知道綽號劉木頭的土包子,與觀裡的大香客有關係,得以時常跟道觀做買賣,售賣山貨換點銅錢、碎銀子。

劉材搖搖頭,“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擋不住就死。何況真被他找到了,結果是好是壞……好像都是無法驗證的事情了,總之多想無益。”

流彩嘖嘖道:“你倒是豁達。”

劉材淡然道:“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

流彩神色玩味道:“我有一種錯覺,你跟陳平安很像。財迷,好讀書,肯吃苦,心態也好,年紀不大機緣不少,卻都能一一摟在手裡。”

劉材啞然失笑,“你自己都說了是錯覺。”

流彩自顧自說道:“也對,不是全部的敵我雙方,非得是什麼正人君子與惡貫滿盈的貨色在那邊較勁,壞人殺壞人,好人殺好人,都是常有的事。”

劉材說道:“當年實在是活不下去了,如果不是鄒先生,這輩子投胎在哪裡都不知道。”

流彩笑道:“書上說這就叫死士。”

劉材說道:“這也是命。人活一世,各有討債,各有還債,都需要兩清。”

流彩嗓音軟糯,似是鄉音,說了句俗語,“奴奴亦覺些些有,命不如人生得低。”

劉材並不附和此說,搖頭道:“人各有各命,求是一樣求。不是險中求富貴,便是死中覓活路。”

流彩喃喃道:“命唉。”

————

那個叫陸沉的年輕道士前腳才走,後腳便又有客人跟上?怎麼回事,真當這裡是趕集的廟會?

修士驀然睜眼,遠處漣漪陣陣,依稀瞧見有個模糊的高大身形漸漸接近,寶相森嚴,道功圓滿。這位修士一顆道心劇烈震動,真是怕什麼來什麼,難道是那個陸沉泄露了自己的行蹤?那青冥天下,真是世風日下,為了討好落寶灘的碧霄洞主,真是什麼下作勾當都做得出!不就是個新鮮出爐的十五境嗎?你怕什麼,道法再高,能高過道祖?

再見那位恨不得剝其皮食其肉飲其血的仇敵,修士臉色陰晴不定,終究是沒敢說什麼。

老道士本就身材高大,再加上一個站著,一個坐著,更顯後者身形渺小,道行低。

修士乾脆閉上眼睛。

老道士也不著急言語,耐著性子,打量起那位似乎相互間有些誤會的熟人,老道士沉默片刻,笑嗬嗬道:“呦,這不是……什麼道友來著?對不住,實在是歲月太久,太久沒有跟道友打交道,不小心給忘了。”

修士咬緊牙關,不置一詞,打定主意裝傻扮癡。

老道士自顧自點頭,讚許道:“果然是藝高人膽大,出門見誰都不慫。某某道友比起當年,氣魄依舊,雖說道力弱了一截,定力倒是增加不少。”

那個連道號都給碧霄洞主“不小心”忘了的修士,瞪大眼睛,再不假裝,霎時間紅了眼睛,悲憤萬分,氣急敗壞道:“不就是當初牢騷了幾句,說你在登天一役選擇袖手旁觀,貪生怕死,不夠豪傑麼,多大仇多大恨,至於如此咄咄逼人,奪我洞府,斷我香火,誤我大道,害我性命?!”

老道士麵帶微笑,一言不發。

落在相熟之人眼中,有些滲人便是了。

約莫是怕極反成怒,那修士站起身,再無半點畏縮神色,一張由劫灰鋪就而成的蒲團隨風飄散,站在死灰堆裡的修士,本來少年容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下子枯老起來,顧不得這種道力流散如洪水決提的可怖跡象,積攢無數年的怨恨與委屈,委實是不吐不快,指著那高大老道士的鼻子就開始大罵起來,“臭牛鼻子,害道爺不得不在此苟且偷生,這都幾個一千年了?!好好好,追到此地了,道爺認栽便是,來來來,有本事就一巴掌打殺了道爺,一了百了!”

再不敢還手、祭出法寶、切磋道法一場就是了。

老道士歎息一聲,“癡兒。”

修士環顧四周,蒲團一無,劫灰一散,以死見道的想法便徹底落了空,唯一的退路都成絕路了,修士傷心欲絕,滿臉淚水,“完了,都完了。”

老道士眼神憐憫,“誤入歧途不自知,空耗精神反竊喜,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修什麼道。”

修士一個心狠,繼續破口大罵,破罐子破摔了,既然被這臭牛鼻子找到了,橫豎是個死,總有找點痛快才算不虧。

老道士搖搖頭,頗有幾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神色,“當年見你誤了自己,貪天功為己有,念你尚有幾分本性,殊為不易,該你與貧道有一段山中仙緣,本該好好聚散一場。不願你就此腐朽,有意拉扯一把,將你從烈火烹油的熔爐當中拽出,是要幫你求取一線生機。你卻愚鈍,蒙昧天機,這麼多年,還是不能開竅,隻知呆坐,癡迷不悟。如那明明早已江河改道、天時地利皆失的神龕中木偶,如何稱得上是真正的道法自然,無為而治。”

修士聽聞此言,滿臉呆滯。

老道士搖搖頭,轉身離去,丟下一句蓋棺定論,“亡羊補牢,空空一物。誤人誤己,辜負此身。”

修士到底不傻,趕忙追上前去,“碧霄洞主,救我一救!”

