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撥訪客在藤下歇腳飲茶聽道情,大飽耳福,玉磬悠揚,帶起的天地靈氣漣漪如流水,好似將道觀附近古樹枝葉都給洗了一遍,愈發顏色青翠。
既然華陽宮那邊還沒有下達逐客令,他們就一路往祖師殿走去,沿著主神道漸次登高,視野開闊處,可以遙遙見到那座地肺山渡口,視野中,道官們身形渺小如蟻,往來如梭。有艘巨大的跨州龍船,最為矚目,長百丈,闊十餘丈,頭尾鱗須皆雕鏤金飾,船上建築如瓊樓玉宇,種植古鬆怪柏,宛如一座完整道觀。據說這艘屬於翠微宮的著名渡船,船艙底部藏有玄機,密排鐵鑄大錢如桌麵,名為“壓勝錢”,用以抵禦航行途中雲濤風雨帶來的船身傾斜。
有那麵向凶悍的青年率先打破靜謐氛圍,開口問道:“那位兵家初祖,薑祖師沉寂萬年,此次攜手道侶,重新出山,動靜不小,必然所謀甚大。你們若是他,會如何作為?就地取材,作一番推演?”
山頂那邊,毛錐開始對這撥世家子弟有些刮目相看了,年紀和本事不高,膽子和口氣真大。
尹仙更是神色尷尬,這幫不知天地高地厚的惹禍精,真是什麼都敢聊。
不過由此可見,弘農楊氏確實消息靈通。多少王朝道官,連那兵家初祖的姓氏都不曾聽聞。
有少年郎手持一枝不知道從哪裡偷折而來的柳條,抖腕晃蕩,悠閒踱步,笑吟吟道:“第一步,總要先入主兵家祖庭,能夠將那中土武廟作為私人道場吧?但是薑太公,尉先生他們幾個,肯讓位?這就是一個注定繞不過去的天大難題。若是我,便一鼓作氣打上祖庭,既然是兵家嘛,總要……咦,薑祖師,薑太公,這麼巧,都姓薑,不知有無說頭。”
一個敢問,一個敢答。不愧是一雙才剛見麵就極為投緣的異姓兄弟。
聊這些,本身倒是沒有什麼忌諱。
就跟浩然天下的練氣士,喝了點小酒,就說要打上白玉京差不多。可問題他們此刻是在地肺山,總歸不合時宜。
“其次,就算兵家內部一條心,願意對他認祖歸宗。接下來也得看中土文廟的態度,浩然畢竟是讀書人的天下,禮聖點頭不點頭,是關鍵。亞聖和文聖這兩位,到底是默認此事、還是持否定意見,當然也很重要。”
“最後,就算過了這兩道關隘,那位不肯靠岸給至聖先師登船的漁夫,認不認姓薑的兵家大道,就成了正統與否的重中之重。”
“三座無形沙場,層層關隘,就看那位兵家初祖如何排兵布陣,過關斬將,循序漸進攻城拔寨嘍。一個不小心,姓薑的跟文廟談不攏,執意要撕破臉,好不容易得來的升平之世就要退回亂世,變成跟我們青冥天下如今世道一般年景。”
有古貌老人笑嗬嗬道:“有沒有一種可能,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怎麼講?”
“比如兵家祖庭早就就想要再來場共斬,設法讓那位初祖咎由自取,名正言順斬草除根?”
“那會不會有另外有人,藏在幕後,野心勃勃,暗中蓄謀已久,要來個鳩占鵲巢?”
“如果兵家初祖與那漁夫早就搭上線了,乾脆繞過儒家文廟,聯手蠻荒?鐵了心來一手徹頭徹尾的改換天地?重新布置浩然?”
話題一起,各執己見,議論紛紛,亂糟糟的。
山頂那邊,尹仙說道:“先開口扯起話題的年輕人,關牒上邊化名商角,散修。好像來自小四州,身上帶著一股雷澤湖獨有的濃鬱水氣。”
南牆有不同的見解,“一看就是個腳踩西瓜皮的風流浪蕩子,就不許他剛從雷澤湖那邊賞花歸來?”
