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結束了，人群卻還未徹底散去，雙方正在依依惜彆。張遠抬起頭，透過頭頂璀璨的星空，感到了一種非常微妙的情緒。

在這44年時間裡，人類獲得的不僅僅是一台萬能工廠，還有其他的許多東西。特彆是，在幫助對方的過程當中，新人類文明的所有公民產生了一種非常強烈的文明自豪感。

這種自豪感，對當代人，以及後邊幾代人的影響非常大，是一種無論多麼先進的技術，多麼強大生產力都無法換來的民族精神！

一個文明想要在星空中崛起，光靠科技，人口，生產力，依舊遠遠不夠。

必須要有一個強大的精神內核作為支持！

如今的這種自豪感以及歸屬感，便是一個強大的精神內核，一種對本文明價值觀念、社會製度的自信。

打個具體的比方，如果讓新文明的公民回到地球，過上非常富裕、衣食無憂的上等人生活，他們依舊會覺得不舒服，會覺得這樣那樣的不好，認為這個文明比不上自己的文明。

這就是新人類文明軟實力的一種。

甚至，這種軟實力很可能對未來的“流浪計劃”，帶來非常深刻而又積極的影響，也算是一種非常大的附加價值了吧。

張遠又私底下對著格利澤文明第一代的艦長甘亞鐸聊了幾句。

“甘亞鐸閣下，剛才那一些話題，隻不過是技術上的一些經驗，相當於一個文明的外功。現在，從私人的角度，我有幾個建議，您不妨聽聽。”

“您請說。”

兩人的私交還是相當不錯的，甘亞鐸抬起頭，兩隻烏黑的眼睛看著張遠。

張遠鄭重地說道：“第一點，您的文明，民眾的意識形態偏向於懶散，這有一部分是作息習慣引發的。但還有更重要的一點，經濟分配方麵的問題……”

“可能是因為萬能工廠的生產力實在太高，讓所有人不需要怎麼工作，就能夠享受到好日子。無意間，所有人口都懶惰下來了。”

“在您的歌爾城中，有能力的人與沒有能力的人，享受到的待遇是差不多的。整個社會的稅收很重，福利又很高，這叫人人平等，是這樣吧？”

“的確如此……我們的福利待遇相當之高。”甘亞鐸略帶著一絲疑惑地說道。

高福利社會，幾乎可以說是歌爾城最引以為傲的點了，也為此吸引了其餘城市的大量人才。其他的城市是獨裁製度，人與人之間有三六九等，下等人不可能擁有很高的社會福利。

“是啊，這就是問題所在了……但所謂的高福利社會，在一顆異星球，必然是不適用的。至少一開始的時候不適用。”

張遠搖了搖頭：“在飛船上的時候，大家一起吃大鍋飯，因為較大的生存壓力，條件苦一點，民眾不會有太多的抱怨。”

“但到了一個星球，解決了初步的生存問題，在生產力不足以滿足民眾需求的情況下，不可能維持高福利社會。必然得有一個三六九等之分。”

“如果那些有能力的人獲得的資源，和大眾一模一樣，又是另外的不公平了。如果依舊吃大鍋飯，那麼，工作積極性又從哪裡來呢？”

“我甚至建議您，實行權力更加集中的中央集權製度，就算獨裁一點也無妨，在異星球，行動力才是更加重要的……”

“外星球的開發得爭分奪秒，幾十年一下子就過去了。就算頒布錯誤的政策，也比磨磨唧唧的不頒布政策更好！”

甘亞鐸一時半會愣住了，這確實是個道理。

母星中的食物幾乎隨處可以獲取，大家的生活有保障，而到了一個光禿禿的異星球，哪來的保障？

沒有足夠的工業化，等設備老化了，就隻剩下一個字——死！

連生存都難以保障的新情況下，必須要所有人更加努力，更加團結才行。

它們以後要過的是苦日子，而不是目前這種富裕的日子啊……

“或者也可以借鑒我們的貢獻度體係，搞出一個人人信服的大數據係統，這方麵的交流應該挺多的了……因為我們兩個文明的社會發展情況有很大程度的不同，所以這個係統不能夠照抄，不過我相信您文明的數學家應該可以勝任這些工作，摸索出屬於自己的體係。”

甘亞鐸歎了一口氣：“您說的沒錯，一套令人信服的經濟政策以及分配製度，的確非常非常重要。在這個文明的初級階段，再也不能夠實現以往的高福利了。”

“也隻有起點的改變，才能夠真正糾正整個文明的意識形態吧。實際上，在這些年的相處下，我們的工程師已經勤奮了不少了，它們都驚歎人類的勤奮呢。”

張遠笑了笑，伸出了第二根手指：“至於第二點，必須發展屬於自己的科技樹。擁有屬於自己的科技，在這個黯淡的星空中才有真正的立足之本！”

“您的文明，因為萬能工廠的緣故，發展科技太容易了，以至於屬於自己本身的東西太少太少，基礎不牢靠。”

“很多東西追求效率，不求甚解……”

“舉個簡單的例子，一台機床上的某個零件，有一個圓形的小缺口，人類的科學家會不停地研究，為什麼會有這個圓形缺口？是不是設計差錯？如果沒有這個缺口，又會怎麼樣？是不是可以改成橢圓形，或者正方形？”

“而您文明的科學家，研究了一陣子，發現逆向工程太過困難，直接就一模一樣地抄上去了。因為它們下意識地認為，萬能工廠中的科技，是至高無上，不可能錯誤的存在。”

“這種長期養成的思維模式，很難一時半會改變。但對一個文明而言，迷信權威肯定是不利的。”

張遠還有一句話沒說，在雙方長期交流的過程中，經常會有人類工程師反應，這群格利澤人的創造能力以及學習其實還不錯。

但是一涉及到萬能工廠中的產品，這群家夥就會變得相當偏執，感覺就跟狂信徒見了上帝一樣……是的，萬年工廠對於它們來說就是上帝。

這就是思維上的一些偏差了。

甘亞又鐸歎了一口氣，忠言逆耳，良藥苦口，如果不是私交足夠好，張遠也不可能在最後的關頭來說這些東西。

星際殖民，必須要考慮好這些東西，否則，格利澤文明隻會在另一個星球滅絕。

“是啊，這也是我們下定決心拋棄萬能工廠的理由……它對我們創造能力的荼毒，實在是太深太深了！”

“我們會在漫長的六百年航行時間裡，重新規劃自己的發展路線。希望……一切順利吧。”

“那麼，朋友再見了，一路順風！”

目送張遠離開之後，這位領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轉身回歸自己的飛船當中……

真正的政治家，燃燒自己照亮彆人，普通的政客，燃燒彆人照亮自己。然而普通的政客卻是絕大多數，未來的困難實在太多太多，它心中不禁微微有些迷茫起來……

但很快，它又重新恢複了振作。無論怎麼樣，一次星際遠征，都能夠改變很多，格利澤文明，一定不會在異星球滅絕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