老道士頭也不轉,譏笑一句,“這會兒不英雄好漢,不自稱道爺了?”

修士麵有慚色。

老道士也懶得與他廢話半句,說道:“貧道新開辟的洞府,如今就在那明月皓彩中,你要是不嫌丟臉,就去那邊當個看管山門、庫房、兼著知客身份的。若是不肯,情理之中,貧道也不強求。以你如今僅剩這點道行,跟人鬥法掰腕子,有點牽強了,可要說回了青冥天下,隨便挑選宗字頭道門,當那座上賓、牆上掛畫像,又有何難。”

修士立即說道:“願隨碧霄前輩修道。”

老道士說道:“沒什麼香火的冷廟子,齋飯素淡,道友恐怕要屈尊相就了。”

修士連忙客氣幾句,想起一事,小心翼翼說道:“恭賀洞主躋身十五境。”

老觀主微微挑眉,嗬嗬一笑,“好說。”

一起行走在這處地界,任詩詞文章家何等文采斐然,也描繪不出此地枯寂荒涼百一。

相傳道祖遠遊天外,遊曆極遠極廣,見聞極多極怪極玄,匪夷所思,妙不可言,道無法道。

道祖曾經為碧霄洞主泄露過天機,原來吾鄉是一處高原,位居人間龍脈祖地,是天外千萬個小千世界的緣起之地。

祖地名為昆侖。

當年佛陀帶陸沉所見,便是其中小千世界之一。

老觀主隨口問道:“古鶴,經曆過幾次轉世了?”

曾用“古鶴”道號的修士老老實實答道:“辛苦秉持一點真靈不昧,重新布置肉身與魂魄,已有三十六次兵解和重塑。此間艱辛,難以言說。”

老觀主難得流露出一抹讚賞神色,點頭道:“此舉貴在每次轉世,記憶,靈氣和魂魄,幾乎都沒有損耗,屬於真正打造出了一方循環不息的小天地,也算一條另辟蹊徑的旁門左道了。以後給你介紹一位同參道友。”

古鶴趕忙行禮道謝。

循著陸沉、陳平安作為兩條重要支流線索,找見了那個算是未來的十四境的乾流脈絡,老道士駐足停步,古怪見新奇。

老觀主稍微運轉神通,隻見那位修士身後隨之顯出一尊法相,隻見骨骼不見血肉,卻非真正骨骼,而是渾身道氣凝練如玉質,法相金光淋漓,幾條主要氣脈,皆是瀑布倒流姿態,世間皆以金枝玉葉形容求仙之人的道體,眼前就是了,幾近無瑕。之所以是“幾近”,自然是因為老觀主眼界奇高,見過真正的無瑕道軀。

在那人間的臨海城市,若有江河入海,常有潮水倒灌的事情發生,一條玄之又玄的光陰長河,亦是如此。

老觀主以心聲提醒身邊新收的護山供奉,“古鶴,接下來裝聾作啞便是了,切記,不要節外生枝,自投羅網。”

黃鎮站起身,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道:“晚輩黃鎮,道號大潮,浩然寶瓶洲驪珠洞天人氏。見過碧霄道友,見過微塵道友。”

老觀主點點頭。既然是“道上”相見,相逢稱呼一聲道友,還算得體。

古鶴以心聲問道:“洞主,從無打過照麵,這廝如何曉得我廢棄多年的道號?可是某位故人的轉世?”

老觀主粗略解釋道:“此子有神通,能知未來事。”

古鶴不以為意,不過是所謂的未卜先知,偷窺天機者,算得什麼本事,真道法。遠古歲月裡,就數此輩道士的命理最苦,難怪要來此躲避,否則天心微動,大劫便至,化作一團劫灰罷了。隻是碧霄洞主的提醒不能不當回事,古鶴打定主意,隻管裝聾作啞。

老觀主笑道:“黃鎮,既然幾次襲殺陳平安都不成,阻他合道的登高腳步,效果極其有限了,就轉去孤注一擲,豪賭一場,可惜截殺陸沉又不成,還敢不挪窩,還不逃?”

“陸掌教心寬道廣,多半不會跟你計較,就陳平安那打小就記仇的脾氣,你又不是不清楚,非要等他找上門來,你是打算學正陽山,還是馬苦玄啊?”