尹仙搖頭,“道人尋常遊曆,豈能粘連水運。王姓跟雷雨,那兩位湖主,一個性格孤僻,一個行事無忌,外人哪敢招搖。”
毛錐說道:“具體的師門家學如何,暫時不好說,但是可以確定,他與太夷一脈道統,淵源不淺,至少跟那個喜歡養鵝的王姓,打過交道不止一兩次。隻說商角身邊的書童,來曆不俗,就不是一般人能夠駕馭的。”
山陰羽客王姓,道號太夷,小四州境內那座乾湖的主人,老道士跟妖族出身的雷雨都是候補之一。
南牆未能看出那憊懶書童的根腳,好奇問道:“古怪還是神異?”
古怪,或是在上古甚至是遠古歲月裡就開始修行的“老不死”,或是古物成精,孕育出一點真靈,化作人形,走上修道路。神異之屬,多是神靈轉世或是某位大修士“轉身”。
毛錐說道:“見了麵,自己問。”
南牆嫣然笑道:“既然無法使用仙術看穿他們的障眼法,就當是猜燈謎了,也挺有意思的。”
毛錐眯起眼,不知為何,臨時改變了主意,與身邊尹仙說道:“尹仙,傳下話去,準許他們上山便是,見一麵聊幾句。”
真是魚龍混雜了,十餘人數的這支結伴遊山隊伍,推敲深究其家族、道場來曆,竟然至少有四處之多。
他倒要看看,是那誇誇其談,紙上談兵,大放厥詞。還是真才實學,有的放矢。
尹仙麵有難色,此地如何待客一事,從無定例。隻說毛錐升任宮主,前來道賀之人,一個都無,這在山上,實屬孤例。
毛錐說道:“無妨,去我宅子落腳便是了。”
尹仙鬆了口氣,如此一來,華陽宮的禮數是十分足夠了。
這支真可謂是魚龍混雜的登山隊伍中,弘農楊氏有一雙姐弟,隨行侍女兩位,護道扈從一位。
姐弟在山門那邊投牒的明麵身份,顯示他們如今都非道官,楊徵,楊盄。少年的名字,不是一般的生僻。
頭戴冪籬的女子,雖然麵容被遮掩,身姿曼妙。一旁有侍女輕搖折扇,扇麵描繪枝頭喜鵲,寓意喜上眉梢。
俊美少年,頭戴一頂三山冠,身穿一件清爽的深紫直掇,腰係絛。楊盄神色倨傲,看人喜好斜睨,幾乎少有正眼看人的時候。
這會兒他正拿出一種昵稱為“笑靨兒”的油麵蜜糖吃食,孝敬給姐姐,後者掀起冪籬一角,輕輕嚼著。
兩位侍女,一位麵容柔媚,卻結束如男子,穿雜色錦繡金絲窄袍,她腰間蹀躞所懸的一把短刀,極為惹眼。賜姓楊,名玉篇。
另外那位侍女被稱呼為露珠,手持團扇,瞧著年齡稍長幾歲,她隻是容貌清秀而已,戴小帽,外著黃繡寬衫,內穿青窄衣。
離著他們幾位稍遠,有個神色木訥的精瘦漢子,好似要將楊氏姐弟與那撥一同登山的“閒雜人等”隔開。真實麵目,則是一位身穿五色甲胄、覆麵甲以遮容貌的挎劍之士,身材魁梧,衣甲纏繞有古禮製錦螣蛇樣式的華麗束帶,作古代將軍狀,腳穿一雙好似朝靴的雲頭履。
他們之外,還有兩位楊氏清客,老翁麵相清奇,三綹長髯,眉眼狹長,如祠廟中神鬼塑像,有森森古意。
身邊中年男子,似是弟子身份,神色拘謹,視線總是忍不住往那持扇侍女身上瞥去。
猶有姓氏各異的姐弟三人,其中叫商角的男子,帶著一個叫“小丙”的伴讀書童,徐斷與那身材精悍、沉默寡言的赤臉男子,是多年好友,相約此次結伴遊山。本來他們幾個是沒打算施展障眼法、用虛假關牒的,隻是跟著弘農楊氏子弟一起登山,
小書童病懨懨的,無精打采。好似山中清涼,教人昏昏欲睡。
那紅臉漢子以心聲說道:“三弟,來時路上,在一處毫不起眼的貧瘠山野,遇見了個世外高人,真正的隱士。”
商角不以為意,“不是那種沽名釣譽的貨色?”
