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峰七歲就被叔叔接到城裡給當時的縣太爺家公子當伴讀,後來一直跟叔叔在衙門混飯吃,對衙門裡的彎彎道道再清楚不過。在他看來發生這樣的竊案縣太爺大怒很正常,畢竟道台是上官的上官,上官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關捕頭沒捉到人沒拿到贓也正常,但挨板子就不正常了。
“關叔,你沒去找川幫茶幫,沒讓他們交人?”韓秀峰不解地問。
“找過,他們也給了個人頂鍋,連道台家公子丟的錢都湊齊了,可剛來的這位大老爺要當包青天,升了三次堂,審了又審,非說不是。”
“他就不怕沒法兒跟道台交差?”
“我也納悶,不管他了,反正是署理,又不是實授,在我們巴縣也乾不了幾天,隻是這頓板子挨的冤枉。”關捕頭喝了一口水,又恨恨地說:“聽長隨們說是刑名老夫子使的壞,還有王二個王八蛋,都是在一個衙門混飯吃的,大老爺讓打他還真打,這筆賬先記著,他有種彆落老子手裡!”
遇到個不會變通甚至不會做官的縣太爺這就沒辦法了,韓秀峰暗歎口氣,想想又問道:“關叔,你都這樣了咋還來走馬?”
“還能有啥事,不放心你們兩個細娃兒噻!”關捕頭翻身側躺過來,看看堂屋裡的靈位,回頭看著二人道:“我跟你叔還有跟柱子他爹是桃園三結義,十幾年的交情,是看著你們長大的,下午債主就要上門,我這個當叔的能不管不問?”
一個好漢三個幫,一個籬笆三個樁。
在縣衙當差的書吏、衙役在冊和不在冊的加起來有上千號人,這人一多難免勾心鬥角,甚至分成幾幫幾派。韓秀峰的叔叔韓玉財曾是巴縣衙門的刑房書吏,關捕頭是捕班衙役,柱子他爹是仵作,三人私下裡燒過黃紙,結成了異姓兄弟。
朝廷明令書吏隻能乾五年,韓玉財已經改過三次名,不想再改名換姓接著乾,也沒成為不在冊的幫閒清書,而是借著把侄子韓秀峰帶到縣衙給知縣家公子當伴讀的機會,跟縣太爺攀上了關係。
縣太爺高升江北廳同知,他搖身一變為同知的長隨。
再後來那位同知的母親去世,卸任回鄉丁憂。
韓玉財這個長隨自然乾不成了,正好遇到一個好不容易補上缺卻沒錢上任的候補知縣,就管走馬的同興當鋪借了一筆錢給那位縣太爺去璧山上任,成了湊錢給縣太爺上任然後跟縣太爺一起發財的“帶肚子”師爺。結果天不遂人願,那位縣太爺上任沒幾天得病死了!
新上任的璧山知縣自然不會用前任知縣的師爺,韓玉財才做了幾天錢穀師爺,不但沒賺著錢甚至連本都沒來得及收回來。想到因鬼迷心竅而債台高築,眼前一黑,摔倒在地,頓時沒了氣息,再也沒能起來。
當年結義的三兄弟隻剩下關捕頭一個,真是看著這倆小子長大的,現在韓家遇到這麼大事,他這個做長輩的自然不會放心,儘管剛因辦差不力挨了一頓板子但還是強撐著來了。
“關叔,讓你擔心了。”見關捕頭屁股上的血都滲到褲子上,還走幾十裡山路從縣城來走馬,韓秀峰心裡滿是感激。
“擔心有啥子用,能幫上忙才是真的。”想到債主不是那麼好對付的,關捕頭無奈地說:“四娃子,彆看你叔我平時人五人六,但那都是在平頭百姓跟前。同興當的底細我曉得,是楊舉人楊老爺的妹夫家開的,等會兒叔也隻能幫你求求情,看潘掌櫃能不能寬限你幾年,你是一個爭氣的,隻要掌櫃的能寬限,慢慢還總能還上。”
不等韓秀峰開口,柱子就嘀咕:“恐怕寬限不了。”
“咋說?”
“當鋪就在街上,他們早放出風聲,說這院子和鄉下那十幾畝地值幾百兩,打算先收這院子和鄉下的地,不夠的拿幺妹兒抵債。”柱子打小喜歡韓玉財的小女兒、韓秀峰的堂妹幺妹兒,也正因為擔心幺妹,韓玉財的喪事辦完他一直沒回去,一想到幺妹兒要被人賣窯子裡接客就義憤填膺,攥著拳頭恨不得要跟債主拚命。
關捕頭也怒了,咬著牙道:“姓潘的敢逼良為娼,他龜兒子就不怕遭報應?”
“關叔,你也不想想,開當鋪的還會怕遭報應?”韓秀峰習慣性地摸摸嘴角,帶著幾分自嘲地說:“他不光不怕遭報應,還在外麵說我叔是遭了報應。說啥子我們這些在衙門當差的沒一個好人,吃了原告吃被告,就知道敲竹杠,活該遭報應。”
關捕頭氣得咆哮道:“去他個先人板板,有楊舉人撐腰了不起?給楊舉人幾分麵子稱呼他一聲掌櫃,不給楊舉人麵子他龜兒子算個球!四娃子,彆怕,也勸勸你嬸娘和幺妹兒,告訴她們,有關叔在,看誰敢逼良為娼!”
“楊舉人也算個球,真要是有能耐咋不去考進士點翰林當大老爺?”柱子冷不丁插了句。
“你懂啥子?”韓秀峰瞪了他一眼,很認真很嚴肅地說:“楊舉人是沒當官,也沒啥本事,但中了舉人他就是老爺,能跟縣尊說上話,還有一幫當官的同窗同年。民不與官鬥,我們這些當差的一樣不能,不是嚇唬你,他一封信就能讓你我吃不了兜著走。”
關捕頭在衙門混了幾十年,豈能不知道這個道理,可現在侄女就要被人家賣到窯子裡,一時間竟急得渾身顫抖。相比之下韓秀峰這個事主倒顯得很淡定,竟反過來勸慰道:“關叔,彆急,先喝口茶消消氣。”
關捕頭怎能不急,竟爬起身拄著水火棍一瘸一拐地走進堂屋,指著靈牌怒罵道:“韓二,這都是你龜兒子造的孽!不就是識幾個字嗎,會舞文弄墨了不起,有能耐去考狀元!沒當官的命,還非要往當官的跟前湊,這下好了,錢沒賺到,還連累全家老小……”
他是性情中人,再不勸住真會砸牌位。
韓秀峰急忙把他攙扶回院子,胸有成竹地說:“關叔,咋過這一關,我其實早有計較。潘掌櫃是明白人,鄉裡鄉親的,應該不會乾出逼良為娼的事。之所以放出這風聲,估計是想逼我趕緊想法兒籌錢。”
韓玉財很精明,所以當年在衙門混得如魚得水。
眼前這位彆看年輕,一樣不是省油的燈,打懂事起就在衙門裡討生活,整個一人精,雖然隻是一個幫閒的清書,但六房老吏誰也不敢小瞧他,關捕頭反應過來,緊抓住他手腕問:“四娃子,彆跟叔賣關子,這關你打算咋過?”