“怎的,是那‘書上’寫死了貧道命不久矣,還是寫清楚了一句,記錄貧道身邊這位道友,將於某年某月某日歸道山,注定不得長壽,無法證道長生?所以就提前蹲在道旁,伺機而動,守株待兔,撿個漏?”

果然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黃鎮聞言感歎道:“碧霄道友確實學究天人,是古往今來真正的見道者之一。”

老觀主擺擺手,不受這種有的沒的溜須拍馬,“小子,既然窺見些許天機,僥幸能夠駕馭那尾陰陽魚的後裔,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就是可以在兩個繩結間遊走無礙,可謂占儘先手,有了擅自決定千百條道路走向的權柄。這已經是一種尋常十四都覺匪夷所思的莫大自由了,正常來說,就要惜福,更要惜命。是了,你小子也不算什麼常人,若是循規蹈矩,反而走不到這裡。”

黃鎮不置一詞。

言者本來有意,聽者更是有心,古鶴道心微動,似有所悟,思量片刻,伸手出袖,以道法顯現出一支毛筆,一手持筆管,一手指肚抵住毫尖一點,見那群毫齊齊彎曲,弧度各異,若將那毫尖視為一人一事的終點,某處節點,那麼所有纖細筆毫便各是一條條終點固定的道路,不管如何彎繞,遠近如何,也不管“道路”是崎嶇是平坦……晃了晃腦袋,古鶴隻是依舊覺得有所不足,經不起更多的推敲,就此作罷,委實是此舉太過費神,空想無益。

還是去幫碧霄道友的道場看門好了。給一位十五境修士當那護山供奉,臉上有光,寒磣什麼。

古鶴隻是默默記下“陳平安”這個名字。

一個被碧霄洞主說是記仇的人?

莫不是這廝心情不佳的時候,出門遊曆散心,道上誰碰見了他,隻是多看一眼,就得落個半死下場?

至於碧霄洞主所謂“陰陽魚”一說,似是實物?確是古鶴首次聽聞,便默默留心起來。

黃鎮直截了當問出一個關鍵問題:“碧霄道友是要為陳平安強出頭,為其護道?”

老觀主微笑道:“我與陳平安既非親朋,又非師徒,何必多此一舉,將這條蔚為大觀的道脈強行擰斷,冷眼袖手,觀道一場不好嗎?”

黃鎮點頭道:“信得過碧霄道友。”

一旁古鶴有些腹誹,真心信得過碧霄道友?是打不過碧霄洞主才對吧。

老觀主對驪珠洞天的槐黃縣城並不陌生,抖了抖袖子,抬起手掌,開始掐指而算,稍加推演。老道士四根手指的指節間,顯現出十天乾的文字,十個文字圍成一圈,剛好是如那一枚銅錢、天圓地方的布局,不同尋常,老道士以大拇指先按住一個癸字,倒走天乾一圈至甲字,再以甲字作為起始,順走天乾……

說來可笑,黃鎮與陳平安的這場大道之爭,追本溯源,不過是當年一筆百兩銀子的人情債,最有趣的,在於雙方都不在場。

黃鎮家的宅子離著泥瓶巷不算遠,旁邊也有一口水井,隻是相較於每天清早便人滿為患的鐵鎖井,不起眼,屬於附近幾戶人家私有的水井,井小水淺,容易取水。那邊還有一塊菜圃,一條比泥瓶巷還要狹窄逼仄的小巷,冬天時常結冰地滑。

陳平安曾經帶著陳靈均一起走過那條狹窄巷弄,路過那塊菜圃,物是人非。

黃鎮似有所感,自言自語道:“年少時心比天高,總覺功名利祿,唾手可得,青年時四處碰壁,猶不信命,相信當下所有磨礪都是來年進身之階。壯年時意誌消沉,悟得一理,綆短汲深,綆是命,是祖蔭,所汲之水,無論富貴與長生,皆是夢裡花,井中月。到此才肯認命,驀然回首,便會覺得故鄉的小井淺水,就是一份安穩日子。不料恰在此刻,時來運轉,入了山,學了道,步入煉氣一途,曉得了彆有天地。”

黃鎮的年紀要比陳平安小幾歲,在年幼時,他就認識陳平安,雙方卻從沒有說過話,畢竟當年除了福祿街和桃葉巷,其餘小鎮老幼婦孺,幾乎就沒有不認識陳平安的。黃鎮的家境一般,讀書卻是沒有問題,