紅臉漢子說道:“有過一番試探,反正境界比我高。照理說不該如此冒失,實在是忍不住,虧得對方脾氣好,沒有在意,擱在外邊世道,估計就要打一架了,他好像不太擅長與人鬥法,但是境界擺在那邊,我若是無法做到一擊斃命,肯定就要被他耗死。”
商角聞言震驚道:“境界比你還高?”
身邊這位結拜兄弟之一,可是道號“火官”的羅移,他與遮蔭侯武璽,都是青冥天下十人候補之一。
當然,“商角”能夠接觸的奇人異士多了去。
真要論家世,論朋友,論長輩緣,在年輕一輩裡邊,哪怕是擱在整座青冥天下,專為楊徵姑娘起了個商角化名的家夥,都是能排上號的。
正因為如此,他才敢在地肺山的主神道,近乎當著白骨真人的麵聊這些。
若是依仗身份背景,就敢如此造次,便是低估商角,隻因為他對地肺山實在是太熟悉了。兩位姐姐,也是想要看一看她們弟弟昔年修道之地,方才停步休歇的那座小道觀,就是他早年
紅臉漢子點頭道:“毋庸置疑,肯定要比我高一境。”
商角眼神熠熠,頓時來了興趣,“一定要幫忙引薦引薦,吃個閉門羹都無妨的。”
紅臉漢子笑道:“好說。”
商角總有一些天馬行空的想法,與眾人好奇詢問,“為何某些古書中形容道祖,會有那‘道法如龍’的說法?不是那種明褒暗貶的春秋筆法?”
好像眾人都被問倒了,一時間寂靜無言。畢竟涉及道祖,誰都不好亂說什麼。
就連楊盄都忍不住望向楊徵,姐姐,商角兄的問題刁鑽,你多讀幾本書,能不能回答上來?
冪籬女子搖搖頭。
商角繼續詢問,“又有形容一個人的謀略,遠超同時代的同輩,為何是那‘大智近妖’?這到底是誇人,還是罵人。”
還是麵麵相覷。
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古貌老人開口笑道:“商道友,兩個說法,其實都是有來曆的。”
商角眼神明亮,誠摯問道:“怎麼說?”
老人緩緩道:“相傳遠古歲月,有一支自然而然形成的隊伍,在人間道路上拉伸極長,好似綿延如蛇,期間不斷有道士聞道修道證道,紛紛作陸地龍蛇變,道士們離彆之際,或哭或笑,都不忘與走在最前邊的那位道士,跪拜回禮,之後又有更多的道士加入,再後來,就有了相對簡略的稽首禮。”
“走在隊伍最末一位的,就是道祖。”
“此外走在外隊伍最前邊的那幾位道士之一,既為近距離聆聽道法,兼職護道,且傳法無私,聽到什麼,有會意處,就主動去後邊傳道,絕不藏私,每逢大旱,不惜耗費自身精神,變幻身形,騰雲駕霧,施展水法,降下甘霖。於人間有一份不小的功德。可惜後來同族釀下大錯,功過兩分,遭了天厭,便是劫數了,能脫身者,萬中無一。”
“至於另外那個比喻,是形容某位精通煉物的女子,她是妖族出身,有大慧根,所以在當時絕無半點貶低意味。”
聽到這裡,商角感歎道:“老先生如何知曉這些老黃曆的?”
老人忍俊不禁,反問一句,“當然是道聽途說,不然呢?”
