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非常深奧的數據代碼，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變動。就目前而言，隻能夠窺探部分的記憶代碼，想要完全破解是不可能的。

“張教授，我應該怎麼做？”在第三天過後，最後一次記憶檢查的時候，卡爾瑪問道。

他怕死。他沒有辦法擺脫這種情緒。

張遠沉默了，坐在麵前的僅僅隻是一個凡人，但現在卻要硬生生地逼迫自己，擺脫基因哲學的桎梏，成為聖人。

這是何等的艱難以及痛苦……

但如果第367份記憶模板製造失敗，意味著半球文明從星際時代開始，持續了數萬年的超級計劃功敗垂成，這是不可承受的。

對於人類來說，也不希望見到這樣的結局。

可是卡爾瑪怕死啊，他正襟危坐，雙眼瞪大。這可能是他保持自我的最後一段時間了！

他害怕死亡這一件事，他從來沒有向其餘的半球人說起過，因為一旦透露出去，整個文明肯定會引發掀然大波，反倒是對著張遠這一位人類透露了自己的心聲。他知道張教授不會泄露出去。

張遠思考了好久，才說道：“在我們的文明中，有這樣一句名言。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屬於人隻有一次。人的一生應該是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恥；這樣，在臨死的時候，他就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

“對你來說，最為壯麗的事業是什麼呢？”

卡爾瑪沉默了半晌：“我明白了。張教授，如果是您坐在這個位置，會怎麼選擇？”

張遠猶豫了一陣子：“我……不知道。或許會，或許不會，但你要知道，你的生命不僅僅隻屬於你……現在這個時候是不容退卻的，這是成為五級文明的關鍵性一步。”

“我明白。”

“如果你害怕的話，我會建議那些記憶模板的操刀者，優先幫你刪除關於死亡的恐懼情緒，但是刪掉大量的內容，記憶模板的完美程度可能會降低一些。”

卡爾瑪點了點頭，“儘量吧。”

他仿佛能夠理解張遠的心緒，也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再接下來，接受完檢查後，半球人的所有高層領袖，對著這一位願意奉獻生命的聖賢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後開始了記憶模板的製作。

卡爾瑪躺入了一個矩形的儀器當中，腦袋上插滿了電子儀器。

“記憶模板”作為半球文明最為核心的項目，自然是由他們自己的科學家自行完成。不過由於雙方的良好關係，還是允許張遠等人類在周邊旁觀……當然也隻是僅限於旁觀，張遠並不能出聲詢問些什麼。

“卡爾瑪閣下，您準備好了嗎？”

“沒問題了。”

半球文明的一些科學家開始親自操刀卡爾瑪的記憶，優先刪除了對失去自我意識的恐懼情緒。

實際上這些記憶是非常模糊的，並不能被精確刪除。去掉了這些記憶，相當於丟失了一部分的個人偏好。

“您現在感覺怎麼樣？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過了好幾個小時，卡爾瑪從呆滯中恢複，他感覺很多東西都丟失了，但也正是這種丟失，讓他從正常的半球人，一點一點升華為真正的神靈。

“還能夠接受。”

張遠在旁邊皺眉觀看，他覺得人類可能沒辦法接受這種缺少情緒的模式……

卡爾瑪在缺失少量記憶的情況下，依舊能夠思考問題，他甚至還能夠和科學家們進行交流。他清楚地知道哪些記憶是重要的，哪些是不重要的。不重要的記憶，全都可以刪除。

“請您儘量地調動自己的正麵情緒。我們會儘量將這些正麵情緒刻印下來。”

“明白了。”

他回想起了自己曾經的工作經曆，曾經的歡聲笑語，為之付出的艱苦勞動，收獲成果帶來的快樂……曾經的一幕幕，回蕩在腦海當中，變成了屏幕中大量的數據流。

他儘可能地調動起自己對工作的熱愛，是的，這一刻極為重要。因為這種熱愛將會重新刻印在下一代的記憶當中，化為一顆顆種子。

這一顆顆精神種子，能夠在下一代半球人腦海中生根發芽，成為文明進步的源泉。

是啊，我已經不懼怕死亡了。

我會永遠活在整個文明當中。

沒有悲傷，也沒有害怕。

整個過程一共持續了兩天的時間，看的張遠頭皮發麻，那位坐在他對麵，曾經訴說自己害怕的半球人，卡爾瑪先生，已經完全發生了改變。

由凡人，成為神靈。

緊接著，工作人員又開始刪除更多的記憶，並且嘗試著修改極少量的記憶，讓整個模板更加完美。這種完美已經超出了半球人的本性，完全擺脫了基因哲學的限製。

在整個過程當中，科學家們得到的反饋越來越少，但卡爾瑪還在堅持著斷斷續續的反饋，為了整個文明，他努力調動出了渾身上下所有的正麵情緒。

一個星期後，卡爾瑪的所有記憶被改造成了一個合適灌輸的框架。

丟失大量記憶，自我意識崩潰，他已經完全失去了自我，變成了一個植物人。

“成功了嗎？”張遠咽了口唾沫，情不自禁地問道。

“不知道，需要實驗才能夠驗證，但理論上成功了。一個很完美的記憶模板。”這位半球文明科學家興奮異常的同時，又對著付出了生命的卡爾瑪鞠了一躬。

緊接著，所有的半球文明領袖也全都對著他再次鞠了一躬，感謝這位聖賢的無私奉獻。

張遠歎了一口氣，也跟著鞠了一躬，表示自己的尊敬。

對於人類來說，其實還有一種辦法可以避免卡爾瑪的死亡，用虛擬世界技術將所有記憶提取到電腦中，再進行修改。

但這種捏造出來的記憶模板，太死板了，完美程度遠遠比不上現在這樣現成製造的。因為記憶是每時每刻都在動態變化的，一個人這一刻能夠悲傷，下一刻就能夠喜悅，甚至兩種情緒能夠同時存在。

卡爾瑪這一位聖人，在最後一顆表選出了積極的一麵，甚至將自己為整個文明犧牲的意誌也傳遞了下去……

每一個被灌輸了記憶的半球人，都能夠領會到這種偉岸的意誌，從而無形間影響整個文明。

這種強大意誌讓張遠頭皮發麻，甚至參觀了這一次實驗後的一段時間裡，經常會從睡夢中驚醒，深深感歎著五級文明的可怕……

是的，半球文明最後一塊拚圖，隨著聖賢的複刻，完成了！

他們幾乎已經成為了五級文明！

對於半球文明而言，不需要真正活著的聖人，他們隻需要每個人都向往成為聖人的那一個目標。

如果卡爾瑪還活著，他依舊怕死，依舊會有各種情緒，有自己的偏好，會有大量的瑕疵，這是不可避免的。如果他還活著，會產生過高的影響力，民眾可能會效仿有瑕疵的聖人，於是對文明的發展造成阻礙。

所以半球文明不需要聖人，他們隻需要更好的模板。

精神領袖是不能長命的，善始善終往往比登天還難。

偉大的英雄，安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