早晚學塾上學或是下課,與那每天無所事事飄來蕩去、黑炭似的陳平安,偶然見了麵,各走各路就是了。

不約而同,都會讓路。一般動作,兩種心態。

一個是家中長輩和鄰裡婦人平常念叨多了,怕被沾惹晦氣。一個是怕給彆人惹麻煩,不討喜。

那會兒,一個黝黑羞赧的孤兒,一個清秀白皙的蒙童,大概都不知道未來是什麼,什麼叫未來。

可能所謂的明天就是繼續讀書識字的一天,興許明天就是繼續米缸空空的一天。

那會兒,若是陳平安路上遇見了黃鎮的娘親,會喊婦人二嬸。婦人哪怕心中彆扭,卻也會點點頭,給個笑臉。

至於後來婦人在阮秀那邊,說陳平安小時候經常登門蹭飯,碗裡的魚肉,都不給兒子,夾到陳平安碗裡之類的,自然是當不得真的。隻因為更早時候,陳平安的父親,燒窯製瓷的手藝好,街坊鄰居的同行,隻要問,男人都肯教。所以早年兩家的關係,確實還不錯,至少會時常串門。

後來等到變天,黃鎮很快就跟著長輩搬去了州城,家族在那邊購置田宅店鋪,過上了手頭寬裕的好日子。

老觀主緩緩道:“楊家藥鋪後院的天井裡邊,有你一炷香火,當年香霧不低的,位次很靠前。結果好死不死,招惹到了阮秀,被她厭惡,你等於就此一隻腳離開了賭桌。在那之後,你的運勢就弱了。”

黃鎮默不作聲。

這等秘事,當年他一個屁大孩子豈能知曉。之後一次次借助光陰長河的潮水倒灌,一次次試圖更改結果,終究不成。

要麼攔不住陳平安,要麼好不容易攔住了,卻無法成就自己,始終沒有兩全之法。

老觀主說道:“婦人當街索求一百兩銀子,其實還能還個價,五十兩?三十兩也成?”

黃鎮神色如常,“能拿到手十兩銀子就心滿意足了。”

後來家道中落,少年黃鎮開始怨天尤人,再後來,總有這樣那樣的假設和如果,如果自己再大上幾歲,與那林守一、董水井他們是同年,小鎮變天的那年,是不是就會跟隨陳平安他們一起去大隋山崖書院求學,順理成章成為齊靜春的親傳弟子、文聖的再傳之一?如果第一次遠行,混了個灰頭土臉,在返鄉之初,肯去落魄山,主動找那已經功成名就的陳平安解開心結?是不是就可以留在那邊修行?

之後曆經坎坷,求仙修道,黃鎮漸漸走向山頂,終於知曉真相,難免痛心疾首。上山之前,哪有什麼誌向,異鄉漂泊無所依。路上,始終清晰記得某個場景,讓黃鎮輾轉難眠,一想起此事就要揪心幾下,所謂刻骨銘心,不過如此了。變天之後,搬家之前,鬨哄哄,一大幫子婦人去楊家鋪子那邊鬨事,後院的那個楊老頭,曾經冷冷瞥向黃鎮,用一種奇怪的神色說了一句奇怪的話,當年黃鎮懵懵懂懂,卻一字不漏記住了。

“可惜了,給你娘的一百兩銀子,硬生生斷了長生路。以後無法在西邊大山裡立足,離了家鄉顛沛流離的時候,多想想我今天說的這句話。”(注2)

老觀主說道:“人生大弊所在,不滿手中已經有,隻恨手中尚且無。”

黃鎮說道:“合道十四境,一座獨木橋,還有回頭路可走?”

古鶴最聽不得什麼“合道”和“十四境”。

黃鎮一笑置之。

老觀主說道:“驪珠洞天一座小鎮,彈丸之地,到底要比青神王朝那撥五陵少年,跟蠻荒那撥‘同年同裡’的劍仙胚子,都要強多了。”

泥瓶巷的陳平安,隔壁鄰居的真龍王朱。道號大潮的黃鎮。

隻是可惜了杏花巷馬苦玄,不然世間還要多出一位十四境。

小鎮三條巷子,巴掌大小的地盤。怎的,十四境如此不值錢,隨隨便便就可以湊一桌打麻將呢。

當年山巔,知曉那樁內幕的修士,都要或惋惜或意外齊靜春的攬下天劫、身死道消,理解的,說是讀書人的當仁不讓。不理解的,說那是婦人之仁。市儈些的,說齊靜春這筆買賣做得虧大了。其實沒有那麼麻煩,隻需要往後看個幾百年、千餘年,再來單算紙麵上的一筆賬,就知齊靜春作為,是賺是虧。

老觀主問道:“走到這一步,代價是什麼?”

黃鎮搖頭道:“不可為外人道。”

老觀主問道:“劍修?”

黃鎮臉色淡然,點點頭。

老觀主再問:“純粹?”