商角大笑不已,抱拳告饒。
老人仿佛被這個話題勾起了些許情緒,一雙深沉如古井的眼眸裡,有條條金絲遊曳,恰似潛龍在淵。
哪怕時隔多年,可畢竟都是親見親聞親曆,近在遲尺的身邊事,想要忘記都很難吧,無需自欺欺人。
楊盄跟著詢問一事,“五色土還好說,萬年土怎麼講?”
難不成人間到處可見的泥土也有年齡,有那道齡高低?
楊盄是個話癆,難怪姐姐楊徵總說他上輩子該是個啞巴,這輩子才會如此找補回來。
老人笑答道:“五行當中,土性才是最難維持純粹二字的。若是不信,且低頭看看我們腳下,這承載萬物、一切有靈眾生的人間大地,若是過於……乾淨了,如那至清之水,能養活魚麼。”
冪籬女子點點頭。此說奇絕,通玄理,妙不可言。
楊盄頓時對老人刮目相看,少年隻知道這位楊氏清客,自號聾道人,是小四州那邊的寒族門戶,時常去楊氏打秋風。論道法,隻是修道小成,生平喜好搜集,精於鑒藏,是版本目錄學的大家。先前在家族見過兩次,楊盄本以為就是個騙吃騙喝的“清談名士”,不曾想還真有點門道。
最不在意這些天下事、也完全插不上半句話的,就是古貌老人身邊的那個中年男子,心不在焉。
商角見那名叫田共的男子倍感無聊,便主動與之閒聊起來,有的聊,就不無聊了。
田共也隻當“商角”與自己一般是那陪襯人物,便同病相憐,用一口不太純正的幽州官話與之聊了些有的沒的,心中卻是感激。
當然不是田共對那名叫露珠的侍女起了色心,田共沒這份膽識,弘農楊氏嫡係子孫身邊的體己人,哪怕是個婢女,也不是他可以高攀的。
總覺她的眉眼,與一位家鄉人氏有幾分相似。所以田共忍不住就要多瞧幾眼,不過田共心知肚明,定是巧合罷了。
一個人的口音,怪跟澀,還是有差異的。
同樣是幽州官話,楊盄就是那種讓旁人聽來彆扭的感覺,田共卻是一開口就知道是彆州的外鄉人。
青冥天下一向有諺語,天不怕地不怕,單怕幽州弘農郡人打官話。所以便有調侃,與弘農楊氏子弟聊天,要麼左耳進右耳出,乾脆全不搭話,隻要還想著回話,就得豎起耳朵認真聽,否則就會完全聽不懂。徐續緣跟楊盄對話,就很費勁。之前跟兩位姐姐一起晃悠悠遊曆幽州地界,期間途徑弘農郡,就領教過了那邊人氏的厲害,例如市井婦人罵人,既毒辣也巧思,喜好罵上了歲數的男人為老甲魚,罵那些遊手好閒的浪蕩子是浮屍。又比如罵自己而不罵丈夫,隻需一句“我將來必定做寡婦的”,極顯功力。
此外弘農郡士女,酒席上多能飲酒唱拳。女子雖天然嗓音軟糯,姿態卻豪邁,卷袖遞手,眉眼飛揚,故而彆有一番韻味。同桌看官在旁聽拳,真是欣賞美景,耳目一新。
其實這個商角,真名徐續緣,尤其他那兩位親姐姐,都是了不起的得道之士。
青泥洞天的主人,徐棉。天壤福地的共主,許嬰嚀。
又是兩位躋身十人候補之一的山巔修士。
徐續緣瞥了眼冪籬女子,她們家鄉有習俗,女子即將嫁為人婦,出閣時都會將一枚“風花雪月”花錢佩戴在身,傳言便可以夫婦情愛永久恩好。
這類花錢銅質極重,文字佳美,品相精好。富家造屋,將其嵌入正梁,主人可發大財。
世家豪閥之間的聯姻,嫁人娶妻,真是賭博一般,買定離手,概不退貨。
可惜可惜,這麼漂亮的女子,全無相夫教子的心思,算是憑此舉表明心跡,這輩子嫁予道法了。
徐續緣出門在外,打定一個宗旨,四海之內皆兄弟,反正他家底不薄,那就用錢開道,以真金換真心。朋友跟他借錢那叫借嗎,那是把寄存在他這邊的錢取回去。山上的朋友,“借”法寶、靈書秘笈,亦是同理。總之徐續緣從不讓錢字大過朋友兩字。
徐續緣正色問道:“敢問金聲道友,為何要心心念念修道成仙?有那宿緣、夙願,今生此身,偶然記起,便起了求道之心,成仙之誌?”