黃鎮還是點頭,有幾分自得神色。

老觀主點頭道:“憑借‘純粹’二字,足可自傲。確有一份見著誰都敢平起平坐的本錢。”

古鶴恍然,難怪小子敢在碧霄洞主這邊如此托大,原來是一位極其罕見的十四境純粹劍修。

黃鎮驀然神采奕奕,“平生喜讀遊俠刺客列傳,最為鐘情一首五言絕句。”

古鶴心中了然,此子行事作風鬼鬼祟祟,不愧是個喜歡看刺客列傳的。

不過古鶴愈發堅定一個想法,名叫陳平安的那個家夥,絕對不好惹,道理再簡單不過,若是個善茬,否則怎麼可能會招惹到黃鎮這種十四境?

不管如何,以後瞧見了那廝,定要繞道而行。

興許是在此枯坐多年,有太長歲月沒有跟人儘興聊天,黃鎮今天尤其不吝言辭,“作詩之人,是與文廟韓副教主同一時代的人物,科舉文章,有那吟病蟬之句,直不隆冬寫下了句‘什麼黃雀、烏鴉,都一樣想害蟬’,敢這麼寫,當然毫無懸念落第了。之後便有這首絕句,直抒胸臆。我第一眼瞧見,便心有戚戚然。翻閱此人詩集,所書所寫,初看是滿篇的寒草孤鴻,廢館破驛,羸馬秋螢,冷月枯樹,讓人如見書外一位滿臉苦相的消瘦文士,餓著肚子,不合時宜的滿腹牢騷,隻是再多看幾遍,便嚼出餘味了,原來真有人能將奇崛、孤峭、怪誕等諸多意象,一一送入平淡之境,恰似百川入海。”

老觀主會心一笑,“讀書人平時發幾句牢騷沒什麼,敢在科舉文章裡邊這麼寫,可算本事,是個有脾氣的實誠人,能當大官就奇了怪了。”

黃鎮喃喃自語,“詩名《劍客》,又題《述劍》。”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他黃鎮煉劍都多少個“十年”了?

苦等多年矣。

終於等來了陳平安與那薑赦廝殺的機會。

你陳平安,敢接劍麼?

————

在中土文廟功德林吃牢飯的,能夠開辟一處山水秘境,單獨關押,待遇這麼高的,屈指可數。

劉叉這邊,訪客寥寥,不到一手之數。

這天就走入一位青衫長褂的老人,雙手負後,瞧見了蹲在河邊垂釣的劉叉,站在一旁,似乎在等劉叉的魚獲。

劉叉隻是反複提竿散餌,搓餌重新拋竿,隻當身邊那位訪客不存在。

老人似乎耐心一般,徑直開口問道,“反正都是靠吃大妖漲道力,吃誰不是吃,周密既然有本事挑肥揀瘦,怎麼不乾脆連你一並吃了?”

來者正是到處散心的陳清流,先前走了一趟蠻荒天下,這次剛剛從西方佛國返回,打算近期再去一趟青冥天下。

劉叉當然認出了對方的身份,說道:“吃我咯牙。”

周密當然很能打,可要說真逼急了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是漲道力還是跌道行,兩說。

陳清流點頭道:“即便強行吃掉你,估計周密短期內也難消化,容易拉肚子。”

畢竟當年劉叉身負一條完整劍道。

劉叉約莫是被陳清流這個說法給惡心到了,再沒有說話的想法。

陳清流說道:“一旦被禮聖抓住機會,找出周密的大道缺漏所在,到時候雙方鬥法,隻要交手了,就是翻天覆地的動靜。隻要能夠確定斬殺周密,以禮聖的脾氣,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都一定會出手。崔瀺和齊靜春,就曾聯手試探周密,未必沒有幫助禮聖勘驗桐葉洲周密當時大道成色的心思。從結果來看,周密並沒給他們這個機會。”

劉叉對這些並不感興趣。

當年周密選擇吃誰,也是一門學問。

劉叉隨口道:“仰止緋妃之流,一來需要他們在戰場出工出力,再者留著有大用,她們腳下各自有條大道雛形,那會兒,托月山認為至少占據半座浩然天下,還是有把握的,要靠這撥有望在浩然合道的王座大妖,去一點一點侵蝕、削弱禮聖的規矩,要用這類陽謀,贏得天時地利人和,在你們浩然反客為主。早早吃了它們,得不償失。當官也好,打理門派也好,學問隻在用人,無非是手邊有沒有可用之人,用誰做什麼事。就算是廚子炒個菜,不也需要食材、佐料?”

劉叉這類王座大妖,戰力極高不假,可脾氣也臭,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服管,蠻荒甲子帳都難以隨便調動,隻要劉叉想要置身於戰場之外,地位高如周密都要頭疼幾分。比如扶搖洲截殺白也一事,交由劉叉遞劍去負責一錘定音,當時周密還得搬出托月山大祖才能說服劉叉。

陳清流問道:“但是睡覺那撥呢?為何也不下嘴?”