這種情況在山上是常見的事。
田共既無師門,也尚未授籙,所以暫無道號。不過與那聾道人的自號差不多,田共的道號“金聲”,都不會被白玉京記錄在冊。
彆看徐續緣在羅移那邊言語隨意,與楊盄這種天之驕子相識之初,更是混不吝,稍微混熟了,楊盄被猜中了心思,詢問一句“”,徐續緣都可以無所顧忌,笑嘻嘻撂下一句“知子莫若父”。
反倒是與田共相處,他一直極為看重禮數,一路照顧頗多,經常沒話找話,才讓田共不至於手足無措,進退失據。
田共沒有隱瞞,照實說道:“一開始就是求富貴,後來是求長生。”
徐續緣好奇問道:“曆經磨難,好不容易成了貨真價實的神仙中人,金聲道友有何感受?”
田共難為情道:“商角兄說笑了,我算哪門子的神仙,都是不惑之年的歲數了,還是道行微末,不見半點起色。有幸認識了你們,還能結伴遊曆,一路上隻覺得自己是濫竽充數。”
徐續緣笑道:“冒昧問一句,聾道人可是你的度師?”
小四州地界不小,白玉京圍剿化外天魔一役,導致一洲陸沉為湖,水域廣袤,許多跟白玉京不對付的散修、私籙道士都喜歡在此經營勢力。徐續緣對小四州的風土並不陌生,還真沒聽說過什麼聾道人。
田共搖搖頭,不願多說什麼。
畢竟涉及極為隱私的道統法脈,徐續緣就沒有多問,轉移話題,隨口問道:“金聲道友,是如何看待修行一事的?”
田共思量片刻,說道:“學道就是讀古書。”
“好說法。”
徐續緣點頭笑道:“金聲道友,有機會請你吃鐵鍋燉大鵝。”
上山之前,通過有一搭沒一搭的主動攀談,徐續緣得知這田共自稱年幼便喜仙家修煉,但不得法,苦於沒有明師指點,聾了單耳,還傷了臟腑,後外出求仙,跋山涉水,尋訪能夠治病、接引成仙的得道之人。所幸天無絕人之路,還真被他在那市井,尋見了一位遊戲紅塵的煉氣士,經過諸多考驗,高人見他道心堅定,便領路上山,修了貨真價實的仙法。所以徐續緣才會猜測“聾道人”是昔年誤入歧途、聾了一隻耳的田共的度師。
徐續緣曾經心目中的度師最佳人選,便是華陽宮高孤,他為此還專程跑到地肺山一處道觀,當上了常駐道士,隱姓埋名百餘年,正兒八經學了符籙,老老實實煉起了丹。可惜高孤看了幾年,始終沒有相中徐續緣,約莫是不願讓年輕人繼續浪費光陰,主動現身,勸他下山,另尋明師。高孤都如此明確表態了,徐續緣不好死皮賴臉待在道觀內,尤其是高孤還建議他可以走一趟小四州,徐續緣這才去了那邊,還真就認識了那個養鵝的老道士,與那王姓學了好些手段,隻是他們並無師徒名分。
田共隻當是句客套話,笑著點頭答應下來。人在異鄉,漂泊無依,難免寂寥,能夠找到一個相逢投緣的朋友,讓他意外之喜。
羅移知曉內幕,無可奈何。徐續緣的鐵鍋燉大鵝,能不吃就彆吃。
徐續緣以心聲笑道:“金聲道友,跟我一樣,都是用了化名吧?”