劉叉搖搖頭,“不太清楚,可能與托月山大祖有密約吧。”

陳清流問道:“是怕惹惱了關起來門來當縮頭烏龜的白澤,選擇直接出山,站在文廟這邊?一氣之下,直奔蠻荒腹地,跟周密來個硬碰硬?”

劉叉還是搖頭,“一直不太理解白老爺的想法。”

陳清流嗤笑道:“都啥光景了,還喊白老爺呢?”

劉叉懶得廢話。

陳清流突然笑道:“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戰場還不是在書院,竟然會被一個飛升境打得跌境,不愧是劉叉,真劉叉。”

劉叉黑著臉不說話。

先前某個連狗都不如的家夥,已經詳細介紹過“劉叉”二字,如今在浩然天下的膾炙人口,說他好羨慕啊,教教他……

至於另外那個差不多德行的,倒是沒有拿這個話題陰陽怪氣劉叉,但是走之前往水裡砸了一塊石頭。

陳清流感歎道:“為人師表,行為世範,可惜了醇儒陳淳安。”

確實是難得一見的讀書人,會讓陳清流想起一位家鄉的故人前輩。

陳清流斜眼那隻空空的魚簍,問道:“真會釣魚?”

劉叉淡然道:“在山上,庸才法寶多。這就叫高手一根竿,低手擺地攤。”

陳清流笑嗬嗬道:“劉叉。”

劉叉說道:“以後彆來了。”

陳清流說道:“近期肯定沒空,得走趟青冥天下。”

劉叉皺眉問道:“聽朋友說起過你的眾多事跡,好像跟陸沉是舊識?”

陳清流點點頭,給出答案,“要去跟這個關係實在一般的朋友道彆。”

————

天邊團圓月,照看世間無數離散人。

自從多出一輪從蠻荒遷徙而來的嶄新明月,人間不知多少道官和文人騷客,更為熱衷於夜遊步月之雅事。

抬頭一看皎潔團圓兩玉盤,交相輝映,真是眼福。

要說以前提及年輕隱官,多是消息靈通的山巔道官,因為五彩天下的飛升城和寧姚,或是曹慈,才順便聊起陳平安。

那麼等到現在逐漸知曉了明月搬徙的內幕,是那陳平安牽頭做主,才有了開山與搬月兩樁壯舉,故而如今這位年輕隱官在青冥天下道官中的口碑,相當不差。

尤其是走那拜日月一流的山水精怪,對此頗為感恩戴德,據說某些鄉野僻靜處的簡陋道場、洞府,煉形成功的妖族,連那生祠牌位都有了,每日誠心供奉敬香。問題在於他們隻知一個道聽途說的隱官稱號,這位劍仙叫啥名啥,根本無從問詢,隻得暫時以“隱官”代替。

此外各脈道官的煉化日月精華一途,雖說一向有內外之彆,外煉一道,單煉日或月,不是不可以,但是容易走岔路,最好還是講求一個陰陽調和。故而多出一輪明月,都有些額外的裨益。

高懸在天的一輪明月皓彩中,有個身穿棉袍的精瘦道士,習慣性雙手插袖,勾著身子,蹲在門外,與屋內那邊問道:“金井師兄,師父臨時起意的出門,是要見誰,與誰論道?”

斜背一隻巨大葫蘆的少年道童,坐在板凳上,必須盯著煉丹爐的火候,誤了時辰,壞了一爐仙丹的品相,他要吃不了兜著走,“原籙師弟,師父他老人家隻說要出趟遠門,如今咱們這兒,缺個迎來送往的看門道童,不太像話。”

王原籙嘀咕一句,“窮講究。”

見那臉嫩的師兄麵露不喜,瘦竹竿似的王原籙隻好改口道:“金井師兄,如你這般尊師重道的,不多見。難怪師父願意走到哪裡就把你帶到哪裡。”

少年道童點點頭,“原籙師弟,彆看你如今入了道牒,有個親傳名分,想來師父他老人家心裡邊,還是更親近我幾分。”

王原籙嗯了一聲,“那是必然,師尊念舊。”

若是老道士在場,王原籙跟道號金井的荀蘭陵,是不這麼師兄弟相互稱呼的。沒辦法,老道士隻認了出身米賊一脈的王原籙當親傳,荀蘭陵始終就個看管煉丹爐的燒火童子,樂得趁著老觀主不在家裡,在王原籙這邊占一占口頭便宜。

有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走路帶風,咋咋呼呼吆喝著來壺茶水解解渴。

道童可不怵這個“輩分相同”的白玉京三掌教,沒好氣道:“陸三兒,又來打秋風?”

既然陸沉要喊自己師父一聲碧霄師叔,那他們可不就是平輩的?再說了在這裡,自己是半個東道主,陸沉作為客人,敢胡來?

陸掌教點頭,嘴上嗯嗯嗯著,“大駕光臨,蓬蓽生輝。賞臉來這邊打個牙祭。去,好酒好肉伺候著。”

道童大怒,剛要罵人,就見那陸沉一個腳尖擰轉,行雲流水轉身就要離去。

卻被老觀主伸手按住肩膀,“才來就走,不聊幾句?”

古鶴瞧見那少年道童,先是一呆,繼而傷感不已,顫聲道:“金井道友。”

老觀主神色自若,王原籙心生疑惑,道童則是一頭霧水,“我們認識?”

陸沉望向那位又見麵的道友,低聲問道:“給貧道的碧霄師叔道過賀啦?”

古鶴點點頭。

陸沉豎起大拇指,“如此上道,接下來在此修行,穩當了。”

道童疑惑道:“道什麼賀?”

陸沉說道:“這位道友祝賀碧霄師叔榮升十五境啊。”

道童一臉懵。啥玩意兒?

王原籙倒抽一口冷氣,雙手插袖,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陸沉轉移話題,笑道:“微塵道友,此番重見天日,作何感想?”

古鶴雖然心知不妙,依舊強自鎮定,說道:“長生道上,不堪回首,故人長絕,散若浮塵。”

老觀主看了眼陸沉的道心。

道士慨然有澄清塵世之想。

何必如此?

陸沉晃了晃兩隻寬大袖子,笑問道:“毫厘之差的偽十五,算得十五境麼?”

道童搖搖頭,“依舊不算。”

王原籙說道:“當然算。”

陸沉笑嘻嘻伸手按住道童的腦袋,將其定住。

道童沒能掰開陸沉的爪子,奇怪問道:“陸沉,做啥子?”

陸沉神色認真道:“要去做兩件事。”

道童問道:“找誰乾架?”

陸沉一臉震驚道:“什麼腦子啊,這都猜得到?”

道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陸沉手背砸去。

陸沉立即一縮手,響起沉悶一聲,道童這一拳打得自己腦袋兩眼冒金光。

陸沉揉了揉少年道童的腦袋,打趣笑道:“真舍得下重手,開竅了麼?”

老觀主擺擺手,示意他們幾個休要胡鬨,帶著陸沉一起散步走向道觀門外。

總要儘一儘白玉京掌教的職責。

要讓青冥天下不至於大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幫助師兄餘鬥解決一份後顧之憂。

要捷足先登,替不知具體何時歸鄉的大師兄寇名,掃清一條道路,祛除隱患。

“白玉京陸沉拜彆師叔。”

陸沉停下腳步,規規矩矩打了個稽首,用了兩個說法,“道士陸沉拜彆碧霄道友。”

遠處瞧見這一幕的道童愈發不解,太陽打西邊出來啦?陸沉這廝都懂禮數了?

老觀主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點點頭,以心聲問道:“落魄山朱斂呢,不去管他了?”

陸沉灑然笑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還計較主客身份作甚。在這人間,先來後到,都是歸客。”

要做成此事,陸沉就得是三教祖師散道之後,嶄新人間的第一位偽十五境。

畢竟需要以偽十五對付偽十五。

青冥天下,大地之上,舊蔡州地界,那頭到處逛蕩的化外天魔如臨大敵,驀然抬頭望向一輪明月,第一次生出莫大的恐懼心,它毫不猶豫開始逃竄。

道士下了明月,去了人間。

————

在這蠻荒異鄉,腳下道路依稀,流彩問道:“跟在鄒先生身邊,見識過很多奇人異士吧?”

劉材點頭道:“見過不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看不出境界高低的讀書人。”

流彩好奇問道:“此人跟鄒先生過招了?勝負如何?”

劉材搖搖頭。

李希聖曾經在一處尋常市井找到過鄒子,當時劉材就跟在鄒子身邊在人間閒逛。

找鄒子,是為了妹妹李寶瓶。

在那之後,李寶瓶就沒有必須穿紅衣的講究了。鄒子當年作為,對李寶瓶而言是一種庇護。

倒是崔瀺和大驪,等於算計了李希聖一把。不過崔瀺的算計,屬於正大光明的陽謀。

既然你這位白玉京大掌教寇名,欲想借助一氣化三清,自身具備三教根祇,以此來嘗試三教融合。那麼浩然曆史上,出現過多次禮學玄學的分道與合流,這就涉及到了名教與自然的調和,群體規矩與我之自覺的衝突,以及大道聖人有情無情的一係列爭論……你李希聖此身作為儒家弟子,總不能繞過一個家族之“禮”與親人之“情”兩字,是舍是立,是棄是忘,你騙誰都沒關係,總不能騙了你自己的本心,休想蒙混過關。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一報還一報。

裴旻問道:“陳平安是不是已經有所察覺?”