田共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徐續緣一拍田共肩膀,“實不相瞞,我的真名,名氣不小。隻是不提也罷,交朋友是要交心的,又不是跟名字打交道。”
田共笑了笑,“我那真名,籍籍無名。說不說都一樣。”
徐續緣挽著田共的肩膀,壓低嗓音,“那咱們都交個底,說一說真實姓名?”
田共隻是搖搖頭。
徐續緣壓低嗓音說道:“其實我姓陳,名平安,你知道就好,千萬彆往外傳。”
田共愣在當場,怔怔看著此人。
不知是不是被“商角的”厚臉皮給震撼到了,還是懷疑自己看走眼,誤把“商角”認作可以當朋友的那種人,原來自己一番熱絡殷勤,不過都是人家的戲謔行徑?
徐棉聞言驀然瞪眼,以心聲提醒道:“記得不要對隱官直呼姓名!”
徐續緣悻悻然。
黃鎮拍了拍徐續緣的手背,笑道:“既然‘商角’道友交底了,那我也不能不識趣,單名,‘木水火土皆是假’。”
徐續緣鬆開手,一頭霧水。
此時山上來了一個華陽宮道士,說宮主有請諸位。
還在思索間,姐姐許嬰嚀笑著幫忙解惑,“木水火土,五行當中還缺個金,既然皆假,肯定就有個真,金字偏旁加個真字,便是“鎮”?與田共那個‘金聲’道號也對得上。”
單名一個“鎮”字。
徐續緣恍然,單名鎮?那麼真正的姓氏呢?
許嬰嚀見弟弟不開竅,如此明顯的線索都會忽略,田共這個“姓名”,不正是答案嗎?
正要替他解謎之際,她卻抬頭見到了萬卷樓的匾額楹聯,便岔開念頭。
羅移問道:“為何對這個田共如此上心?”
徐續緣打趣道:“怎的,覺得我們田共兄弟資質尋常,渾身土味,入不了法眼。你這叫泥腿子瞧不起泥腿子!”
羅移啞然失笑。讀書人都喜歡講歪理,羅移作為一州最大王朝的開國皇帝,他隻擅長讓讀書人,或是砍掉他們的一顆顆腦袋。
其實羅移出身極低,是從邊軍行伍小卒子一步步走到今天高位的,自然不會因為一看田共不是出身豪門,便瞧他不起。再者豪門算什麼,遙想當年,乾坤底定的開國一役,當他的麾下兵馬殺進了舊京城,其中幾條大街上可謂血流成河,全是從那些黃紫公卿門第宅邸裡邊流淌出來的,坐騎的馬蹄都要打滑。
當時身邊有謀主諫言,覺得此舉不妥,“不管管?殺多了,容易失了人心。後世史書上也不好看。”
羅移高坐馬背,神色淡然,隻是答以一句,“是要管管,刀子太慢了。”
徐續緣悄悄說道:“我那兩位姐姐,眼界高看人準,是出了名的,她們如何評價武璽兄弟的,就不提了。隻說你,”
看了眼徐棉,不苟言笑的漢子,嗯了一聲,沉默片刻,“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以後喊我姐夫。”
武璽沒有像羅移那樣自己稱帝,卻是整個沛州公認的太上皇,結果接壤的雍州那邊,魚符王朝女帝朱璿,小姑娘好像失心瘋了,僭越行事,建造普天大醮,占卜四州。沛州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如此一來,武璽自然沒有可能陪著兩位結拜兄弟一起遊山玩水。尤其目的地是華陽宮,武璽此時若敢現身地肺山,估計在白玉京道官眼中,與那揭竿而起的起兵造反無異。
早些年,得知驪珠洞天落地降為福地,野心勃勃的武璽便一直想要找機會走趟浩然天下,邀請真龍王朱來青冥天下。
到了山頂,翠微宮尹仙與大木觀南牆已經靜候多時。
宮主毛錐沒有在門口等著,確實,就算是弘農楊氏家主到了,也不見得能夠讓擁有雙重分身的毛錐如何待見。
尹仙領著他們進了毛宮主的院子,一間正屋,八仙桌搭配四條木凳,皆是就近取材,毛錐親手劈斫打造而成,堂屋既無匾額也無神龕,兩邊屋子,一處是毛錐住處,一處是書房,都不設門,屋內光景一覽無餘。
那幾位出身華胄的弘農楊氏子弟,倍感好奇,估計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書上所謂的“寒舍”,百姓人家?