鄒子說道:“肯定。”

裴旻神色古怪起來,轉頭看向這位老友。

鄒子笑道:“旁觀者何必急於知曉真相。”

陳平安這些年一直在尋找劍修劉材的蛛絲馬跡,卻不想這個家夥就在泮水縣城,靠著幫人抄寫熹平石經,掙了錢,就租了間書鋪,做那賣書營生。平時得空就去鴛鴦渚那邊釣魚。所以上次陳平安參加中土文廟議事,其實與劉材咫尺之隔。

陳平安早就有所懷疑,最後一塊本命瓷碎片,落在了田婉或是鄒子手裡。

如今可以確認田婉並無私藏瓷片,既然鄒子鐵了心要以劍修劉材行壓勝之法,處處針對自己,設身處地,陳平安隻需假設自己是鄒子,便可以推論出一事,瓷片不但在鄒子手上,更被鄒子煉化了,作為殺手鐧,勝負手。

所以陳平安一定要在劍修見到陸台、陽神歸位形若“合道”之前,爭取先找到鄒子和劉材。

傷了陸台的大道根本,總好過昔年摯友,不得不兵戎相見,必須分出個你死我活。

哪怕搶先一步,肯定機會渺茫,可總不能什麼都不做,任由鄒子穩穩當當布置出個嶄新的問心局。

劉羨陽教了陳平安那門劍術,桐葉洲青壤在內幾個蠻荒妖族修士,哪怕足夠小心,從來閒聊,連“陳平安”這個名字都不提及,依舊著了道。

流彩跟隨劍修元白進入正陽山、落腳對雪峰之前,她肯定就施展了障眼法,遮蔽了真容。陳平安這門劍術的效果大打折扣,但不能說沒有半點機會,可惜幽人不寐。

原來真人無夢。

非是陳平安自誇,若說這輩子遇到的對手,有幾個是省油的燈?還真就不怕碰到所謂的強敵,畢竟還是見過一些世麵的。

怕就怕,這場避無可避、逃不可逃的問劍,鄒子精心設置的算計,不必在劍術上。在心即可。

例如陳平安過了飛升這道大關隘,再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嘗試合道,躋身玄之又玄的十四境,就要取回所有本命瓷碎片,補全魂魄,無一絲一毫的缺漏。

怕就怕“劍修劉材”既是陸台的一副陽神身外身,又是陳平安那片瓷器所煉化、塑造而成,早已與魂魄融合為一?!

殺劉材就等於殺陸台,殺不殺?

若是陸台不願陳平安為難,選擇主動讓道,那陸台就得自行兵解。

可問題是陸台如此做了,當真是幫了陳平安?

合道一事,首先要找出一條前所未有的大道,傳言亦有一道心關要過。容易過的非常容易,難過的也會極其難過。

又比如,鄒子有更多的布置,隻殺一人便可利濟天下,你陳平安殺不殺?

昔年遊學路上,少年穿草鞋,咬緊牙關,心心念念,追求無錯。

同樣的人生際遇,得過且過的,將錯就錯的,破罐子破摔的,大有人在,何其多也。

他覺得這個世道有太多不對的地方,需要有人去認錯,糾錯,修正,完善。

少年心性單純,於苦難人生之中,始終將自己保護得很好,殊為不易。

誤以為無錯隻是起始,殊不知無錯才是終點。既高且明的在天神靈,尚且受限於自身位置,不敢說自己真正無錯。

要保護好李寶瓶、李槐那些孩子,就肯任勞任怨,一路多看多想,力求方方麵麵,不出紕漏。想見心儀的姑娘,說去也就去了。要為尊重的齊先生走一趟江湖,千山萬水,也就邊走邊看了。

這算不算是陸沉所謂的一種目擊道存?

裴旻感慨一句,“他是自由的。”

“鄒先生以為然?”停頓片刻,裴旻說道:“我很羨慕這種人。”

鄒子說道:“我還好,談不上如何羨慕。”

陸台聞言差點脫口而出,本想罵一句裴老兒放你娘的屁。

可是陸台深知兩位傳道人的脾氣,自己的胡攪蠻纏並無任何意義,隻會讓這場重逢,變得更無意思,毫無意義。

真正的原因則是裴旻此語,“自由”二字,可謂最知陳平安本心。

彆人給予他的期盼和願景,或大或小,恰恰是他自幼所渴望的東西,一個人隻要還能感知到被他人給予希望,就不孤單,就不會徹底的絕望。

所以他幾乎從不與任何人訴苦。

一旁陸台攥緊手中行山杖。

但是。

陳平安的“自我意識”太過稀薄了。(注3)

這可能就是他未來過飛升境、躋身十四境的最大關隘所在。

一個從小就最喜歡自我否定的人,如何真正做到我行我素的自我?

“陸台,我們來這邊見你。”

鄒子緩緩說道:“然後等他吃掉些什麼,再來這邊找我。”

相見於道上。

————

注1:709章《白雲送劉十六歸山》

注2:189章《猛字樓外說劍之二三事》

注3:來自讀者的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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