楊盄隨便找了個由頭,獨自跑去深潭那邊的觀魚亭,眼見四下無人,少年玩心便起,驀然一個金雞獨立,雙指並攏,瞪圓眼眸,念念有詞。
咄,北江蛇,西湖蛟,南溟魚,東海鯉,諸君莫淺窺,時人休小覷,神靈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
楊盄發現聾道人與那田共沒有在那邊落座,也來此地散步了。少年便沒了興致,跑去華陽宮毛老真人那邊長見識去了。
進了院子,跨過堂屋門檻,見姐姐已經摘了冪籬,哇,真是蓬蓽生輝。楊盄笑容燦爛,徑直問道:“毛宮主,書房能進去瞧瞧?”
毛錐說道:“隨意。”
不等楊徵阻攔,少年已經快步去了書房,盯著桌上的幾件文房清供,視線停在一方還留有宿墨的硯台上邊,自言自語道:“這類磚瓦硯,明知道有其獨到之處,可是怎麼看都看不出半點好。”
此語當然是意有所指。
你毛錐既然能夠被高孤相中,一身道法當然是高明的。但是恕我眼拙,瞧不出你超然物外的獨到之處。
頭戴冪籬的女子以心聲訓斥他不得無禮,再敢多說一句就立即下山,與此同時,她再輕聲開口笑道:“少年賞硯,隻觀其美,不得硯醜。歸根結底,還是閱曆和沉澱不夠。”
楊盄連忙朝堂屋那邊抱拳,討饒道:“好姐姐,彆罵了。好不容易翻牆偷溜出門一趟,這一路討罵無數,挨罵都飽了。”
約莫是貴家子難掩驕氣,他哪怕得了楊徵的,依舊是不與主人打招呼,擅自拿起桌上那方硯台,隨意觀看硯銘內容。
劍光驟起,喚醒驪龍,困頓泥塘,久寐如揭。江湖濡沫,夜長水寒,頷珠如燈。風雷逼之,逆鱗張須。千年暗室,吾心靈犀,一點即明,天地皆光。
彆說是最重規矩的尹仙,覺得小子無禮,就算是已經足夠不拘小節的南牆,也忍不住皺起眉頭,真把華陽宮當你們自個兒家啦?
反倒是毛錐,依舊是古井不波的態度。昔年在注虛觀外擺攤租借小人書,收攤之後,連環畫小人書裡邊,全是指紋甚至是鼻涕。
楊徵站起身,去書房那邊揪著少年的耳朵,將他按在長凳上。
之前毛錐站在門口,看那撥魚貫而入的登門客人,白骨真人的第一眼,就落在了冪籬女子身後的侍女身上。
膽子真大,竟敢來地肺山。
毛錐此刻望向那跳脫的“少年”,真正的正主。
觀魚亭內,老人竟是無需心聲言語,好像便能在水邊自行隔絕天地,並且自信可以瞞過那位白骨真人,微笑道:“言多必失,你不該跟商角提及姓名一事的。他家大業大,做錯什麼都虧得起,你行嗎?你當然不行,一步走錯了,就會是萬劫不複的下場。你師父將你送到這邊,在雷澤湖落腳,等同於托付給我照顧,不是讓你犯錯來的。啞巴吃黃連,有苦自知。出門在外,要小心些,多學學那位年齡相仿的隱官。”
能夠將沉鬱人生翻為壯麗,就是英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